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围炉读禁书的赏心乐事，并非只有古人，上帝也曾眷顾到我，且是在那个如火如荼的运动年月，门外还有专人放哨，一干男女老少则听得如痴如醉。如今想来，那段雅事，当是我跌宕人生中难得的一串婉约动人的音符，往文艺上靠，也未尝不是那个特殊年代文化荒漠中的一片绿叶，一朵小花。乍看事小，细想却有其不能抹杀的意义与价值在。

那是我下乡插队的第三个年头。那个年月无从听到坦荡的笑声，空气里整天弥漫着斗争的火药味。广播里从早到晚播放着语录歌，样板戏，还有就是一惊一乍令人头皮发紧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人人脸上挂着谨慎，即便出身成分没问题，也生怕说错话招来横祸。路遇相逢那一瞬即逝的假笑，近乎于瘆人的提醒。活在这样的氛围里，人的血和肉都是冰冷僵硬的。白天绷着脸干活累的臭死，到晚上庄子黑灯瞎火，有媳妇的赶紧上床找那唯一的乐子，老人就蹲在墙根上吸烟，孩子不敢撒野却又无聊之极，跟着狗一起叫。

要说没有一点娱乐，也不尽然。过年的时候，大雪封门，除了“黑五类”不准闲着得找点活继续改造，广大的贫下中农就在家里屋外转悠。那年头别说赌博，打牌都没人敢，生怕“聚众”。闷急了，就有人出主意——每家每户起点粮食，把说书的找来说几天大鼓书。这事不能张扬，队长装不知道，出了事也好推脱。

记得那说书的名叫黑辫，约莫30来岁，黑脸膛一张大嘴，一撇能撇到耳根子。说书的内容，除了李向阳痛揍日本鬼子，就没说过别的。就这，还得担着老大风险方能请到。大队书记的父亲是战争年代的老党员，人耿直，有担当，也特别喜欢听书。

有天晚上，他拿一本掉了皮的《三国演义》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念。这书我上学时早看过几遍，书中的情节人物耳熟能详，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不能没有顾虑。老人给我打气：“我让你念的，出事我担着，你怕啥？”我只好应承。晚上，一群老头聚到牛屋，升起一堆劈柴火，把上席让给我，我歪着脑袋就着火光，烟熏泪流的开始念《三国》。一上来边念边解释，有点吃力，后来越念越顺溜，乃至于随口加点佐料，精彩处眉飞色舞，犹如说书的一般，老头们听得如醉如痴。

此后每天晚上，还没搁下碗，就有人到我家敦请，嘴里还说：“不急不急，你沉住气吃饱。”一天天念下来，听众就不止几个老头了，人越聚越多，大闺女小媳妇都闻讯而来，屋里屋外都是人。毕竟怕出事，有人就在外围承担放哨任务，那阵势，就有点像战争年代地下党开会。那个寒冷的冬天，门外冰天雪地，时而雪花飞舞，屋内却热气腾腾，男女老少屏神静气，不管识字不识字的，都被1600年前中国古战场那智计百出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深深吸引，忘乎所以。

回想那时候，我等于给庄上的男女老少普及了一遍《三国演义》，日后抬杠都拿我说过的版本为依据，果真就有争执不下找我评判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夜读《三国》的事果然被上边知道了，结果是书记的父亲顶下来了事，我则有惊无险。一本《三国演义》念了大半戛然而止。在我，虽有些失落，倒也庆幸没招来灾祸，而在一帮听众，那可要难受一阵子。

光阴荏苒，那个大雪纷飞夜读《三国》的冬天，不觉已过去了四十多年，遥想那凛冽寒风之中，烟火弥漫之际，一张张凝神期待如饥似渴的面孔依然生动鲜活，令人倏尔动情。由此想，泱泱数千年中华文化，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坎坷磨难！“焚书坑儒”以降，光是毁灭性的的摧残打击不胜枚举，诗书传承的文化人所遭受的“文字狱”非人折磨更是罄竹难书，所谓“九儒十丐”“臭老九”“牛鬼蛇神”……一顶顶贬损人格极尽污蔑的帽子压得文人们难以喘息，然而，文脉绵延几断未断，文明火种终究不灭，端在其内在的强韧生命力，本就深深根植于草野民命之中，顽强的生息繁衍，与民族血液共流，其丰富深邃的内涵，用星火燎原来比拟，都还不够。

前路茫茫。我中华璀璨夺目的民族文化，还将迎接一场场不能回避的挑战，但我绝不怀疑她的昂扬奋进与光明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