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柏近年颇惹人爱，喜欢的朋友都知道川料多，太行料好，可是你想从商家嘴里求真还挺难。怎么办？刚立秋，我就听见了大山的召唤。

       向西，路指太行。新换的SUV上高速就撒欢了。群山敞开了胸怀，绿色扑面而来，山风争着挤进车窗狂吻我的脸颊，又呼啸而去。爽，真爽！越过房山，直奔涞水，在著名的天关景区才得以喘息。

       在这大山深处，伸伸腰，蹬蹬腿，做几次深呼吸，那舒心惬意，真是美妙无比。登上一块巨石环顾，好一幅巍巍太行的铜墙铁壁，何其雄浑，何其壮美。俯瞰峡谷，溪水淙淙，揽山风入怀，仰天长啸，禁不住热血奔涌。展开双臂，浩然之气引吭，一曲《太行颂》便在山间回响。

       汽车再次发动，离开主路，从一个岔道下行，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水把我们引向一个神秘的小山村。别看村子不大，气势不凡，护卫着它的竟是一段大明王朝建的古长城。城门以粉红的巨型花岗岩为基，上部是青灰色的条砖。门楼高耸，端庄古朴，门两侧有身披铠甲手持干戈的武士守卫 。武士是雕塑，呈古铜色 ，比真人高大，很威猛。我们把车停在外面，缓缓步入城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小山村。小村慵懒，日上三竿，仿佛还没有醒来。沐浴在初秋暖暖的阳光下，祥和安宁。整洁的小路依山随势起伏蜿蜒，民居鳞次栉比，一如城墙的青灰色，显得十分素雅。临街的店铺高挑着串串红灯笼，给宁静的山村增添了几分喜气。

       左转右拐，漫步徐行，谈笑间路西坡一个院落墙上的字牌引起我的注意，“内有崖柏”，这使我喜出望外，一下子血流加快。三步两步上了坡，穿过不宽的门道，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便呈现在眼前。哇塞！这里真是别有洞天，满院子都是千奇百怪，形态各异的崖柏。让人目不暇接。一个中年壮汉闻声迎上来，一脸憨厚的笑，陪着我边看边聊，看罢院子里的崖柏，又把四周一间间的房门打开，很显然，这是他的“精品”。

       崖柏从默默无闻变成炙手可热的宝贝，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就像当年“疯狂的石头”一样，迅速风靡了大江南北。在山里，多少年来，祖祖辈辈，这七棱八杈灰不溜秋的东西，不过是农妇灶台不好烧的的柴禾而已。“人离乡贱，物离乡贵”。离开大山，崖柏离开了苦寒之地，来了个华丽转身。脱去外衣，登上了大雅之堂。那红白相间的肌肤美的醉人，加上奇特的造型，百转千回的纹理和提神醒脑的芳香，一下子身价百倍，好的崖柏竟能与黄金比肩，你不得不佩服那深藏在背后无处不在，时刻觊觎着商机的眼睛，无论什么东西被他们盯上，那就一切皆有可能。

       从植物的角度看，崖柏就是柏树的一种，因其多长在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而得名。我国多山，几乎各地都有，但是收藏界公认的好料在太行，并以其为尊。这太行崖柏也不负众望，就像这雄伟的太行山，有着不同凡俗的气质和风神，的确称得上是崖柏之中的英雄。

       崖柏是十分古老的裸子植物，它与恐龙共生于三亿年前的白垩记，所以素有植物界的大熊猫，恐龙时代的活化石之称。然而，人类最早在十九世纪末才发现它，并且一百年过去并没有发现它的活体。所以，1998年已被世界自然保护同盟从濒危物种中抹去，宣告其已经灭绝。没想到没过多久，人们竟在我国的四川重新发现了它的踪迹。

       真的崖柏由于生存环境十分恶劣，所以生长极其缓慢，百年也不过十厘米。北方干旱少雨，悬崖也存不住水，所以崖柏拼命咬住悬崖的缝隙，拼命地吸吮日月精华，在风刀霜剑中磨砺，倍极艰辛，拼命地在细小的空间挤和钻，把自己的身躯打造得铁骨虬髯又婀娜刚健。它长不直，也长不大，山中的云雨飘忽不定，常年没有雨露便会死去，它的铮铮铁骨就成了大山的精灵，永远佑护着它生长的地方。此刻我仔细端详眼前的每一棵植株。遥想着它们曾经的风采，完全陶醉在那优美的曲线里，每一处结节和瘤疤，似乎都在和我诉说各自栉风沐雨的传奇。

       中年汉子的崖柏是收来的，这里已是太行深处，应该不会有假，每一株都是原生态，未经雕琢和打磨。崖柏的走红让一些捷足先登者一夜暴富，也让后来的“觉醒者”竞相做起相同的梦。靠山吃山，急着想发财的人太多，这正宗的崖柏变成了十分抢手的稀缺资源。崖柏的寻找越来越难，采伐更是极为危险，但收购价格的飙升，让采伐人用高倍望远镜在每一个陡崖绝壁寻寻觅觅，一旦发现目标便舍命以求，不惜铤而走险。想想那些把自己吊在悬崖上的人，像蜘蛛一样在高空游荡，执刀弄斧，真让人不寒而栗。

       先前的激动退去，冷静下来静观，这小院里的东西和我要的东西还是有差距，当然也有一些好的坯料，可我又加工不了，最后也只好怀着失落往外走。殷勤的主人见状赶紧跟了出来。人家陪了老半天，一件东西不买，有点于心不安。“你有可以做笔架的料吗？”我问。“有有，您等等，”说着那壮汉急忙返回去，不一会儿扛出一个大家伙。他走下坡道在当街找了个平地，把崖柏往地下立着一放，这崖柏便稳稳地立住，足有一米多高。我乐了，太蠢了，这得挂多大的笔呀。但柏株盘曲婉转自然，造型还不错。早就过了饭点，我的饥肠一再抗议，就是它，总算没白来，我的心里也有了些安慰。壮汉面露喜色，他在枝杈处做了简单的包裹，便帮我装到车上。一个大娘一直在旁边不解地望着我。

       这不起眼的崖柏带给我的巨大惊喜，是在第二天到家之后。我扛着它一进屋，顺手就把它平放在了两米多长的大画案上。唉？没想到从先前的立式变成横式后，这崖柏活了。向前的枝杈留疤就像龙首，龙首回眸，吞云吐雾。曲干起伏有如龙身，龙身翻转，无风起浪，神出鬼没。龙身呈红白双色，恍若双龙交合，如胶似漆。那动势、那比例与尺寸，那节奏与韵律，变化与统一完全符合艺术美的法则。天哪，我哪儿来的福气，竟然意外获得如此的宝贝？当初它的主人要是横着放，估计多少钱都不会卖，一定会留作自己的镇宅之宝了。得有多少崖柏才可能出现这么一株出神入化的造型啊。“此中疑有精灵在，为见盘根似卧龙”。一千多年前唐代诗人陶雍在武侯庙所见的柏，竟然在我面前出现，我的血流又一次加快。这九龙镇的大龙门古村竟然真的有龙，似乎只等着我来。那样的山水，就应该出这样的精灵。

     “玉不琢不成器”。崖柏也一样，要想身价百倍，非有匠人的雕琢与打磨不可，从选料到加工都有讲究。同是一块料，在高人手里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拍案叫绝，让你爱不释手。换个人就有可能画蛇添足，弄巧成拙，不伦不类，俗不可耐，这样的东西我见过不少。所以，除了材质本身的优劣，匠人的眼力、学识、手艺、经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一件成品的艺术价值。

       好东西不一定都在高档门店，城东南有个蜚声海内外，而且是亚洲最大的旧货市场潘家园，这儿是淘宝家的乐园，每到周六日，人头攒动，挤满了想捡漏儿的人。自然，这里卖崖柏也不少，每次来这儿，我都浏览一番。记得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买过纸墨，正在闲逛，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位引起了我的注意。市场大喇叭里“回家”的乐曲已经响起来，摊主正在往袋子里收东西。“等等！”听见我的声音，摊主停下来，我把他正要收的一件作品接了过来。这是用崖柏雕的一件人物，雕的是达摩的形象。达摩是备受雕刻艺人喜欢表现的人物，当然也是收藏的热点，我买的根雕作品就不止一件，但这一件还是吸引了我。

       菩提达摩是中国禅宗的始祖，对我国佛教的发展影响极为深远。他本为天竺国人，南北朝时来东土传教。先在广州，后北上金陵。梁武帝闻讯，即刻派人远迎。众所周知，这梁武帝肖衍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历史人物，他多才多艺，学识广博，政治军事才能出色，而且还是历史上信奉佛教最坚定的人物。对于达摩的到来，他以国师之礼盛情款待。然而，自信为大功德主的皇帝在达摩这里却碰了壁，二人话不投机，达摩便决意离开南京北上。他来到长江边，水天茫茫，人无踪，船无影，后面肖衍派的御林军又在急急追赶。情急之下，他发现岸边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老太太，身边还放了一捆苇草，便躬身施礼，化得一棵芦苇，以其代舟过江。此时，江面南风骤起，达摩双脚踏于芦苇之上，犹如一支离弦之箭，乘风破浪，飘然而去。追到江边的御林军惊诧不已，只能望江兴叹。千百年来，达摩在中国有着许多神奇美丽的传说，这是著名的“一苇渡江”的故事。我手里的这一件作品所表现的就是这个典故。

       整件作品一尺来高，主干呈C型，顶部的红木心是达摩的头。造像颇具波斯胡人的气质，只见他浓眉如帚，鼻梁高挺，下颚微翘，络腮上须髯曲卷，双耳垂肩，微合的双目透着超凡的睿智，弓形隆起而又紧闭的上唇，让人感到一种刚正不阿的坚毅。从达摩的面相一望即知，这是操刀人精雕细琢的重心，雕刻者绝非一般照葫芦画瓢的等闲之辈，而是有学识，有手艺，又有思想的人。和摊主一聊，果不其然，小伙子是四川人，毕业于当地的一所大学的美术系，从选料到设计雕琢都出自他手。达摩的身躯完全依势随型，不动斧凿，只显露出材质自然的纹理，和头部的精雕细琢对比，这里的删繁就简，便是设计者匠心独具的精彩之笔。

我知道，一旦作品的题材定下来，选料就是考验匠人眼力的第一关。高手总是独具慧眼，因材起意，巧妙地把自然统一到艺术表现之中，从而达到出其不意地深化主题，让人称奇的地步。在别的艺人手里达摩的动态以坐或直立者为多，而这一件却十分巧妙地顺其自然，以曲代直，这一曲使达摩动了起来，飘了起来。那流畅的柏纹顺势而下，恰如袈裟的衣纹，有如“吴带当风”满堂风动。作品至此，呈现出最少的人工干预，也因此最大限度地成全了自然材质的完美表达，让崖柏个性中独具魅力的美纹得自由而又浪漫地抒情。达摩的坚韧，百折不挠的气质，也相当传神地表现出来，真是天人合一，妙不可言。

      “一苇渡江”这个主题最难表现的是水，而这件作品恰在这个难点的处理上让人叹服。材质在这里已是崖柏的根部，与身体部位保留表皮纹理的手法不同，这里完全脱去了粗糙的表皮，袒露出最令人惊羡的肌肤来。那根部起伏的勾回好像湍急的江流，潮头昂起的小杈像芦苇叶柄，尾部翘起的须根神似苇叶，最让人叫绝的是根部的深处可见两块青灰色的小山石，你可以晃动它，但绝不能拔出来。可以想见，这崖柏的根有着多大的挤劲儿和钻劲儿。遥想当年，那么柔弱细小的须根是怎样寻得毛发般的崖缝，一口咬定，逐步渗透蔓延，分割包围，膨胀，最终竟然挤碎了那坚不可摧的顽石。“以柔克刚，以弱胜强”，这既是大自然给人的启迪，也是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根须从石后喷射而出，有如江流咆哮，象牙白色的肌肤中，洪流中透出的棕红色波纹忽聚忽散曲折婉转推动着一苇之舟一往无前。                 

在这样的小摊，能与这等巧思佳构，形神兼俱的作品相遇的确是缘分，小伙子文绉绉的，不大擅长经营，所以一天也没开张，难得遇上我这样的“知音”。“回家”的萨克斯一个劲儿地催，我志在必得，他还得赶回门头沟的住地去，便忍痛割爱，我又捡了个便宜。

       过了一个礼拜，我竟然又从他的手里得了一件好东西，我把它称作“雏燕凌空”。那是一件完全随型的作品。这件作品的诱人之处是让人从一种模糊的意象中畅想。枝杈的形态极似一只凌空展翅的飞燕，那一飞冲天的动势和回首人间的温情，让人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抽象的作品，往往让人神往，你的脑海里一旦明确了一种意象，诗境便随之而生。你不看它，各自同归于寂，你若望它，那鸟便愈发显出神采。闭上双眼，我和它凌空御风，高翔于无垠天宇，背负青天朝下看，城郭星星点点。宇宙、生命、心事浩茫，遐思无限。抽象之趣，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人在这种形而上中漫步，精神之快慰是难以言表。这是一种更高更深层次的美，趣无尽，意无穷。所以，我更喜欢这类崖柏。

       有人说崖柏千年不死，死后千年又来迷惑人间，我是不是真的被它迷惑了？要不然，怎么会教我日思夜想？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爱好让人的生活变得更有趣味。梁启超特别看重这一点，他说“人生以趣味做根底”。我想倘若一个人一生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没有爱好，那精神生活就会是一片荒漠。当然，爱好千差万别，可以有理由，也可能说不清缘由，但你得承认，所有的爱好都有品味，品味对人的品质和个性都有影响。我的爱好很多，多数与艺术有关，这是因为人生的艺术化始终指引着我的生命之船。朱光潜说“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就像这崖柏，得之于偶然，但谁说这不是一种缘呢？缘分的深浅就看是否知趣了。农夫付之一炬 ，为生计。我报之以情，为精神。这是因为它能让我的生命活得更深刻。我从大山里迎来是精神图腾，那是护佑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魂灵。“一苇渡江”则让我沉静，励我致远前行。“雏燕”让我飞，向着自由和梦的方向。

2023-1-17于北京为之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