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人问我，2022年最难忘的是什么？我会说，是“贫民窟”里的故事。若是再问我，2022年最英雄的人是谁？我会说，是那些敢以自己的渺小去做很难做到的事情的人，是那知其难仍一往无前地去做的人。

　　何谓英雄？英雄不必是成功者。

　　今天，我要讲述的，是“贫民窟”里一群普通人。（文中皆采用化名）

　　时间倒回2022年的春天……

　　故事六：给不给工资？

　　高工靠着床头板，枕头垫在脚下，手里玩着手机，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怎么也不得劲儿。人说，骑马坐轿，不如躺倒睡觉，这躺着咋还不舒服呢？十天了，高工吃了睡，睡了吃。好在有个手机，和认识不认识的人胡侃一会儿，说说笑话解解闷。不然呢？十平米的小屋，还能干点啥？

　　“高工，这几天给不给工资？算不算上班？”钢筋工小徐发来微信。

　　“出去了，老板再研究。”高工回复。

　　“真扯淡，进来十天了，劳民伤财！”小徐火气挺大。

　　高工从床上坐起来，无可奈何得笑笑。算不算上班，给不给工资，是他说了算的事？高工心里还打着小鼓呢，家里的水费电费取暖费，爹娘的药费孩子的学费，都指望着他的工资呢。

　　“高工，这几天算不算上班？给不给工资？”技术员小张发来微信。

　　“出去了，老板再研究。”高工复制粘贴。

　　高工还能说啥？两三天了，隔离的几十号工人，每天问着同一个问题。钢筋工、水泥工、干杂活的小工，做饭的王叔、李嫂，不管谁问，高工都是这句话。

　　真扯淡！高工嘀咕着，一个直仰躺在了床上。

　　“工资啥时候到账？保险公司催费了。”又是一个问工资的。

　　“出去了，老板再研究。”高工复制粘贴。

　　“你到底靠谱不靠谱，天天说快了快了，又成研究了，农民工的工资还用研究啊！”妻子凡睿的语音过来。

　　高工“腾”地坐起来。

　　他这才看清楚，发信息的是妻子凡睿，不是工地的工人。楼哥看见“工资”两字，随手就是复制粘贴，“出去了，老板再研究。”他连头像都不看了。

　　“老板说，一两天内工资到账，再等等。”高工回复妻子。

　　“好吧，再信你一次。”凡睿说。

　　高工一个直仰，又躺在床上。

　　他心里憋屈，靠不靠谱是自己说了算的？他巴不得早点发工资。他两月前到这里，领过一次工资，就摊上了隔离这闹心事。

　　“真扯淡，找了这么一个人。”高工心里窝火。

　　工地不是小工地，是省里的重点工程，要赶进度，要抓质量，要保安全，搁在以前，这都不算事，多上工人就是了。可眼下呢，疫情闹腾了两年多，省外的工人进不来，本省的工人回不来，工地上，几十个钢筋工是四川过来的农民工，两年没有回去了。他们干完一层楼，要歇上几天，等木工的活儿干完，他们再接着干。木工迟迟来不了，他们只能等，在工地上干些零活儿。

　　每天，工人们坐着两辆皮卡车，去村里指定的检测点做核酸。有时候安排早上去，有时候通知下午去，什么时间去，要等村里的通知。每次做核酸，工人们看着鳞次栉比的楼房、宽敞整洁的街道，心里不免羡慕，自己的村庄也这样富裕，该有多好！

　　村庄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全村人口不足三千人。改革开放以来，村党委在各级党委、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大力发展集体经济，走实现共同富裕的道路。所谓“靠山吃山”，依托丰富的矿产资源，集体经济不断壮大，先后建立了焦化厂、洗煤厂、热油泵厂等，拥有了三十多家企业单位，总资产达18亿元，年社会总收入达20亿元，年集体收入4亿元，村民年人均收入十万元，生活、教育、医疗、养老等费用全部由集体承担。尤其近年来，在“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倡导下，村庄转型绿色发展，打响了矿山生态保护、山体修复治理等攻坚战，建起了现代农业观光园。红色文化、绿色产业和美丽风光，小山村再一次“蝶变”，村民的日子越过越舒坦，生活殷实，精神富足。

　　“来这儿当个上门女婿也不赖，哪怕傻点残点的。”钢筋工大彪开玩笑。

　　“这村的闺女不愁嫁，傻子瘸子也有人要。”钢筋工小徐说。

　　“你老婆是网红，要啥有啥，你伢儿还想这荤事。”钢筋工小张说大彪。

　　“我老婆红不红的关你啥事，你操得哪门子闲心！”大彪黑了脸儿。

　　“高工，木工到底啥时候上来？！”大彪黑着脸儿问后面的高工。

　　“明天，说是明天来。”高工说。

　　“真怂！连个工人也找不来。”大彪的火气撒给高工。

　　大彪这狗玩意，你老婆红了冲我发什么火，有种你让她别红，给你一个人开直播，跟你生孩子过日子，那算你小子能耐。高工心里窝火，又不能发火，他是工长，管理工地的，管理工地的怎么能和工人发火呢？要安抚，安抚！

　　高工压住火气，拍了一张做核酸的照片，从微信里发给了妻子凡睿。

　　“街道整洁，规划有序，美丽乡村应该是这样。基层党支部就像一个人身上的细胞，只有细胞健全，这个人才能强壮，如果这个细胞变成了脓包，又不及时割掉，那是会腐蚀肌体的。所以说，农村支部很重要，有了健全的支部，党的一切政策和决议，才能得到具体的实现，美丽乡村、农民共同富裕才能真正践行并实现。”凡睿的信息过来。

　　“这娘儿们，傻劲儿又犯了！”高工看到妻子的回复，心头的小火苗又蹭蹭冒火星。他太了解妻子了，这个女人就是个愣种，直肠子不带一点拐弯，光说大实话，假话空话好听话一句不会说，更别说去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她天生就是得罪人的，除了真话，其他话术学不会。是，人们都愿意听真话，可是真话一定能说吗？

　　“准确和真实，是领导者和公民都极其需要的重要武器，在公共的事业中，人们离真实越远，越危险；离真实越近，越安全。”凡睿的信息后面，注着一个“摘”字。

　　楼哥没再回复妻子，他知道，再说下去，那个傻娘儿们不定说个啥呢。

　　木工来那天，经理老陈带他看了看工地，定了合同，说好第二天上工人。快中午时，木工走了。下午三点钟，当地防疫部门的几辆车上了山，一个不落，拉走了所有工人。

　　那个木工是密接者。

　　工地上的工人全部成了次密接者。

　　高工上车前，看见钢筋工小徐、小张、小陈等几个人往包里塞了几瓶酒。

　　“到里面啥也干不了，喝酒呗。”他们说。

　　工人们谁会怕隔离，谁又会怕病毒，他们才不怕那些呢。

　　他们怕的是挣不了钱。

　　高工心里琢磨，工地停工了，工人都在方舱躺着，还指望老板每天给工资？世上哪有这好事，就算这里是卢生的故乡，流传着黄粱美梦的传说，难道还能美梦成真？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有哪个农民能捡到馅饼？历史上有吗？寓言故事里有吗？穷小子董永捡个七仙女不假，最后还不是丢房子丢地丢老牛，打着光棍养着娃？前些年，老舅家的大壮在外打工，一年到头拿不到钱，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事又不稀罕。

　　高工理性，不想那好事。工地每天的消耗不是小数目，虽说工地停工了，各种费用不停，这费那费的，每天要损失一两万，老板够倒霉了，会给隔离的工人开工资？那不是犯傻吗？几十号工人按最低工资计算，每天也得一万多，老板得倒霉成啥了？

　　“开始取饭了，请大家做好防护……”楼道的小喇叭开始喊。

　　楼哥开门，半个身子在门外，半个身子在门里，楼道里，一个个房间探出了脑袋，你看我笑笑，我看你笑笑。“砰、砰、砰”又关上了门。

　　吃饭，睡觉。

　　二师兄的生活！

　　隔离十二天，高工和工人们出了方舱，司机小龚开着老板的小轿车，来来回回接了几趟。

　　还是不能开工。

　　工人在工地隔离观察。

　　第一天晚上，老板和经理开会，屋里的灯亮到半夜。

　　第二天晚上，老板屋里的灯又亮到半夜。

　　第三天晚上，天亮了，老板屋里的灯还开着。

　　高工从老板屋里出来，掏出手机，在工人群发出通知：“经研究决定，隔离期间，所有人员工资照发。”

　　楼哥给妻子凡睿发去微信：“工资已到账，你查收一下。”

　　接着又发了一条：“傻娘儿们，你不是一个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比你更傻的人。”　

　　一晃，到了十二月初，全国疫情防控全面放开，疫情迎来大爆发，从城市到乡村，感染者人数众多，山下的村庄，村民几乎无人幸免。山上的工人们，无一人感染。

　　工地上，工人们热火朝天地干着。

　　故事七：买菜风波

　　天蒙蒙亮，一只鸟儿开始鸣唱，声音清脆，婉转悠扬，忽儿鸣声拔高，嘹亮欢快。在清晨，一只鸟儿就能唱响一个清亮亮的早晨，空气被鸟鸣清洗。

　　家属院的群里活跃起来，又一次展现出“贫民窟”的独特气质。

　　2单1楼东：咱小区有没有需要购物的？如果有，报过来，我组织一下。现在只能团购，15份起送，大家尽量凑一凑，凑不够人家不让购买。今天订明天送，不能更改套餐里面的内容，请大家备注好所在单元及门牌号。

　　“能买纯奶和孩子用的尿片吗？”

　　“盐可以单买吗？”

　　“有鸡肉没？我要鸡肉、爪子。”

　　“来二盘鸡蛋。”

　　“水果套餐一份，牛奶一箱，鸡蛋2盘，馒头10个。”

　　“韭菜一捆，菠菜一捆，蒜苗三斤，老抽一瓶，醋一瓶。”

　　“有辣条吗？猪皮，凤爪。”

　　“我要蔬菜，蔬菜！”

　　“问一下香蕉能配送吗？现在这个季节容易上火，再有咱们在家的活动量都不大。”

　　“给带一桶食用油！你记得给我记上食用油啊！”

　　……

　　群里情绪空前高涨，大家七嘴八舌，报着自己急需的生活用品。有购买一袋盐的，有购买二斤糖的，还有购买三斤小米的，大家点着套餐里有的或没有的，又兴奋，又紧张；紧张的是害怕买不到，兴奋的是终于等来“食色食香”。

　　“居委会人员少，顾不过来，我们只有自己做志愿者，自己组织，大家集中团购。有啥问题我尽量调节，但是我不能控制菜品质量，大家互相理解吧。”特殊时期，2单1楼东的住户作为这栋楼里的“楼长”，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我也不想做群众代表，我想买东西。”楼长补充了一句。

　　群里沉默了。五分钟后，又活跃起来。

　　“辛苦了！”

　　“谢谢您啊！辛苦了！”

　　“能买上就买，买不到也没事。”

　　“大家互相接济一下，没事。”

　　“没事，我们信任你。”

　　……

　　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说着感激和安慰的话。大家自觉购买套餐，尽量不添麻烦。在虚拟的空间里，“贫民窟”里的居民，连成了同心圆。

　　三天过去，蔬菜没有送来。

　　楼里的居民开始焦躁，群里有了怨言。

　　上午十一点，“楼长”在群里征询意见：刚跟超市联系了，现在的情况是，如果现在送，没有牛奶和肉；如果下午送，还是没有牛奶。大家说，现在送还是下午送？

　　“要肉。刚买了韭菜，就等肉了。”

　　“能退吗？不要了。”

　　“现在送来吧，家里一点油没有了。”

　　“起码要有饭吃吧？饭都吃不上了还要啥肉。”

　　“超市有啥先送啥，没肉没奶的先别吃了，有米、面、油、菜就行了。”

　　“今天都三天了，家里确实断顿了。居家十天了啊！”

　　“连续吃七天鸡蛋了，一天三顿吃鸡蛋，煮鸡蛋，蒸鸡蛋，炒鸡蛋，煎鸡蛋，快吃伤了，以后也不知道还能吃鸡蛋呗。”

　　“家里的干菜都吃光了，再也找不见个菜毛。今天再送不来，就得拔花了，阳台还有几盆花叶子。”

　　“要是能退，把肉退了吧，不能的话可以等，免得你受难。”

　　“鸡腿和奶也退了吧，别耽误大家伙吃菜。”

　　……

　　楼长采纳大多数人意见后，决定：“我让人家有啥送啥了啊！”

　　十分钟过后。

　　楼长在群里通知：“大家都别退了，超市正在配货，我刚退了一户，特别麻烦，还得重新写单子，拍给人家。”“众口难调！活儿不好干，理解一下吧。”

　　楼长显出疲态，语气中流露无奈。

　　“理解。”

　　“不着急，可以等。”

　　“理解你的难处，谢谢了。”

　　……

　　“今天一定会来！”得到大家的理解和肯定后，楼长又信誓旦旦，向大家保证。　

　　傍晚六点，天空雷声大作，轰隆隆，轰隆隆，震耳欲聋，黑压压的乌云从北面过来，起风了，一道闪电划过长空。一时间，风雷滚动，乌云压城。七点过后，大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

　　雨势这么急，送菜是没指望了。

　　六十户居民心里打着小鼓，暗暗泄气。

　　八点钟，楼长在群里通知：“菜马上到啊！大家准备好下来拿，一会儿我通知。现在不要下来，雨还没有停。”

　　“有我家的吗？”

　　“我要的鸡腿有吗？”

　　“收到。谢谢。”

　　“收到。辛苦。”

　　……

　　“除了纯牛奶，其余的都有，都有！”楼长强调。

　　看得出，包括楼长在内，这栋楼里的居民都很兴奋。

　　八点二十六分，楼长通知：“菜到了啊！大门口取菜！现在雨停了，下来取吧！”

　　瞬间，楼道里“砰、砰、砰”的关门声此起彼伏。

　　一场好雨！

　　超市送货车停在家属院大门口，楼长夫妻将购买的生活用品按种类分开，一样一样摆在地上，查点清楚。再按照购物清单，有序分发给大家。领到的居民也不逗留，提着蔬菜迅速离开，高高兴兴回了家。

　　谁也没有想到，会有意外发生。

　　楼长夫妻正在群里结算费用，做退款处理，“卫生纸退16元，酸奶、牛奶、米面全额退。”

　　有人问：“58元套餐里没有黄瓜？”

　　楼长说：“六楼大哥在门口也问我，我给配货员打电话，这位大哥还跟人家吵了一架。现在这情况，如果你们谁不愿意要了，菜不要动，我想办法去沟通，协商退货。”

　　“六楼大哥”说话了：“兄弟，那不是退的事，套餐里有黄瓜，为啥送来的没有，超市卖的是啥？霸王菜？有啥就送啥？我等了三四天，等来的是霸王菜？我看58元套餐里多了黄瓜，我才没订38元套餐。结果还是没有黄瓜。”

　　楼长说：“大哥，有话好好说。你跟配货员也沟通了，小姑娘也被你说哭了，啥情况你也知道，理解一下吧。”“咱小区本身没物业，居委会又顾不上，我也是想买菜，顺便方便大家。自从组织了团购，手机不敢关了，啥活儿也不敢干了，一天来群里看得没数，生怕影响了大家，你们把口粮交给我，我也心沉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群里炸了锅，一个个都冒出来，你一言我一语，喊话“六楼大哥”：

　　“糊涂麻缠就这样吧，特殊时期都理解一下。”

　　“楼长给咱这么多户买菜也不容易。互相理解吧。”

　　“超市需要配送的小区多，难免出错。担待点吧！”

　　“人家冒雨送来的，有菜吃就不赖了，知足吧！”

　　“疫情当前，封控不便，大家互相理解一下。”

　　“没菜吃和吃错菜，差别不是一点半点，感恩吧！”

　　“我觉得你应该给小姑娘道歉。她一个配货员，就当她出点差错，咱还计较个啥！”

　　“对。道歉！”

　　“道歉！”

　　“道歉！”

　　……　

　　又是十分钟。

　　“六楼伯伯，你是不是想吃黄瓜？我家的黄瓜送给你，放在你家门口了，你开门去拿吧。”群里，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

　　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