menu
加入书架

火车快开

作者: 那里 点击:896 发表:2023-02-28 09:52:38 闪星:7

我知道,那将是一个日渐遥远的世界,可还是在一首似乎喃喃低语的《火车快开》的旋律中湿了眼睛。——题记

 

【01/12年以后】

夜晚,沿着熟悉的街道散步。走到十字路口遇到红灯,总是没有读秒的耐心,总是趁机抬头去看夜空中的星星。在冰蓝色的星光下,我常常忘了时间。于是,红灯变了绿灯,绿灯又变了红灯。那么熟悉的信号灯在我的前方闪现,只不过那时是在千里铁道旁边等我。

等我经过。

这一段和火车相连的经历,断断续续地写过零零星星的文字。远方总在前面,可是我们向后回望的时候更多一些,关于难忘,或许还有若干,只不过是否能够平和地注视、或呈现。在铁路上奔跑的日子给了我什么呢?是关于动荡的合理的、而强硬的,理由。整理的过程好像重新在弯弯绕绕的钢轨上走了一趟——双臂伸盏——迎着深蓝色的微风——分明是无比坚定的轨道,走过来的时候却感觉到一种无法把握的飘摇……一步一步就这么走过来了。算算时间,又是12年。

星空下,在这个城市的西边,南来北往的列车交错而过。夜深人静时,我听见火车在大地上呼啸,那种节奏和旋律在心底的空间产生共鸣。12年以后,依然清楚发声。

 

1677245215104911.jpg

【02/那么,放心】

很长的夜,追星星啊追月亮,月亮终于慢慢隐去。晨跑,顺便吃早点。只有一家小小的牛肉面馆亮着灯,在薄薄的晨雾中,如炉火,一点点明媚,一点点金灿。

等面的时候,忽然想起也曾有过类似的场景,同样的天光,同样的小灯,同样的气味,只不过那时和许多伙伴在一起。那时,我在京广干线上做司炉……每天不断地出乘、出乘。

常常,天亮时才下班,和同一班的师傅和伙伴一起去吃饭,在火车站附近的小巷子里,要一大碗面,几个人顾不上说话,风卷残云。想想,真是许多年了。过去了,也慢慢忘记了。只是只一刻,就像是忽然走进了记忆的深巷,似乎,都还在。

那么,放心。

那时,MP4正好涌出一首新歌,歌里唱着:像一个琥珀,那是寂寞……

是一种尘封、或者冰封的存在,不知道是否有意义,只是那么执拗地存在着。就像是又跑了一趟车,又回来了,风尘仆仆,浑身披挂着疲劳和无望的东西。不想明天,也没有过去,似乎所有的仅是桌上这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每一次出乘就是在努力完成单纯的劳作,就像现在。

大部分时间都是从异地去向异地,从很远开往更远。想起那些年,是很多地出发,和很少地回来。

 

1677245313570644.jpg

【03/黑白光影的默片】

火车,曾是我生活的全部。工作在火车上,住在外地的公寓是等待火车,回家休息是为了下一趟出乘,连睡觉都被称为“候班”。以火车为题写过五六篇文字了,但大多是背景。专门回想与火车同行的日子是艰难而茫然的,一是距今天太久了,而是当时急着离开。火车,当初是以“动荡”的面目闯进我的生活的,它不再只是少年眼中关于远方的意象,而是实实在在的煤、火、汗水和一夜又一夜熬红的眼睛,一年又一年反复上映的无声的电影,是只有黑白光影的默片。

日子,在火车的辗转中支离破碎,我的时间全部听凭某一列火车指引的速度而决定。我到家时,它跑得快一些,我就能很快地回到火车的掌控。它慢一点儿我就能多和家人说几句话。没有晨昏的限制之后,昼夜开始无边无际地轮回。我的那几年是用一趟又一趟出乘数字累积成的,至于某年某月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这是火车对我的侵占,但是另一方面,火车的赠予同样不容拒绝,是身体和意志的双重礼物。刚开始跑车那一年,简直可以说是茁壮成长,肩膀迅速地变宽变厚,本来就不很热衷运动的人一旦加盟到重体力劳动者的行列,几乎只有频频招架的份儿了,甚至来不及上升到“无奈”的高度,又一趟出行开始了。

那种磨练,是翻天覆地的,是彻底地打造,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通常我们会将之称为困境,但也只有在困境当中,才能发现自己的韧性。没有人天生就坚强不屈,也没有谁生来就脆弱,甚至可以说坚强和脆弱共同创造了韧性。时移事往,我可以平和地看待那些在平原、在晨昏交错时,在一个人双手承接的突如其来的成长之中——是一个男人必然而荣幸的经历,为此,我心怀感念。

整整三年,在这种从路线上看异常恒定、从内心却极其动荡的年月里,平安走过。第一年有抗争,包括对外界的和对自己的宣战,在挣扎和压抑之间没有一条更好的出路。第二年风调雨顺,有认命之后的麻木和轻松,全年几乎保持了全勤记录。第三年是彻底的放弃,不管是否有出路,反正我要中途下车了。仅仅是其间的过程细述起来,也是一部个人的小型的成长史,而几个环节中的变换或落差更是环环相扣,一波三折。

爸爸离开前的那一年,我参加的工作,爸爸异常兴奋。他特别高兴自己的儿子能在铁路工作,他说这才是真正的铁饭碗。我领到路服的那一天,爸爸笑得像个孩子,把那件灰蓝色的衣服试来试去,他穿在身上有点儿紧,不停地要往前面拽,胸口的几个衣扣刚刚能系上。爸爸还找出照相机让我给他摄影留念,就穿着这套路服,扎了一条大红的领带。本来我并不怎么热衷的一份工作竟然给爸爸带来这么多的欣慰,感染得我也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前途”。

即使在最艰苦的日子里,我会对自己说,这是爸爸给我的一件礼物,我不能扔了它。后来收拾东西,找到一个蓝皮的笔记本,发现爸爸在那一天的留言里写到,儿子到铁路工作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他还收集了我最初几个月的工资单,在背面详细地记上某年某月开始交养老金了,并计划着要以后逐月留存。我数了数,一共才七张……

 

1677245329471929.jpg

【04/是一份礼物】

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我渡过了那三年,这是爸爸给我的一份礼物。

他不会知道我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会知道当我面对亲人离去的骤变,心底的惶恐和无措。我好像是被爸爸送上的通往“前途” 的列车,等我醒来,送行的人已不在了,我也不想去联系钢轨的终点,那么,我该拿什么维持原来被爸爸的喜悦平添了砝码的平衡?我不想倒什么苦水,即使当年也没觉得有多苦,只是我不愿用半生投入这样的生活,是无法继续之后的忽然豁达。如果说某一件事改变了我,好好想想似乎也没有值得记录的大事儿。记得有一次,雪夜归来,去澡堂洗澡。躺在铺着大理石的浴池边昏昏睡去。被冻醒时已天光大亮,空落落的澡堂没有一个人,淡淡的蒸汽闲闲地飘着,冰凉的大理石被暖得温热。那一刻,可怜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继续这样的日子。火车,强健了我的身体,也时刻考验着仅有的意志。我已经顺应的变化又回到了原点。如果不能更好,那就更糟吧,只是我不能和可怜扯在一起,哪怕源于自己。

醒来又该出乘了,满眼都是白茫茫大地。看着车窗外银装素裹的树林,一棵棵、一丛丛向身后退去,雪花和蒸汽扑打在脸上湿漉漉的。我的工作服已经很脏了,黑得发亮。虚弱的火膛又在召唤了,乌黑的煤块转眼像花朵一样绽放,那是朝霞的红。那一路特别沉默,我认真地劳作,认真地看那些依然在飞逝的长路。看苍灰色的天幕里星星点点的雪,闪耀、坠落。看西边的山脉柔软得像天边一朵云。看散兵游勇似的风摇落树梢的细雪。犹如在认真刻录一幅可以解释“永远”的场景,我要记住,我会离开。这一程已经看到了尽头,只有目光所及,没有声音。火车一路呼啸,字字都是告别。人真的是健忘的动物,不管是欢畅的还是艰涩的经历,现在想来都已模糊了。假若赶上大雪天儿或许会想起那一年的冬夜,雪有多么厚,路有多么长,晶莹的白雪在路灯下熠熠生辉。我出乘回来,推着自行车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

其实,也写过两篇关于火车和司炉的文字,在此我也一直在寻找另一种角度和方式,以免雷同。我绕开了一些可以充当素材的片段,绕开了总会显得特别深情的回望,明明是坦荡的平原,奔驰的列车,却像是在某条预设的罅缝中艰难前行。要说距离也足够了,火车早已驶出了我的视野。于是,只剩下一个站在男孩和男人交界处的人,担当或逃避都无从谈起,只是在那一道关隘前,他会想起火车曾是他的生活,他的一切。分别了,他仍愿目送火车的去影,一点点浓缩成天地间的一个句号,一个墨点儿。

火车上的年月重新塑造了我,火车用它的阳刚和力量改写了我的轨迹,很完整。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浓重的一笔,但是我更想用清淡的语气来叙述,把火车希望留给我的确凿、沉默、坚韧这些男人的品质,珍藏在心底。在往后的日子里,徐徐渐进,慢慢微笑。

竟不忍收笔。在十几年后的冬夜,依然能听到西边的铁道传来或炽热或清凉的汽笛声声,炽热的是匆匆赶路的战士,清凉的是停在站里的守望者,似是召唤,似是回应。对于火车来说,我或许就是一个中途的逃兵,我不会否认。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学生,在有限的课业中,学到了可以受用终生的成长的流程。

时过境迁,许多可以诉诸笔墨的渊源显得既恳切、又虚无。我不再牵扯那些真实存在的和可能掩埋的种种线索了,火车不是通往远方的某条途径,也不是托付怀念的有效载体。火车,就是我必经的一站,它在等待我,我在走向它,于是,所谓的渊源顺理成章的确立。

钢轨、枕木、三色灯、站台,汽笛,连同风雪里的汗水,明亮的长夜,温暖的故事所组成的“火车”仍在我的前方,时常鼓舞我。信仰,与其说寄托于玄虚,不如交付给赋予我力量的某种精神,或品质——比如说火车,它并非什么象征或寓言,既看得见雪白的蒸汽如云翻卷,也摸得着黑亮的车体和山一样坚固,当我在那团给了火车无限动力的炉火中发现了燃烧的意义,我知道了哪怕自己是一块煤,也要争取最耀眼的一瞬。

 

1677245342126651.jpg

【05/一个真切的动词】

大街上车水马龙,这儿不是我的车站。一样的星光照着刚劲而柔软的钢轨,那段既平凡,而又凝重的司炉岁月在记忆的广场上,卷土重来:从我家到铁路,八十米。

我与铁路有缘,童年在城市另一个边缘的铁路边度过。我的家一直在铁路附近。搬来搬去,不过从这个城市的进站信号机搬到了出站信号机,一直没有远离钢轨。

童年时,我是把铁路当作“远方”或“梦想”来憧憬的。看着列车在眼前穿梭,眼睛中满是羡慕。我和小伙伴向列车消失的方向追逐,那时我们都还不明白,远方究竟有怎样的世界?梦想为什么总和远方相依相伴?

我想,有必要解释一下,“司炉”的意思是——负责烧锅炉的工人(多指火车机车上的)。在辞典里,“司炉”是个名词,但在我内心却分明是一个真切的动词——它由一锹锹投送的煤,一次次烈焰地焚烧,一站站流动的城市,一年年岁月地轮转所组成的……司炉是铁路最基本的一个分子,像一颗平凡的道钉,像一粒道基的石子。

即使在少年时代对火车情有独钟,但丝毫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和火车,和司炉发生什么亲密接触。可是,在八九年的冬天,“司炉”成了我的职业。

那一年,我十八岁。在上岗前的培训时,我仍然不清楚“司炉”到底是干什么的。理论和时间并没有让我体会到即将从事的工作,和即将度过的生活。

第一次跑车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从下午候班开始,一直都非常紧张。出乘前,我为自己准备了饭盒,煮了一碗面条。在车上吃的时候,已经凝固成一团了——就像那一夜的心情,冰凉,坚硬。

踏进蒸汽机车的那一刻,应该是我的一个成人仪式。从此以后,我踏上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之路。昏暗的灯光,乌黑的煤块,灼热的炉床,陌生的笑脸,在种种恍惚的印象背后,是我无言的叹息。

那一夜很长,很倦。虽然师傅什么也没有让我做。他对我说,“你这一趟,只要学会站稳当就行了。好好适应吧,小伙子。”在铁道边看火车前进是一条笔直的线,可是在司机室里才知道什么是横冲直撞。

我努力地使身体不再摇晃,心里的天平却开始倾斜了。学生时代的憧憬仿佛在炉膛中化为乌有。司机师傅感觉特别纳闷,说:“第一次上车的司炉都特别精神,你怎么也不觉得跑车新鲜呀?”当时我苦笑着回答:“可能我和火车一见如故吧!”

虽说一见如故,却未一见倾心。

当时,我的体重是“羽量级”的,只有八十九斤。胳膊比铁锹把粗不了多少,锄起一锨煤来摇摇欲坠,当时真觉得那是不能承受的重量。

轻也好,重也罢,既然选择了铁路,就安心和火车一路同行吧。蒸汽机车是一个流浪的家,从南到北,我在钢轨上从冬到夏。

初为司炉,汽和水总是顾此失彼。看着司机、副司机轮番上阵,替我挥汗如雨,我惭愧得汗颜。于是背地里胡吃闷睡,企图茁壮成长。机车队书记的一句问候:“还盯得住吗?”足使我感激涕零。

经过几趟跑车下来,我真的能胜任本职了。当我第一次水满、汽足、炉平地回到车站时,当司机逢人便夸:“看俺伙计烧的炉,多平!”所有的疲累烟消云散了,大车的认可是对我最大的奖赏。

自食其力了!这是一个男孩对世界的宣言。驿动中我飞快地长大了,从生理到心理。

从男孩向男子汉的过渡,是有迹可循的。身体首先爆出内在的力量,我的衣服迅速变小了,我的肩膀迅速变宽了。世界并不因自己的成长而狭小,但司炉的心胸却因在大地的驰骋而扩展了。

蒸汽机车在夏天时摸到哪儿都烫手,冬天挨着哪儿都是冰凉的,我才发现冬天的汗水是多么的可亲。当往复出乘成为惯性运动时,当初工作的热乎劲也有些凉了。跑车之后,身边的同学和朋友渐远了,自由支配的时间少了,心理的落差更大了。每次出乘归来,仿佛是尘埃落定,但稍作休整就又该随风而行了。对于跑车郎来说,过年,是列车途经小村时,耳边听到的一声声爆竹。节日,是别人的城市半空中圆圆的月亮。

正在情绪飘忽无定时,我听说有位司机退休时居然老泪纵横。我想了很久,每位大车都是从司炉一步一步,一年一年熬过来的,他们也一定有过体力的不支,还有心理的不适,当他们跑完了全程竟然不舍,想必中间辛苦的过程也是一种踏实吧。眼前三色灯,脚下是两道无限延伸的钢轨。我想,既然师傅们能够跑一辈子车,我为什么不行呢?从那以后,我才真正地开始接受司炉的工作,以及做一名司炉应该过的日子。

司炉在白天跑车时,远方有山也不能东张西望。可是夜间出乘,我看不到山,却能感觉到山的存在。我在北方的平原上跟自己赛跑,同时也和体力,和心理不断地——角逐。

在外点公寓待班中,我有许多安静读书的时间。一套又一套的经典著作,就是那时读完的。除了给几家杂志社画插图,还开始断断续续的写作,给自己起了笔名叫“那里”,直到今天还在用。

现在工作清闲了,反而经常在一本较为艰涩的书前望而却步了。跑车时,经常有机会到外地去架修,或厂修机车,还可以顺便领略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

最重要是跑车的汉子,都是心直口快的。长期同事不仅可以杂学旁收,还能取长补短。三人行,必有我师嘛!特别是遇到天气不良、或超劳作业时,师徒三人互帮互助,真有相依为命的感觉。

 

1677245354641216.jpg

【06/几个温暖我的片段】

几个温暖我的片段,总是和寒冬有关。

雪夜出乘,大地裹在一团团飘飞的雪花中。把六十多列货车平安地运送到站了。回车库时,扳道员通知我们说,道岔都被冻住了。我们只好原地等待。我和同伴轮流把身体贴在锅炉的外皮上,说好了每十五分钟换人。我们像两块渴望融化的冰,竭力吸取着仅有的热量。不到一千米的路程,我们的火车走走停停,足足用了五个小时,回到车库,已经天光大亮。洁白的雪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

冬天的又一次漫长的旅程,我们都吃完了路上带的盒饭,饥肠碌碌。我们停在半路上的一个小站,等待一连串的客车相继而过。后来简直是饥不择食了。司机出主意,说周围的地里可能会有农民秋收后剩下的红薯或者土豆,不如我们挖一挖,说不定运气好呢。我们用钉耙挖了半天,连一棵红薯秧子也没看到。反而差不多帮农民翻了一遍地了。

有一年冬天,我和司机老牛师傅打一班,我们都叫他老牛大车。那一夜,检查完机车后暂时还没有出乘的计划,值班员让我们回公寓睡觉。老牛大车让我们先走,说在春运期间特别要保证机车质量,他再检查一遍再回去。可是我们直到早晨睡醒后,老牛大车还没有回来。于是我去找他。原来,他在地沟检查机车时,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到两米的地沟竟然走不上来了,周围也没人经过,所以在下面蹲了半夜。他还没说完,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了。从师傅们的身上,我感受到他们对工作那么朴素的执着,和热爱。

谁说他们不是最可爱的人呢?还有许多小故事,一点一滴地感动了我。让我坚强,让我安心。司炉岁月中,和兄弟们一起同甘共苦,他们就像烛光耀亮了低谷中的黑夜。

每个跑车的汉子都是夜的儿子,那一段司炉岁月就是我记忆里的星辰。我想,每个男人都应有一段体力劳动的日子,无所谓时间长短,只有真正的融入烈火,才会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列车呼啸着穿越枕边的睡眠,不停地告诉我——路的远方有更美的梦。

 

1677245562104782.jpg

【07/从我家到铁路】

有一部17分钟的电影短片,名字就叫《火车》,开场白是这么说的:

从我家到铁路,八十米。

我们住的房子和铁路是平行的,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两道铁轨

火车经过的时候,杯子里的水会抖。

我喜欢火车…… 

最初听到时我几乎觉得自己在心底在说话呢。影片中火车汽笛的声音被无限扩大,其实汽笛在风的掩护下更像草原上的长调,被风吹得无限悠远,牵扯着钢轨外少年向往而忧伤的目光。漫长的铁路两侧,八十米之外有许多家、许多孩子,如果将记忆串在一起,会是一条更为遥远的铁路。

那个叫《火车》的短片与林兆华导演的戏剧《车站》以及更为著名的电影《站台》(贾樟柯导演)都获了大奖,看来铁路的纵深处还有许多值得挖掘的故事。

国外一些城市还有环城观光的蒸汽火车,像慈祥的长者巡视着楼宇茂盛的土地,仿佛踏上老火车,可以重返时光的源头。

火车或站台都是流浪者的标志,每个站台可能是起点也可能是终点,每列火车可能是过程也可能是最后的家,流浪至死真是悲壮啊!荒草凄迷,风穿行而过,将流浪的气息吹到很远,很远。

家门外的钢轨上停靠许多节苍老而残破的列车,与钢轨并肩而立,维持着铁路完整的印象。我掠过蒿草爬上守车,这是列车的最后一节,是无数篇《漂泊手记》的句号。

从高楼望去,城市的夜晚流光溢彩,只有车场的部位比夜还要漆黑,所有钢轨、守车、荒草和漂泊都遁了踪迹,从我家向北走八十米外的铁路是一个盛年失明的盲人,安静得凄凉,漆黑到永恒。

1992年4月第一台内燃机车开始往来穿梭,1997年11月第一台电力机车风驰电掣般掠过,紧接着1997年12月,最后一台蒸汽机车光荣退役,那铿锵的步伐,沉重的喘息,明亮的火光,司炉的青春只有在记忆中寄存了。 如今,蒸汽机车在京广干线上已成为了历史,“司炉”也将成为一个有待解释的名词。八十年后,“司炉”将是辞典中一个古董级名目,它与八十米之外的铁路,相依为命地消失在沉沉黑夜之中了。

我常在夕阳和夜晚之间沿着铁路散步。铁路两旁长满了蒿草,一年比一年茂盛,容纳流浪的土地适合任何植物生长。光亮如镀的钢轨已是锈迹斑斑,青草漫过钢轨,曾经地奔波伏在草中沉睡。

车厢里残留着零星的煤块,撕破的报纸,还有满壁涂鸦的文字……种种遗迹构成一种流浪的生活,陪伴守车人渡过了漫漫长夜。当夜色在窗外驰骋,星星在轨外流逝,独守黑夜的人驻扎在一小片流动的土地上,从一双钢轨到万水千山,从八十米守望到八千里路云和月。守车被热带的骄阳灼伤了皮肤,裸露出最底层——赤子一般的红——守车人被岁月裹挟而去,剩下一节节空壳,在废弃的铁路上安息。

 

1677245588131789.jpg

【08/红】

是我的一段经历,从18岁到24岁,我是蒸汽机车上一名普普通通的司炉,奔跑在京广干线上。那段经历很苦,经常在冬天看着钢轨边的大树,现在怎样才能苦熬过去,现在回想起来竟觉温暖。我的司炉日子,毕竟不会再回来了。

我知道,那将是一个日渐遥远的世界,可还是在一首似乎喃喃低语的《火车快开》的旋律中湿了眼睛。

想起北方冬日的旷野,当远远的、浅浅的、只用线条勾勒的一棵树出现在地平线上,既有临风的洒脱,也有深深的落寞。我常常看着钢轨边的大树,有时会看到发呆,这些树那么,比在盛夏枝繁叶茂时更加漂亮,如国画里的铁线银钩的笔法。尤其是不用忙着填煤烧汽时,就静静地看着它们在前方悄然出现,慢慢近了,又远了。偶尔赶上有雪,细碎的雪花成为主角,旷野上的树迅速向后退,但在苍茫的大背景前如此笃定。有它们在那里,哪怕只剩下枯枝残叶,大地也不会显得荒凉。冬天跑车,这些前仆后继的树就是无比忠实的陪伴者,伴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冬天,我不再寂寞。茫茫雪野上的一棵树,安守在远方的边界上,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安慰。

如果有来生,那就让我变成一棵旷野中的大树吧。想到此情此境,现在就已心驰神往了。

说真的,我仍怀念我的司炉岁月,而且我会心存感激地面对生活中必须承受的重量。成长过程中,人必须遭受些磨练的,我庆幸自己经受住了考验。

正在读的一本书,《与公牛一同奔跑》。作者瓦莱丽·海明威在结尾时引用了另一本小说的开场白作为全篇的结束: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悲伤的故事。这是最悲伤的故事,也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想说的是,除了父母,这是我能写下的最深情的故事,文字上的相知。

许多年以后,如果我的儿子问我什么是“司炉”时?我会告诉他:是在怎样的星空下,有怎样的一个少年,不断地擦拭着寒冬里的热汗,他在劳作的间歇,睁大了明亮的眼睛,向急驰的车窗外,渴望看见远远的地平线上出现的第一缕曙光,那种赤子一般的红。

 

【编者按】优秀的散文总是与生活联接在一起,生活是人生的一种体会,也是人生的一种过程,生活无论怎样,总是会让人有一种不同的心情。作者的散文给读者以生活的解读,也是给读者以心情的抒发。铁轨是平行的,在这条平行线上会让人望见不同的风景,人生也是如此,每一天会遇到许多事,遇见许多人,所有的这些来凝结成人生的光芒。感谢作者来稿,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李金松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