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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中的寂寞

作者: 墨隐 点击:675 发表:2023-02-09 08:22:23 闪星:2

摘要:一幅耶稣受难像,脸上的表情不仅是楚苦,更多的是寂寞——那种被无边的喧嚣狂躁包围着蹂躏着却无从诉说的寂寞。

       1997年2月6日,农历鼠年除夕。天色已晚,街上行人寥寥,不时传来零星的爆竹声。一张大床,下午才从里间抬到外间,冲着大门,我们姊妹几个,团团围住平躺床上的父亲。父亲的脉搏越来越弱,腿脚渐渐发凉,却依然软软的。他的手握在我的手心里越来越安静。大约9点左右,父亲双眼突然睁开,将我们看了个遍,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然后颓然一泄,极不情愿地闭上了双眼。

      父亲属鼠,辛亥革命次年生,去世时,正是本命年最后一天,满85,虚年86岁。3个小时后,门外骤然响起密集的爆竹声,极天匝地,震耳欲聋,仿佛在为茹苦一生的父亲送行。一缕青烟冲天而起,向灰蒙蒙的苍穹飘荡而去。真的是父亲的魂魄么?将飘向哪里?父亲的骨灰暂时存放在殡仪馆。办完手续,为父亲领到一个户口本大小的薄本,这该是父亲在人世间最后一个“户口本”了,而他已浑然不知。这个“户口本”没有户籍所属的意义,无所谓城市或农村——他彻底自由了。忽然想起瞿秋白那首《卜算子》:“寂寞此人生,且喜身无主,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我在“户口本”的扉页写下一行字:“从寂静中走来,走过寂寞,走入寂静。”我们搀扶着母亲下山,并不时回头张望。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寡言沉默的。从“反右”直至整个“文革”期间,他似乎封闭了说话的功能,任凭一轮轮碾压过来的灾难将自己吞噬,既不抗拒,也不辩解。他给我的整体印象,像

        一幅耶稣受难像,脸上的表情不仅是楚苦,更多的是寂寞——那种被无边的喧嚣狂躁包围着蹂躏着却无从诉说的寂寞。然而我知道,父亲的思维能力及语言水平非常人可比,这一点,整他的人也知道。所以,他们以“革命”的名义,剥夺了他的话语权。从土改给他错划成分铸就冤案,将错就错,一直就这么冤着,啥时喊冤,再加一重罪。一场接一场的运动,“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曾经能言善辩,把党的土改政策背的滚瓜烂熟的父亲,终于被整得再也不喊冤,伸着脖子逆来顺受。且说个不为人知的例子。“文革”烽起,我正上小学六年级,我所在的学校,大字报铺天盖地。我们也有写大字报的任务,怎么写呢?就是抄报纸。已经忘记当时从同学那里找来的什么报纸,上面有篇文章,大意是批判孔老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的谬论。报上说:父亲如果是窃贼,难道儿子也必须行窃么?我一想有道理,晚上在家用毛笔抄在一张白纸上,准备第二天交上去。父亲晚上回家,看见我抄的文章,先把门关上,然后问我:“你知道什么是‘道’么?”我茫然。“什么叫‘有道’‘无道’?天天抱着书看,难道连好歹都不懂?书都念哪去了?”“道,义也。义,礼也。”他继续给我上课,“只有好事才能称为‘道’,偷东西能算有‘道’吗?孔夫子再不济,也不会教小孩去偷盗,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我的脑子终于蒙了回来。第二天,为了任务,我依然把抄好的大字报带到学校,耐不住就把父亲的解释跟老师说了。老师刚听完,脸色就变了,问我:“你父亲叫啥名字?”我说了父亲的名字。老师愣了一会,“这话还跟谁说过?”我说没跟谁说。“不能跟任何人说!”老师突然口气凌厉。这是在老师自己的宿舍里。老师手里还拿着我写的那张大字报,走到门口折回来,又说一遍:“谁都不能说!”我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后来看见,我抄的那张大字报,跟很多大字报一起,还是挂在了操场的绳子上。这件事对我震动不小。环境对人的改造是立竿见影的,为了不给父亲惹祸,我很快学会了缄口。那会正迷着看大部头小说,虽然到处在消灭“毒草”,只要小心点,还是有很多机会偷看,我索性钻进书堆过瘾,将眼前的茫然与困惑都扔一边。文革开始不久,父亲就被遣送到农村老家。母亲和我们则也混混沌沌的随着下乡。一年后,一家人又依据什么文件回到城里,父母还在原单位上班。

       1969年初,我初中正上半途,不知谁的一声令下,父亲又被遣送下乡,且在乡下严厉管制。我们自然也席卷尾随。母亲是贫农成分,自不同于父亲的工商业兼地主(其实按政策父亲的成分属民族资产阶级,不属四类分子,何况还是冤屈的,可在“斗争”年月,谁来给你区分矫枉?)。人到绝境,趋利避害是本能。为了几个孩子好点的前程,父母权衡再三,最后终于“划清界限”,母亲带我和妹妹弟弟迁移到当年外婆讨饭的庄子落户,一家人自此离散,直到1979年父亲平反,整整隔了十年,全家终于返城团聚。

       那个十年里,父亲孤身一人,落入他人生的最低潮。将近60的人了,且丧失劳动能力,拖着一条残腿,到处拾柴生火,有一顿没一顿苟延残喘,曾数日不食,祈求自灭,竟未成行。母亲得知,常常夜行数里,偷偷送些食物衣服,使绝境中的父亲得些温暖,看到一线生存的希望。整整熬了10年,那是生存绝境中的十年啊!饱受凌辱孤苦孑然的父亲,总算活了过来。于此同时,我们母子在另一片漆黑的旷野也在忍受着难言的屈辱与孤寂。四周的白眼时时提醒着,虽然“划清了界限”,却依然是异己血统,“子弟”身份还在,基本上没有什么尊严可守。在那个阴风炽盛群魔狂舞的年代,举国上下,“人”的尊严在哪里?连“人上人”也未必活得有尊严。所谓民族浩劫,实乃人性之大沦丧,危巢之下,岂有完卵!“终于都过去了——”偶或一声叹息,低沉地吐出这一句。从不吸烟的父亲,有时竟会燃起一支烟,坐在院里泡桐树下默默地吸。这是在回城以后。

       上世纪80年代,我开始学写作,偶或向他求教孔孟原句,惟有此时,他的脸上会泛出稍许红晕,也多是听我说,说错了,才娓娓的纠正,说完即在躺椅上闭上双目。寡言少语的习惯,一直伴随着他,从不见他为什么事开怀大笑。他的灵魂深处,似乎还在延续着那一种喧嚣中的寂寞。最后,终于带着他的寂寞离开人世,却又走的那般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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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微笑,是一个人最好的行装;沉默,是一颗心最大的悲鸣。一个人的心情,只有自己最能体会;一个人的心事,只有自己才能面对!人活着,其实都挺累。穿上刚强的盔甲,任心力交瘁;故作淡定的表情,任汗流浃背。欲成事业,就要耐得住寂寞、经得起挫折,潜心静气,才能深入“人迹罕至”的境地,获得豁达通透的智慧和事业。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作者的散文叙抒了自己的人生感悟,语言精炼,情节生动。品赏阅读。编辑:李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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