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世界屋脊“神秘”，那是因为它在天穹的尽头、地球的巅峰，缥缈悠远、莫测高深。

也有人说西藏是“色彩的天堂”，殊不知白色在那里才最为动人，因为绵延的山峦与广袤的原野多为“雪的世界”。

喜马拉雅以北、年楚河东部源头的卡若拉冰川，便素有“冰川天女”之誉，还被世人称作“沉睡的冰美人”。

从日喀则驱车回拉萨，一路好风景。

为避免行走重复路线，随行的藏族好友加布带着我们避开了从拉萨过来时的318国道，拐上了去往羊卓雍湖的省道，因为卡若拉就在这条道路的边上。

灿烂的阳光洒向美丽富饶的江孜平原，仿佛温情的母亲怀拥着水嫩欲滴的娇媚婴儿。江孜坐落于年楚河畔，是紧挨着日喀则的一个文化小县，却是西藏的农业大县，一直被视为“西藏粮仓”。从自然地理的视角观察，它是后藏高原上的一个另类，周围风雪绵延，唯它绿茵遍野，农桑发达。由于是平缓的河谷地区，水资源很丰富，因而彰显着一番独特。加布说，反映藏族人民抗英斗争历史的电影《红河谷》就是在这里取景拍摄的。
　　 越野车驱扫着笔直的乡间柏油路面，绿树黄花从车窗徐徐闪过。加布说，“怎么样？十里油菜花海，即是江孜名片，也是高原奇观。”寻着他的声音放眼望去，突然怀疑，这是雪域高原吗？这里究竟是那个一直由“原始”、“苍凉”等词眼包裹着的世界屋脊呢？还是风光迤逦的烟雨江南？
　　 其实，这只不过是“白色世界里的一抹绿”，一片高原上不多见的柔暖色调，内地来客倒是对它见奇不奇。纵使有点迷人，但我们此行的目标并不在这里，而是要去一睹“沉睡的冰美人”的芳容，看看“冰川天女”卡若拉究竟有着怎样的高冷艳。
       车辆继续飞奔，树越来越少，再前行，绿色突然消失了。眸子里的画面就像照相机调整了滤镜色别功能，一下子由彩色转换成了黑白，而且以白为主——到处都是雪。
　　不停地爬坡离开江孜县城71公里，我们在一处风很大、相对开阔的地方停了下来。加布告诉我，这里就是卡若拉山口，也是江孜和浪卡子县的交界处，顺着他的手指北望，那里就是西藏的三大冰川之一，名闻遐迩的卡若拉。
　　 难以置信，才40分钟的光景，我们已经从江孜4000米的海拔一脚踩到了5400米的高度。绿洲雪线，两重天地。
　　 车外极冷，脑袋因为缺氧渐显沉重，眩晕的不适感觉开始一个劲地往外蹦。冰刀似的冷空气切割得皮肤生疼，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切割，又须臾间让我们清醒了稍许。还因为，“冰川天女”就在眼前，那是一种久有的期待，精神的氧源。
       好在，此刻并未飞雪，不见“天女散花”，却见阳光不时从云层里露出笑靥，妆点着冰峰雪岭，也仿佛在欢迎着我们，转瞬又消失于云海。
　　 四处张望，并没觉得冰川与常见的雪山有多大区别。加布说，这应该是西藏境内离公路最近的冰川了，徒步300多米即可到达。但要深度见识它的真面目，得顺着眼前这条沟往雪山深处走，再走上一天一夜。呵呵，明白了，大自然都这样，人类欲要一睹其罕贵风采，须得千难万险始出来。内地的名山大川如此，更何况是在这高寒缺氧人迹罕至的地方呢。
　　 我们不是专业探险者，不具备往里面“走上一天一夜”的条件，却可以随加布向北部雪坳深处走上一段，走到最远“安全管控线”的冰川脚下。
       踩着尺余厚雪，踉踉跄跄半小时后，眼前雪山亦然苍茫绵延，无雪之处，青黑色的山脊裸露着嶙峋怪石，几分肃穆中又显出一派傲骨气节。抬头远眺，晶莹与幽蓝之下，冰川整体呈黑白分层形态，上半部的冰瀑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与下方的黑色怪石形成鲜明对照。一如婀娜多姿的白雪公主左手拿着手帕遮挡娇羞的脸庞，右手侍弄着自己飘逸的裙摆，那娇态唯妙唯俏动感十足；又像是“晒佛节”上的一副巨型银色唐卡徐徐展开，高挂于巍巍山壁，那妆容恢宏大气熠熠生辉。
       呵呵，冥冥中有点怀疑眼前的真实，仿若置身童话世界。一同前来的内地朋友全华和五龙拿出相机，恨不得把眼前的奇景全部收进镜头。小表妹会宁，是此行团队中“小熊猫”级的保护对象，虽然高原反应比较重，这时也强打精神，兴头十足地摆出一系列pose，不停地拍照留影。

我意念中的冰川，应该是雪山上的千年积雪在阳光作用下流淌下来，形成巍峨壮观的冰雪瀑布，这个理解得到了加布的肯定。他说：“卡若拉冰川是拉轨岗日山脉冰川带中最大的一个，面积达9.4平方公里。它的主峰是年楚河源头之一的乃钦康桑雪山，山体雄伟，危岩嵯峨。顶部尖锥突兀，形如鹰嘴，坡岭沟壑交错，终年积雪，最终发育成了条条冰川。我们现在就位于乃钦康桑峰南坡的卡若拉山口，海拔高度5400多米。”稍许，他又指着山口方向继续说：“卡若拉冰川瀑布在山口北面5600米左右的悬冰川地带，冰川上头有一个坡度缓慢的冰帽，下头是两条悬空的冰舌。东冰舌长3公里，宽750米，末端高5233米；西冰舌长4.5公里，宽1.5公里，末端高5145米。如果靠近观赏，会让你惊愕的犯傻。只可惜大雪封山，此刻若想靠近，那是梦，是一种不可能。 ”

呵呵，不愧草原雄鹰，雪山骄子。加布虽为康巴汉子，却是科班出身，上过军校，开过飞机，现转业政府机关履职。他思路清晰，汉语表达一流。

以前初闻卡若拉时，曾略有质疑，心想，把一片雄浑巍峨的雪白比作“天女”贴切吗？天女应该如“七仙女”那般婀娜多姿、貌美如花，而冰川最多也就是白茫茫的雄伟吧。此刻，真的驻足卡若拉脚下时，的确有了一种渗入骨髓的信服。不是吗？瞧那高端艳若佳丽的冰瀑，俨然飞天仙女破空而来，翩翩起舞。

哦！卡若拉，“冰川天女”。客观条件所限，我和你没有“零距离”相拥的缘，却有“近距离”欣赏的份。极目北眺，想象着你那份变幻无穷的绝美冷艳，脑海里闪出一幕幕曾被惊呆的航拍图像，那无疑是天下奇观！

出发前，也曾做了一点关乎冰川的“功课”。如果说中国是世界上冰川面积最大的国家，那么西藏无疑是中国冰川之母，这里绵延不断的高海拔雪山形成的瀑布，占到了中国冰川总面积的47%。而卡若拉，则是冰川母亲怀中最值得自豪的女儿。在藏语里，卡若拉的意思是“顶峰山垭”、“冰川之娇”。由于它的前缘基岩山丘起伏，促使冰舌前缘缓慢移动的冰层顶部时常发生张裂，冰雪沿冰层往复张裂消融，形成了壮丽多姿的冰塔林。又由于冰塔林上的雪尘每每飘撒粒雪，终年累积压实，形成了厚达20—100米的冰层，受自身重力影响，相互间显示出各种云卷状的奇异褶曲，犹如能工巧匠精心雕就的花纹图案。

考证卡若拉，就不能不与年楚河一并解读。传说藏地佛教四大山神之—的西方山神，名叫诺吉康娃桑布，最早就居住在江孜。古时江孜土地贫瘠干旱，神明的莲花生大师佛光普照，把自己的宝瓶寄放在了乃钦康桑大雪山上，此后雪水融化，潺潺流向江孜，变成了后藏地区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这便是俗有“康马草原母亲河”美誉的年楚河。年楚在藏语中意为“尝味水”，沿河栖居的人们痛饮着乳汁般的圣水，味之甘甜，才有了生生不息的繁衍，于是就把这条河叫做“年楚”。而做为年楚河源头之一的卡若拉，从此则日日白云缭绕，曼妙发育成了现在的灵动模样。

年楚河，生命的河，超越前无记载；卡若拉，生命的源，位贵后无来者

遗憾的是，一番观赏之际、一串赞叹之余，人们还总能看到这位“冰川天女”被无情撕裂过的痕迹。据说那是电影《红河谷》剧组为了拍摄一组雪崩的镜头，使用炸药将完整的冰瀑炸出的一个三角形缺口。20多年过去了，《红河谷》成了过往的艺术，而卡若拉却留下了一份永久的疼痛，“沉睡的冰美人”从那天起似乎再也无法沉睡，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裸露在外，洁白的肌肤上隐不去刺眼的瑕疵与耻辱，依稀在那里哀诉着自己的忧伤。看不见天怒人怨，人们却仿佛看见它一直在滴着血……

由卡若拉山口南行下山，心里想着该逐渐走向碧水绿地了，不时将可以拥抱暖色的草原。因为“上山见雪，下山见绿”，这是西藏地貌的普遍特征。意想不到的是，我们又突然遭遇了比山顶更严酷的寒冷，严格意义上说是遇上了雪灾。

在距离浪卡子县还剩30公里的区段，看不见影儿的大风搅动着雪片夹杂的冰雹，噼里啪啦砸向我们的车体，气氛顿时肃杀一片。

我知道，西藏境内有许多人就是在这样的风雪中被冻伤截肢、脱落了耳朵，甚至被吞噬掉了生命。于是想，这冰雪外在的美丽，多是艺术家眼里或笔下的产物，“沉睡的冰美人”也会因恶劣气象侵袭而躁动发怒，也许她一个喷嚏，就可能风刀雪剑，酿造出与美感相悖的另一种悲壮与震撼，只是许多人恐怕永远都无法感受得到。从人们熟知的抗美援朝战争中的“冰雕连”，到进藏女兵队伍里的“雪葬班”，还有雪线极地巡逻途中冻亡猝死的许多戍边官兵，还有查哨路上不慎坠崖、成为雪雕的副连长……如果前者是发生在五十年代初的朝鲜半岛，那么后者全都出现在世界屋脊的西藏，且多是当下仍不时重复着的一种惨烈。但我们是幸运的，尽管风雪依然交加，路面已经被厚厚的落雪覆盖，越野车在看不清路况的雪原上变成了“冰狗”，却仍能够在雪窝里慢慢地艰难蠕动。感谢现代交通工具的发达，我们在车里边挺过来了，因为发动机释放着丝丝暖气。

仿佛是刚才，一如江南的江孜、阳光灿烂的卡若拉山口，一点下雪的迹象都没有。那份惬意兴致还没降温，却于下山路上遭遇如此风雪突袭，着实叫人惊悚。小表妹会宁忍不住感慨：“才赏完卡若拉的绝世容颜，接着便感受了一场情绪绝望，真像在梦里一样。”是啊，短暂内发生的这种自然的蜕变和心理思维的逆差，是高原自然之母的杰作，正所谓“一山见四季，十里不同天。”这种天候与自然生态的垂直分布，让我们真实地领教了“雪世界”的神奇。

到达浪卡子县城，天转晴了，太阳完全露出脸儿冲我们笑着。抬头仰望，一只鹰在头顶盘旋了两圈，而后朝着雪山远处飞去。

记起一位朋友曾多次追问：一个人要驻足多久，才能算真正站稳在高原？一个人要在风雪中坚持多久，才能算抵御住了严寒？一个人要在雪线上走多少路，才能真懂得西藏？此刻我坚称：答案就在风中、雪中。

此番与“冰川天女”会晤，我们无疑践行了这一系列灵魂拷问，也切身验证了这个答案。在荒蛮无边的雪域高原，人的生命力和意志力的确是有限甚至极度脆弱的，有时脆弱的真不及雪被下面那浅浅的草，更不及那山巅上飞过的鹰。

然而藏族同胞却独爱这里，他们面对雪山草原日日祈福，歌舞着人生；戍守边关的将士们更是餐风饮雪，履行着捍卫国家主权的天职。想想他们，心底油然而生深深的敬畏。

车终于下行到了山脚。绕过一个弯道，迎来一片惊喜，碧蓝清澈、绚丽多姿的羊卓雍湖展现在眼前。羊卓雍，藏语意“天鹅湖”。湖边水草丰美，牛肥羊壮；湖面浮光跃金，渔舟片片；湖心岛上黄鸭成群，天鹅起舞；湖对岸山峰迭起，白盔银甲。远处有藏家女孩穿透力极强的歌声传来，荡起清脆空灵的回响。它抚慰着刚刚被风雪侵袭过的草原，也抚慰着亲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我们。心情，晴朗了许多。

“天上仙境，人间羊卓”，妩媚妖娆的湖光山色将我们带出了风雪世界，带入了一片醉心迷神的静谧。然而再回眸时发现，最撼动心扉者依然是冰川。
       素闻“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我言“冰川归来不看雪，卡若拉归来不看冰”。
       美哉卡若拉！不是因为你美丽冻人，而是因为你美丽动人。一种迷恋自然的情感陷落了，“冰川天女”从此聊为心中美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