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没有钱财官位乃至名气，但不能无趣。趣，是一个人一生濡养的性情志趣以及学养的综合，其发生往往类同于艺术灵感的迸现。一个生性无趣的人，往往腹内贫乏，了无才情，“气自华”更无从谈起。无趣的人酿造不了有趣的生活，做事也不会有多大格局。

　　吾友“老鸟”便是个有趣的人。

　　且举一例。

　　有一次，几个老友在巢湖边上白衣庵前遛达，举目西望，碧水相隔，林木掩映之中，遥见中庙寺红墙黛瓦，斗拱飞檐，邻岛倚湖，周遭水面白鸟翱翔，小船悠悠来去——大家都只顾醉美好景，老鸟忽发高论：“对面和尚晚上若用手电筒跟这边打暗号，一定有戏！”众人大笑。你说这老鸟多有才华！

　　两年前的一个下午，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有些憔悴的“落魄书生”冒雨前来，敲开窝居的门。冒完一股酸气，说明来意，原来是经过一番道听途说，说这块住进来一个书呆子，于是到我这寻找“臭味相投”来了。

　　一壶茶洇开话题。来者姓余名夕仁，大别山下一农民的儿子，自幼发奋读书，在淮南王刘安生活过的地面小城做了9年中学教师之后，因不甘平庸，考取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毕业后进省电视台混到一部门小官。有了铁饭碗，依然书生本色，孜孜不倦，于所操专业大有建树，著书立说之余，到处讲学，名噪一时，相对于业内“菜鸟”，自称“老鸟”，有傲气，倒也有趣。原来“老鸟”绰号这么来的。

　　窗外雨声潇潇，成了两个书呆高谈阔论的音乐背景。最后，我成了老哥，他成了老弟。

　　他说他还在写书。2017年突发中风，侥幸从死亡边缘逃回到媳妇身边，于是加倍珍惜时光。

　　扪心自问，侍弄狗屁文章几十年了，报刊杂志发表的鸡零狗碎总有几百篇吧，一回回编排写序，却是怯于出书，其实怕卖不掉，骨子里还自恃阳春白雪。于是只好拿陶渊明作挡箭牌。

　　人啊，其实天生就是个俗物，号称“高级动物”，比低级动物还俗，低级动物除了温饱交媾，哪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欲望。但凡为人，都是一付欲壑难填的贪婪之相，有几个不是把“人生苦短”鼓捣成了“苦海无边”？　　　　　

　　所谓生活，其实就是一杯白水，就看你往里添加什么，绝大多数添加的是欲望，有几人添加的能叫意义？在这么个灯红酒绿物欲横流的名利场销金窟里，扯出“幸福”这么个云山雾罩的命题，而且要著书立说，想来想去，只有老鸟这种书呆才会傻干，孔老二圣及苏格拉底一干徒众应为之大大欣慰了。再看这只貌不惊人的“老鸟”，真有点庄子笔下大鹏的气势。

　　打开书稿，字里行间呈现的，是一位严谨学者的煌煌大著，探讨的是关于人生究竟如何幸福的重大哲学命题。大量的参考书系，严密的逻辑推理，构建支撑起一整套相对完整的人生哲科思维，涉及到少年、青年、老年以及各个阶层最具体的生活层面，读来层层深入，环环相扣，令我由衷钦佩，并不知不觉陷入其中，引发思考。

　　不能不佩服余夕仁对东西方哲人经典著述的阅读量以及对现实生活深入细致的观察与思考。这实在是个读书成癖成痴的人。

　　第一次走进他的书屋，即被那繁繁密密几大柜子书惊住了！窗台，地上，墙角，到处是书，这是个书的世界，书的海洋，除了黑白相间的文字符号，别的全无。走进这样的氛围，不会去想别的，啥都不想干，就是读书。

　　夕仁不缺钱，然生活享受极简，简到三餐素食，布衣麻鞋的状态，虽然达不到“一箪食一瓢饮”的境界，显然也是由哲学层面对他所理解的人生幸福的具体践行。除了读书著述，就是侍弄一片菜园几株花草，媳妇是一高级教师，还没退休，一座孤宅门旁一块原木黑墨写“鹅湖之约”，歪歪扭扭，大俗大雅。一只小狗做伴。推开院门，整个一老农家居，又活脱一个隐士。　　　　　　　　　　　　　

　　想起一个时髦的词汇，叫“低调的奢华”。

　　绉了一首小诗，聊赠夕仁兄共勉，或亦可为这位当代书痴造像。

　　诗曰：

　　门前小种几棵竹，

　　房后丛植绿叶蔬。

　　有酒有花堪对月，

　　亦风亦雨可听湖。

　　聊将笔墨凝真趣，

　　坐揽孤城悟幸福。

　　老去形容虽变改，

　　到头还剩一屋书。

　　202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