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上海知青

作者: 墨隐 点击:1319 发表:2023-02-04 07:09:43 闪星:1

写下“上海知青”这个题目,眼前渐次浮起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底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与酸楚——他们同当年的我一样青涩,稚嫩,天真而又茫然。一样的少小辍学,突然间从繁华的都市放逐到一片荒村乡野完全陌生的天地,所不同的政策上我属于“回乡知青”,归属上也没有远离从小长大的土地和亲人,而他们则是抛家别亲,孤身远行,像断了奶的羔羊,孤零零的被遗弃到一个前途未卜的陌生群体之中,心底的恐慌孑然与悲凉可想而知。他们是比我更堪体恤的共命运的同类,我从心底里觉着他们可亲,我深深地怀念他们!比他们稍早几个月,我已经在那个贫穷而又紧张的村庄落脚,仿佛打前站的尖兵,提前到站等着他们。

1969年深秋的一天,终于把他们等来了。那天飘起了小雨。队长组长满庄吆喝,全村社员都集中到村子中间的队部开会,欢迎上海知青。那可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平常开会,一户来个当家的,这天老老少少几乎全到,小媳妇抱着吃奶的孩子都没拉下,辛凉的秋意被乡亲们热切新奇的观望完全冲没了。18个大上海的洋学生,男的白净清秀,裤缝都熨的笔直,且瘦的跟鸡腿一般,女的更是细眉俊眼,靓丽脱俗,没结婚的小伙子个个看得脸热心跳,像掉了魂似的。知青们坐在前排,偌大几间屋人满为患,门口窗户下簇着一片。队长磕磕绊绊的欢迎致辞还没说到头绪,门外枣树下拴着的叫驴突然歇斯底里地狂鸣起来,犹似激昂高亢的男高音。知青们交相耳语,突然不管不顾地奔涌而出,团团围着叫驴大呼小叫。不知是否由于观看的刺激,那驴耍起了流氓——将一根黑不溜秋传宗接代的家伙从肚皮直伸到地下,这一群公子小姐更是惊诧莫名,几个公子哥竟找来树枝,甚而至于同小姐一起向那根东西拨去——乡亲们可笑翻了!长这么大哪见过如此这般的西洋景啊

知青住的集体户,18人共餐一个食堂,有老乡专门做饭。那个年月,队长几乎不谙农事,抓革命都忙不过来呢,这回算有了革命重任。头顿饭开做之前,队长犹如学生“导师”一般,谆谆地问道:“同学们,想吃什么饭?”同学们一阵骚乱,有人提出吃红芋——那玩意初吃的确又甜又香。队长狡黠的笑着说:“好,烀红芋!”果然吃的又香又甜。晚上又是一问,还是“烀红芋!”第二天如是。第三天早上,队长煞有介事的又问:“今天吃什么?”没等回答,队长自己就说:“烀红芋!”这下都不干了,异口同声地说胃疼,冒酸水,结果改做稀饭大馍。这件事成了庄上永久的笑料,也成了知青们难忘的第一课。

知青们第一次干农活,是到晒乏地里砸坷垃,一块块泥坷垃如脸盆大小,必须砸碎才好耕种。每人发一个木榔头,到了地头却都杵在那儿,远远地看,一问之下,原是怕皮鞋粘泥,队长哭笑不得,社员议论纷纷。就这么耗了一阵,终于,有个年龄大些的男生,把脚上的鞋袜褪下,光着脚龇牙咧嘴地走进地里,陆续有几个男生效仿,女生则依然在地头伸着榔头光砸地头的。自此,那个率先下地的男生成了知青中的带头人物。最让贫下中农看不下去的,是男女知青的上厕所。北方农村的厕所,各家各的男女共用,如厕前在外边咳嗽一声确定没人再进,可他们不管那套,尤其愣小子,一头扎进去,往往惊的娘们媳妇大叫起来,若是没结婚的丫头,非骂的狗血喷头不可。庄头的公用厕所,亦不过中间隔着一米多高的土墙,他们如厕,男女站起来互要手纸,这在贫下中农眼里,简直太不要脸!浑不知经历了多少罡骂与摩擦,他们终于意识到那做派在这吃不开,不得不改弦易辙。环境能改造人,这句话不是真理也是事实。

半年之后,知青们的改变即令乡亲们刮目相看,他们和农民一样的吃苦耐劳挣工分,毫不惜力。下雨天,男知青一律光着脚,弄得比农民还农民,那做派显然有意为之,潜台词无非就是好好表现,争取个好的前程。庄上有个规模不小的砖瓦窑厂,知青干农活到底不行,后来都过渡到窑厂干活。那都是非常沉重的体力活,你有再大的力气,也能累个半死。男知青很快都锻炼成了壮劳力,女知青也不例外,按人头分任务,一点不比农村妇女少干。我那会伙同一个男知青在窑厂边上的一间草屋里做脊瓦,知青们管那块叫“小台湾”,称我俩“国民党”。

做脊瓦是个技术活,同时又特累人,20斤的大铁锤,一天要抡几千下,我们俩换着来。那家伙叫沈国华,走路一翘一翘,说不清是否腿有毛病。他干活有股子狠劲,常跟我抢着干,一边干一边嚎样板戏,由于手里牵扯用力,嚎起来走腔跑调,且无论男角女角都嚎的跟胡传奎一个腔。干累了,一身泥土倒地就睡,怎么都能睡着。有一回,我怕他着凉,拿个草苫子给他盖上,快下班了,有个女知青走来看见,跑回去喊来几个女知青,拿手巾裹在头上,蹲他身旁,模仿农村妇女有腔有调的哭起来:“我的儿啊,你死的冤啊——”哭了半天他才醒,所有人都笑的肚子疼。

一年一年干下来,知青们的确都晒黑了皮肤,是否练成了一颗红心,不得而知。随着年龄增长,人变得越来越老成,心事自然也越来越重。他们之中,有的并非直接来自学校,而是没工作的社会青年,下乡插队,就图有一天能有招工的机会,所以年龄大好几岁的都有,有两个就是姐弟俩。有一年,上边突然来个文件,说是有几个上大学的名额,条件是推荐与选拔相结合,总之谁够条件,得上边说了算。这下知青中开了锅,哪个不是眼巴眼望?个别跟干部走的近的,一下子走得更近,近到什么程度,不说谣传,也只有天知道。走得不近的,或赶紧套近乎,或者就干吃后悔药。

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的原是社会底层全方位的教育熏陶,远不是那一类手中无权老实巴交的贫下中农能包揽的。在那个轻易就能颠倒黑白的运动年月,以革命的名义,多少私欲借权力之手得以中饱,多少罪恶在阳光之下得以横行,又有多少知青犹如待宰的羔羊,在情势的威逼与利益的诱惑之下成为他人的猎物玩偶,甚至走入歧途。善恶美丑形形色色,纵有生花妙笔也描述不尽。

1975年底我招工进厂。此后他们有的去了煤矿,有的去了其他单位,有的得以求学深造。造化弄人,端底各具形态。

一晃离别四十多年,很少与他们有过接触,他们的年龄,当时比我略大一点,也不会太多,而今都该是做爷爷的人了,据说大部分回了上海,叶落归根毕竟是中国人的生死常态。

还是在上世纪90年代末,我在上海淮海路上溜达,信步走进一家理发店,一位中年女性理发师走过来,看了看我,突然用地道的淮北方言问我:“同志您要理发吗?”她一眼能看出我是淮北人。我回过脸,顿时愣住——多么熟悉的面孔!她也认出了我,立刻叫道:“哎呀!怎么是你啊!还认识吗?”那会算起,阔别也已20多年了,当年满脸稚气的女知青已经被岁月磨砺成半老徐娘,毕竟是上海女人,风韵犹存。而我,在他嘴里一个劲地说没变,上海人真会说话。她立马脱工作服要带我回家,被我坚拒。结果就在那理发店交谈了半晌,分手时,眼睛都湿润润的。出了门,茫茫人海,在时钟底下不停的流逝,我的脑海里依然在不停的扑捉过往的记忆,那一群上海知青的年轻面孔便逐个的清晰起来。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一个时代的产物,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思考,也留下了许多人的辛酸,当然,那些知识青年留给后人的故事也是精彩的。著名作家叶辛写的大多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方面的作品,比较真实地再现了当时一些地区知识青年演绎的故事,那是一种生活,也是一种人生历练。推荐阅读。编辑:李金松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