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幸好,他还有音乐

作者: 李金松 点击:804 发表:2023-01-16 10:13:26 闪星:7

这个夜晚,黑压压的乌云挂满苍穹,无所不能的闪电划破天空,狂风暴雨直插大地,将落满尘埃的世界洗涮。许多人早已厌倦甚至无法忍受眼前困苦的一切,只有时光依旧不知疲倦地在岁月风雨中行走。

一个世纪以前的1893年8月17日,上天把一个新生命混杂在风刀和霜剑之间,赐给了人间,他叫华彦钧。世界给了他生命,给了他苦难,也给了他英才。华彦钧,从道士到浪子,从盛誉小天师到瞎子阿炳,行走在江湖道上,历经险恶而不倒,满怀悲愤写人间,给后人留下了“需要跪着欣赏的乐曲”。

这是一个以私生子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命。

求道有所成即为士。父亲华清和怀有一身的才气,自由脱俗,琴棋书画皆有所学,乃是江苏无锡雷尊殿道观的一位当家道士。道士神秘传教,奉行清苦寂寞,圆满修行。道士比之佛教僧侣多了一分潇洒的风度和超然的气质。

母亲吴阿芬天生丽质,识得礼义,早年嫁入大户人家被用来冲喜。入门没过多久,她的丈夫就因病去世。丧夫后,公公婆婆也随自己的儿子而去。为了遵循礼教尽孝道,请来了当地有名望的道士华清和为丈夫和公婆超度亡灵。封建礼教下,吴阿芬的一生就得守着这亡灵,这是无法逾越的。或是华清和同情眼前的女子而表白内心的钟情,或是吴阿芬被华清和的英俊才学所吸引,他们相好了,他们在一起了。这是勇敢,还是作孽,任凭世人去评说。

我从来不会歧视私生子,因为生命是平等的。旷世奇才达·芬奇是一个不被世人认可的私生子。法国著名作家亚历山大、小仲马居然也是一个私生子。可是,小阿炳的出生与世俗礼法是不相容的。

一个生命,一颗星。私生不可怕,可怕的是社会,是那些心存恶念的人。流言似飞箭,伤人于无形。弱小女子吴阿芬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冷眼和嘲讽似一把刀子,时刻经历着剜心之痛。吴阿芬就在小阿炳4 岁时自我了断,撒手人寰。从此,小阿炳再也没有母亲,原本天上的那一颗星星再也不会亮起。小阿炳撕心裂肺的哭喊,天地为之流泪。

家,就是有一个人等着你回去的地方。只是,阿炳一辈子都没有体会到家的感觉。身为道士的父亲,没有勇气认这个儿子,无法抚养小阿炳。无奈之举,小阿炳被父亲寄养在一位远房亲戚家里。直到阿炳8岁才被父亲以带徒弟的名义接到道观。此时的阿炳,并不知道眼前的“师父”就是父亲。父子相见不能相认,对于父亲是心灵上的煎熬,而阿炳经受的是身心的磨难。从此,阿炳跟着“师父”参与道观法事,练习各种乐器。也许,阿炳遗传了父亲的基因,渐显音律的天赋。阿炳的人生就是在这个道观里开始的。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不幸总是与阿炳在一起。在他22岁时,“师父”去世。“师父”临死前才告诉他的身世。阿炳站在快要咽气的“师父”身边,等待着去接受生活给他带来的一波又一波磨难。从来没有感受到父爱的阿炳,子承父业,成为雷尊殿的当家道士。阿炳与所有人一样,每一天都在体验国破家亡的不幸,而阿炳的体验更深刻一些。

管教阿炳的“师父”不在了,这种打击太过于沉重。他陷入了混乱和茫然之中,他的精神遭到重创,生命是那样的孤独,原本脚下坚实的基石轰然崩塌,阿炳找不到一个站立的支点,他堕落了。阿炳无所事事,拿着道观的香火钱,吸食鸦片,沾染赌博,甚至整天流连于烟花青楼之地,纵情于酒色,让自己迷失在了纸醉金迷的生活之中,把父亲留下的财产败得精光,以至于被撵出了道观。

有一间草房,谁也不喜欢露宿街头。失去了道观,阿炳成了无处安身的流浪人,强烈的生存欲望,迫使阿炳走出去重新站起来。为谋生计,阿炳开始用音乐去换取可怜的口粮。自此,正值青春年华的阿炳,开始偿还自己犯的错,为自己的放纵不羁埋单。

屋漏偏逢雨天日,没过几年,阿炳染上了眼疾,34岁时双目失明。从此,阿炳的世界一片漆黑。有人说,盲人的世界不会是一片黑暗,也许,他们的世界是灰色的,多了某种不确定性。是的,阿炳的未来是不确定的。也许,在阿炳心里只有黑夜,只有眼前这个困苦又龌龊的世界。他找不到自己的路通向何方。日本入侵,国共不和,时局动荡,中华大地一片混杂和不安。阿炳与几万万同胞一样,只能活在无尽的不幸和痛苦之中,只能在浑浊的夹缝中求生。好在阿炳还有音乐,好在阿炳的灵魂是活着的。阿炳眼睛是瞎的,耳朵是灵敏的,身子是挺着的。所有的不幸,都无法泯灭阿炳对音乐的热爱和对光明的向往,无法断去阿炳与命运抗争的念想。

阿炳与他父亲的婚姻是有几分相似的。40岁时,鳏夫多年的阿炳与烟馆的寡妇董催弟相识同居,成为阿炳情感的寄托,以此维系艰难困苦的日子,这也算是对他艰难人生的一点宽慰。从此,董催弟成为阿炳的眼睛,也成为阿炳后来人生的拐杖。

黑夜过后,天就会亮起来。鼓、笛、二胡、琵琶,这些都是阿炳和董催弟活命的家当。民间的阿炳,民间的音乐,生活的感悟,光鲜亮丽的音乐天才背后,是他悲惨的一生。阿炳缷下能压死人的世俗重担,调节好生活的操守,仰天长啸。我要活下去。我要重构自己的精神殿堂。我还有音乐。

阿炳穿一件破旧的长衫,一顶遮阳黑帽,两撇八字胡,标志性地戴着一副歪腿的黑玻璃眼镜。眼镜遮住了他的眼眶,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像两只无底的黑洞,蕴藏着他人生无限的沧桑,就是这样,阿炳的生命里一直装着音乐。从此,无锡街头经常能看见这个步履蹒跚的琴师,看见这个模糊而悲哀的影子,用尽生命的余光挣扎着活下去。独领庙门风骚的道家“归俗艺人”,成为阿炳日后在人们眼中唯一的印象。

每当阳光射入无锡街头,阿炳就在胸前挂上笙、笛、琵琶等乐器,累累赘赘的,看上去很沉重。董催弟一手提着些冷饭,一手牵着阿炳,开始一天的上街卖艺。阿炳从没坐着拉过琴,而是边走边拉,从北门走到南门,从西门走到东门。寂静而荒凉的琴声划破天空,用音乐去唤醒沉睡的民众。

夕阳西下,街头渐渐安静下来。听琴声悠悠,只有阿炳是在黄昏后,阵阵凉风吹动他的青衫袖,身背着琵琶二胡沿街走着。淡淡的月光下,只见石板路上的阿炳日渐消瘦,四野寂静,灯火微茫。阿炳操琴,不是为了遇知音,而是因为要活着。阿炳把所遭际的一切苦难积攒下来,凝结成手指间的一串音符,一段和弦,行走在茶室餐馆,演奏曲子,求得一杯水,一碗饭。似乎人生的悲凉是从阿炳的指间流向了广袤的大地和苍凉的世间。

尝试过大起大落和人世冷暖之后,阿炳通过手中的二胡和琵琶,以说新闻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的爱恨情仇,诉说生活的不易,抨击社会的黑暗。国人常说,人穷志短。阿炳却是人穷志不短,心性高洁,不为权贵而折腰,不为贫穷而失了良心。当地人称他为三不穷:“人穷志不穷,人穷嘴不穷,人穷名不穷。” 街坊的民众喜欢阿炳以及他带来的音乐。有人以高价点唱,遇上这样的知音,阿炳会非常高兴,露出难得的笑容。他虽常年在街头卖艺献唱,但他从未真正求告乞讨,用自己对世事的体验,用手中的二胡慰劳一下自己早已经破损的心。他自始至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始终用手中的乐器抒发自己的情绪和自己的人生,也用这样的方式唤醒沉睡的民众。

老天给了阿炳生命,却让阿炳在如此苦难的夹缝里得以生存。源自草根,街头巷尾,即兴创造,即兴演奏,感悟生命,从心里迸发出的一种呐喊,对生命,对社会,对民众的体验,诠释的是中华民族全部的神韵。人生不能重来,让自己的每一天都不要荒废。一直在黑暗中挣扎的阿炳,从来不曾熄灭憧憬光明的火种。

阿炳一直记着,有一个梦一般的中秋夜,跟着“师父”来到月光如银的二泉边赏月。“师父”静静地倾听着泉声而沉思。问自己:“你听到了什么声音?”当时,阿炳除了淙淙的流水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师父”又说:“你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从二泉的流水中听到许多奇妙的声音。”小阿炳望着“师父”饱经风霜的脸,欣赏着天边的明月,又看看近在眼前的二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十多年后,小阿炳的梦已经成为回忆,阿炳再也看不见天边的明月,只能在邻家少年的搀扶下,来到二泉边,听得潺潺的流水声萦绕在他的耳畔。他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在二泉池畔回响。深沉的叹息,伤心的哭泣,激愤的倾诉,倔强的呐喊。一城只影半城空,替我探问人间路,试问知音何处有,一声低吟一回首。春夏秋冬,琴声依旧,不知何处是归宿,此时的阿炳,他把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于声声心曲之中。

由此,他通过琴声把积淀已久的情怀倾吐给这茫茫月夜。月光照水,水波映月,他的手指在琴弦上不停地滑动着,流水月光都变成了一个个动人的音符,从琴弦上流泻出来。起初,琴声委婉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这是阿炳在思索自己的人生。随后,音乐的旋律升腾跌宕,步步高昂,以势不可挡的力量,穿透人心,穿透世事。阿炳随性创作的曲子里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不倒的身躯和对命运的抗争。

许多时候,我们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安排。阿炳与国家这块土地一样,经历苦难而重生。1949年共和国的诞生使整个中华大地换发出生机,给民众带来新的生命和希望。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新生的中央音乐学院的广场上,亭台间,教室里,传递出一阵又一阵美妙的音乐,这是共和国人民内心最愉悦的时刻。学院有一位叫杨荫浏教授,正在不遗余力收集保存民间音乐。教授是那样的用心,一直在倾听学生们的习作。当教授听到一位学生的二胡曲,内心被牵动了。教授顺着音乐传来方向走去,只见一位学生坐在亭子的石条凳上拉二胡曲。教授一直站立在不远处,倾听完这首感人肺腑的曲子。事后,教授才问学生这曲子来于何处,曲名叫什么。学生回答说:“这是无锡老家,瞎子阿炳经常拉的曲子,不知道曲名。”对音乐的热爱和敏感,让教授非常震惊。就这样,教授有了自己的心愿。

守护一个人的闪光点需要漫长的时间。1950年盛夏,杨荫浏教授来到江苏无锡上门造访。此时的阿炳,已经好几年没有拉二胡。叹息不幸之中,依然还有值得庆幸的。教授现场录制了我们现在所听到的《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3首二胡曲和《大浪淘沙》《龙船》《昭君出塞》3首琵琶曲。条件的简陋,没有能够录制阿炳自己最得意的《梅花三弄》。

旷世名曲,《二泉映月》是阿炳的命运交响曲,温柔、凄苦、愤恨、宁静、不安,诸多情感相互交织的宛如夜之皓月一般。起初,阿炳曾把《二泉映月》称作“自来腔”,没有曲名,杨荫浏教授录音时联想到无锡著名景点“二泉”,才有了《二泉映月》这个传世的名字。人生没有太多的等待,教授与阿炳做了约定,来年录制阿炳另外的几百首曲子。世上有惊喜,一定也有遗憾,这个约定成为传世故事。

人的一辈子不能没有自己的舞台,也不能没有喝彩。阿炳,这样一位让我们叹息的街头艺人,站在舞台上进行演奏,是庆祝无锡牙医协会的成立,这是阿炳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这些曲子是那样的熟悉,这个舞台却是那样的陌生。这一次,阿炳演奏了《二泉映月》,就像暴风雨之后的彩虹,也像二泉的那一潭深水,澄澈明净,每个人的心灵被悲凉的琴声所牵动,无数人为之垂泪,为之灵魂颤抖。对这样一位受尽苦难的民间艺术家,街头沦落人,给予了从来没有过的掌声。阿炳听见了,真的听见了,听见了时代的声音,听见了自己生命的绝唱。阿炳,惟有琴弦解离愁,只有音乐能给他慰藉。

1950年12月4日,也就是教授录制曲子几个月后,阿炳离开了人世,离开了这个让他受尽苦难的世界,这一年阿炳57岁。他带着一身的绝学,带头自己所创作的几百首名曲埋进了黄土,从此,世上再也不会有瞎子阿炳。

阿炳的即兴演奏,成就了《二泉映月》这支自述式的悲歌,摆脱了那种赏玩式的心态,对人世的关怀,对自我的思考,以及遭受的磨难,用自己的双手弹奏出神圣的音符,去感染这块土地上苦难人的心灵,迸发出震撼心灵的力量,以此弥补他生命的残缺和委屈。

命运坎坷,饱尝人间辛酸的阿炳,看不见这个世界,他的生命一直在琴弦上。1978年,世界著名的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时,动情地说:“像这样的乐曲应该跪下来听。”

苦伶仃,黑夜寂静,石板路上人影瘦,步履遥遥出巷口,宛转又上小桥头,把社会最底层人的坎坷磨难展现得淋漓尽致,阿炳就是用音乐向上天质问命运的不公。他用一双干枯失血的手,两根柔软坚韧的弦,将月光与湖水任意拨动,以此来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真正的生活是在撕裂自己,真正的觉醒源于痛苦。我从来没有经历阿炳那样的日子,恐怕缺少心智去听懂他的音乐。只是,我知道,人类的活着不仅仅是面包,还需要音乐来滋养。当我经历黑夜醒来的时候,当我打开《二泉映月》听到那熟悉的旋律的时候,我的心再也不能安静。人生进入深秋暮日,回首往事,似乎每一天只是活着。

无锡是去过的,可惜,没有去看看阿炳,没有去看看阿炳的老宅,也没有去体会阿炳走过的那条街坊。阿炳的生命就是音乐的化身。他拿着破旧的乐器,跌跌撞撞地蹒跚于大街小巷,演奏出传世的音符。经历多番苦难,尝遍世俗冷暖。没有阿炳悲凉的人生,或许就没有传世的绝唱。阿炳读懂了自己的灵魂,也读懂了这个世界。现在,或是明天,奔赴无锡,进入雷尊殿,走近二泉,去翻开那些尘封已久的时光,穿过岁月风尘,拨开历史迷雾,兴许能体会一些阿炳的人生。故事有开始,就会有结束。天涯芳草知音有,琴声还伴泉水流。虽然,阿炳的故事已经沉没于历史长河之中,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打开音乐盒,去倾听他的音乐,去感知他生命的光亮。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听过《二泉映月》的人无不被其悲凉的氛围感动,对其作者阿炳的身世知道的人却不多。这篇文字作者除了记叙了阿炳坎坷的身世,还把他与音乐的渊源分析得至深入理。艺术来源于生活,阿炳失去至亲庇护后走了段自我沉落之路,“幸好,他还有音乐”,他在音乐中觉醒,音乐喂养了他得肉身也滋养着他的精神,他创作了很多二胡琵琶曲,可惜留世的只有区区几首。“像这样的乐曲应该跪下来听”,小泽征尔说得太好了,“真正的生活是在撕裂自己,真正的觉醒源于痛苦”,阿炳是用被撕裂的生命创作出的《二泉映月》,他生命中的光亮正被我们看到并会永远照射下去,阿炳泉下有知,也会因此欣慰吧。推荐阅读。编辑:梁争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