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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海姆

作者: 曲新同 点击:1067 发表:2017-11-11 18:05:15 闪星:1

 

 

  “是的,”商人说道,“我们的意外所获物有许多种。有些顾客是辨别不清的,我这是以自己超常的智慧获得红利。还有些顾客不怎么诚实,”他把手中的蜡烛举了起来,以使烛光强烈地映照在来访者的脸上,“在这种情况下,”他继续说道,“我就靠自己的品行赚钱了。”
  马克海姆刚刚从外面日照强烈的大街上进来,他的两只眼睛还不能够适应店铺里黑暗之中闪烁的烛光。听到这般犀利透彻的话语,站在刺目的光照之下,他一个劲儿地睒着眼睛,举目四处打量着。
  商人咧嘴一笑。“你在圣诞节这一天来看我,”他继续说下去,“因为你知道此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屋子里,认为我把窗板关上了、不接待任何业务。好了,为此你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将要补偿我所浪费的时间,因为你耽误了我归结账目;除此,你还要另外做出补偿,为了我今天看到你脸上的这种强烈的态度。我是一个本质上谨慎已极的人,从来没有询问一些不方便的问题;但是当一个顾客不敢直视我的眼睛的话,他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了。”商人又咧嘴笑了一下;之后,恢复了通常情形下的业务性语言,尽管说依然有一些讥讽挖苦的意思,“你可以描述一下,就像平常那样,直接了当地,你究竟是如何获得这件东西的?”他接着说道。“还说是来自你叔父的橱柜之中?一个著名的收藏家,先生!”
  这个面色有些苍白、臂膀浑圆的商人几乎是掂起脚来站着,眼光透过金框眼镜的上面直射出来,不能信实地一下一下点着脑袋。马克海姆非常惋惜地回敬了他一眼,心中隐隐地还有一丝恐惧。
  “这一次,”他说,“你可是错了。我不是到这里来卖的,而是来买东西的。我没有什么古董要出手;我叔父的橱柜里面连壁板都空了;要说它还是完整地立在那里的话,我在证券交易所里得手以后是会给它里面添加什么物件,而决不是做出什么别的举动,我今天此行来的目的其实非常简单。我需要一件送给一个女士的圣诞节礼物,”他继续说道,话题进入他早已准备充分的语句之中后就变得流畅起来了;“当然了我要对你表示歉意,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情而来打扰你。昨天事情被耽搁下来了;我必须在今天大餐之时奉送上这个小小的礼品;而你是知道的,一次富足的婚姻是决不应该被延搁的。”
  接下去停了一会儿,在此其间商人好像有些不相信地衡量了一下这番解说。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只有店铺之中那些堆积的杂物之间的一架座钟在嘀嗒作响,还有邻近窗外的大街上出租马车疾驰而过传来的隐隐作声。
  “好了,先生,”商人说道,“不管它了。不管怎么说你是一个老客主了;而要是就像你所说的,你有一次良好的婚姻机会,我不应该成为从中的阻碍。此时我手上正好有一件送给女士的好东西,”他一边说道,“这是一件手持梳妆镜——十五世纪的,我敢打保票;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收集过来的;我就不说是来自什么人了,这是为了照顾我的客主起见,这个人就跟你一样,我亲爱的先生,也是一个著名的收藏家的侄辈、也是唯一的继承人。”
  这个商人,在他这么用干巴巴尖刻的声音说着的时候,已经俯身从原位上把那件东西取了起来;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一阵震撼的感觉穿透了马克海姆全身,从双手到双脚都不禁哆嗦了一下,一阵难言的复杂情感一瞬间纷乱地呈现在他的脸面上。这阵表情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一无可寻,只剩下那只接受梳妆镜的手,还在那儿一个劲地颤抖着。
  “一架梳妆镜,”他粗哑着声音说,说完停了一下,接着又以清晰的声音说道。“一架梳妆镜?圣诞节礼物?肯定不是吧?”
  “为什么不是?”商人大声说道。“为什么不是一架梳妆镜?”
  马克海姆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盯着他的脸上看。“你问我为什么不是吗?”他说道。“好了,你看这儿——来看看它——看看你自己!你看见它会喜欢吗?不会!同样我也不会——任何人都不会。”
  这个小个子男人一下子跳了回来,当马克海姆突然间用手中的镜子面对着他的时候;此时,意识到从来都没有遇到过比这一次更糟糕的事情了,他咧开嘴笑了。“您这位将来的女士,先生,一定是倍受钟爱的啦,”他说。
  “我问你,”马克海姆说道,“作为一件圣诞节礼物,你把这个给我——这件让人想起那些过去的年代、那些罪恶、那些愚蠢行为的倒霉东西——这件手持照妖镜!你是这个意思吧?你那个脑袋里面长脑子了没有?告诉我。你最好还是尽早告诉我。来吧,告诉我一切关于你自己的事情。我此时存有一个疑问,你私下里是一个非常慈善之人吗?”
  商人认真地看了一下身边这个人。这太奇怪了,马克海姆看上去不像在笑的样子;在他的那张脸上似乎有某种殷切希望的闪光之色,但根本不是高兴的样子。
  “你究竟是在说什么?”商人问道。
  “不慈善吗?”对方阴沉着脸回敬了一句。“不慈善;不可敬;不慎重;不慈爱;不可爱;一只抓钱的手,一只存钱的保险箱。一切都是如此吧?亲爱的上帝,你这个人,这就是一切吗?”
  “我会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商人开始发话道,语气有些强硬起来,之后又突然咧嘴笑道。“但是我看出来这是与你所爱的佳偶相配的,而且你已经举杯敬祝过你的女士的健康了。”
  “啊!”马克海姆大声道,而且有一些迷惑不解的样子。“啊,你曾经恋爱过吗?请你告诉我这件事情。”
  “我嘛,”商人大声说。“我恋爱过!从来没有的事!即便到今天我也没有这些时间来讨论这样的蠢话。你到底买不买这架镜子?”
  “有必要这么着急吗?”马克海姆回答道。“站在这儿跟你说话太令人高兴了;生活是如此的短暂而不可琢磨,因此我不原意匆匆而过任何娱乐——不,即便是现在像这样一点些许的快乐。我们必须要抓住不放,抓住我们能够得到的这点快慰时光,就像一个走到了悬崖边上的人那样。每一分钟都是一个悬崖,要是你这么来想的话——一个一英里高的悬崖——高到当我们落下去的时候,瞬间就被跌碎到没有一点人样子了。因此来说最好还是好好地享受谈话的愉悦好了。让咱们互相交谈下去:为什么我们要戴上这幅面具?就让我们倾心畅谈好了。谁知道呢,我们也许会变成朋友?”
  “我只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商人说道。“或者你赶紧买你的东西,或者你走出我的商店里去。”
  “的确,的确,”马克海姆说道。“的确傻透了。说正经事。给我看看其余的东西。”
  商人有一次俯下身去,这一次是把梳妆镜重新放回到架子上的原处,他那稀薄的金色发缕在他弯腰之时拂在脸面上、遮住了他的眼睛。马克海姆往近前凑了凑,一只手揣在厚大衣的口袋中;他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时许多数不胜数的异样情感一起纷杂地呈现于他的脸面之上——其中有恐怖,畏惧,决毅,诱惑以及身体上的拒斥感;而他那枯槁的上嘴唇掀动了一下,露出来一排白呲呲的牙齿。
  “这一件,可能会适合一点,”商人说道:说完,刚要起身之时,马克海姆已经从后面发难、扑向了他的牺牲品。那把长长的烤肉签子一般的匕首,刀光一闪落了下来。商人像是一只老母鸡一般打着旋挣扎了一会儿,额门碰到了货架子上,之后像一滩泥巴重重地瘫在了地板上。
  时间在这所店铺之中有数十个声音低微的记录者,这些记录者当中有些持重而缓慢,这是与它们悠久的岁月大体相关;也有一些絮聒琐碎而匆匆不止的。所有的这些记录者都在分秒不息地加入到乱纷纷的嘀嗒合奏之中。这时只听一个年轻人的脚步声,沉重地踏着步道一路跑了过去,打破了这些绵密细微的声音,马克海姆一惊、这才恢复了对周遭情形的意识。他举目密切地打量着四周。蜡烛静静地立在柜台上,烛光随着一阵轻风在那儿摇曳不止;而随着烛光这一丝细微的晃动,整个房间里似乎都充满了悄无声息的骚动,犹如海面上的波浪在摇动起伏不已;大团大团的黑影私下里好像是在呼吸一般膨大收缩着,画像上的人脸以及瓷制的神像就像是在水中一般浮动变换不止;里间的门微开着一道门缝,一条狭长的日光就像一根手指一样指向阴影团团的房间里面。
  马克海姆的眼光从这些令人胆颤心惊的景象上面收回来,落在了他的牺牲品的身上,他佝偻着身子四肢摊开躺在那里,比活着的时候显得出奇的小而没有人形。这些可怜兮兮的寒碜衣服,这观之不雅的一副神态,商人躺在那里,就像是一大堆锯末。马克海姆不堪目睹这一番景象,看吧!简直不像样子。而当他这么盯视着它的时候,这一堆老旧的破衣服、这一汪新鲜的血迹,似乎开始在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了。它必须静静地躺在那儿;再也没有谁再去施展那些奸诈的巧计了、没有人去导引那些风云变幻的过手戏法了——它只有躺在这儿等着别人发现。发现!啊,那么之后呢?之后这堆僵硬的血肉会在整个英格兰掀起一阵骚动不止的呐喊之声,让整个世界都回荡着到处追索的一片回响。啊,管它死掉了没有,这都是一个敌人对手无疑了。“时间就是当人穷于支绌时,”他想道;这也是他首先能够形成的一个想法。时间,既然行为已经实施——时间,已经为牺牲者而停止,对凶手来说却已经刻不容缓而转瞬即逝的了。
  这样的念头还盘旋在他的脑中的时候,这时,一声接一声地,变换着各种节奏以及声音——一个像是教堂钟楼上传来的低沉钟鸣声,另一个像是华尔兹前奏的三声复响——两座大钟开始领头敲响了下午三点钟的钟点。
  突然间这么多的发声一个接一个地在这隔绝于世的沉闷房室之中争相奏响,不禁震得他摇晃了一下身子。他又开始忙碌起来了,手里端着蜡烛走来走去,那些随之移动的团团暗影包裹着他,惊魂未定于时或之间的反光闪现。在几副大镜子面前,其中有一些是家庭设计样式的,另一些是来自威尼斯或者阿姆斯特丹的,他看到自己的脸面一次又一次地被反照出来,就像是一群偷偷摸摸的间谍一般;他自己的眼睛在窥探侦视着他;而他自己发出的脚步声,即便是悄无声息地轻轻落下,也在惊扰着四周、让人恼恨不止。而且,在他继续往衣兜里面装填物件之时,正是他自己的内心里在刻薄谴责于他,喋喋不休地切责于他漏洞百出的这项计划。他应该选择一个更加安静一些的时间;他应该准备下一番托辞;他不应该使用这么一把长刀;他应该更谨慎一点,只是把商人绑起来、塞住口,而不是把他杀死;他应该更加大胆一些,把那个仆人也一块儿杀死;他应该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来做所有的事情;痛切的自责,令人疲惫不堪、无休无止的脑力运作,想要更改已经难以更改的事实,想要计划现在已经无用了的计划,想要成为已成既定事实了的过去的建筑师。同时,除却这些行为之外,激烈的恐惧感,就像一间荒废了的阁楼上无休无止的鼠窜,已经让他慌不择路地每根不相干的神经都绷紧了起来;警察的手臂也许会重重地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触感就像一条挂在钓钩上的鱼儿那样摇摆不已;或许他已经看到了,恰似疾驰在悬崖的边缘,前面就是被告席,就是监狱的房间,就是脚手架以及黑色的棺木。
  对来自大街上人们的恐惧感,盘绕在他的脑际,就像是一支前来围攻劫掠的军队。他认为这是极其不可能的,但是很可能争执所发出的声响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中,他们已经因为好奇心而忍无可忍了;而且此时,在所有邻居们的屋中,他猜测大家都在一动不动地坐着、竖起耳朵来倾听着传来的声响——这些孤独已极的人们,他们注定要独自靠对过去的回忆来一个人度过圣诞节的时光,而现在突然间就被这阵轻微的声响而打破了回忆;快乐幸福的家庭聚会,一下子就在桌边陷入了沉寂,母亲仍然举着抬起的手指:每个阶层,每个年龄,每个不同的性情,坐在自己火炉边的每个人,好像都在打探着、倾听着,甚至是在盘绕着将要把他绞死的那根绳子。有时似乎在他看来自己已经移动得轻而又轻了;可那只波黑米亚高脚杯发出的叮当声就像钟声一般沉响;轻微的嘀嗒声也足够大到让他吃了一惊的程度,因此他甚至想要把几只座钟都停下来。之后,又一次的,他的恐惧发生了变迁,这个地方死一般的静寂似乎成为了他痛苦的来源,这是一个引起路人注意并觉得寒心的地方;他应该举步更加大胆一些,在商店的堆积物之间尽量发出一些声响来,刻意制造一种感觉,仿佛是屋里人正在随便忙碌着一般。
  但是现在尽管说他有来自四方的各种惊扰,而他的一部分注意力还是保持着非常机警的状态,而另一部分头脑则颤颤巍巍几乎来到了崩溃的边缘了。特别是一种幻觉紧紧地盘踞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邻居的一张白脸正靠在他的窗户边上仔细倾听着,路人由于觉得自己听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而可怕地停了下来——这些都可能紧紧是出于猜测,他们不可能知道这里的情形;透过砖石的墙面以及挡着护板的窗户,只有一些很大的声音可以穿透进来。但是在这儿,在屋子之中,只有他独自一个人吗?他知道他是的;他观察着仆人高高兴兴动身出发了,可怜的一幅最佳神态,每条飘带上和满脸的笑意上面都写着“出外一整天。”是的,他是独自一个人,当然了;然而,在他头顶上那间大房子之中,他还是确定自己听到了某种细微的脚步声——他肯定地意识到,不可思议地意识到了某种存在的迹象。是的,肯定地;他的幻觉紧随着它到每一个房间里去、到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之中;此时此刻尽管这是一个没有面目形状的东西,但是它依然有一双眼睛可以看;再过一会儿这又变作他自己的一个投影;还有,看到那个死在地上的商人的形象,又一次鼓起了他的心智以及仇恨。
  有的时候,经由强力的努力,他会瞥一眼那扇开着的门户,尽管这样还是让他感到恐惧。这座房屋非常高大,天窗又小又模糊,天色因雾而阴沉着;穿透而下的光线到达第一层楼房的地面上变得异常的昏暗,只在商店的门槛边微弱地闪烁着一丝亮光。然而,即便是在那丝可疑的光照之下,那里不是垂挂着一个摇摇晃晃的暗影吗?
  突然间,就在外面的大街之上,一位兴致勃勃的绅士开始用什么东西敲打起店铺的门来了,随着一阵猛击还高声开着玩笑,在这里面还不止一次地大声叫着商人的名字。马克海姆,几乎被震晕了僵在那里,瞥了一眼地上的死人。可是,不!他静静地躺在那儿;他远远地逃到听不见这阵敲打和呼叫的地方去了;他沉入了寂静的海洋深处之中;他的名字,本来在一片呼啸的风暴之中都足够引起他的注意,这时却已变为了一阵空洞的呼喊。这时,这位开心的绅士停止了敲击,转身离开了。
  这是一个警示,应该加快余下来的事情了,尽快离着这些可恶的邻居们远一些,一头扎进伦敦的人丛里去洗个澡才好,在这余下来的一天的一半时间里,到达那个安全而显见的避难所——他的床上。一个来访者既然已经来过了:另一个也就随时可以接踵而至,也许会是一个更加固执难缠之人。已经犯下了罪恶,而没有收获其利益,这可是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失败。金钱,此时这是马克海姆全部的想法;作为达到目的的途径,那就是钥匙。
  他回头从肩膀上瞥视了一眼那扇开着的门户,那里那个阴影依然迟留不去、摇曳不止的样子;尽管说一点也不感到憎恶的感觉,可肚腹之中还是一阵翻腾,他走过去接近了他的牺牲品的遗体。人性的特点已经完全脱离而去了。就像是一件用谷糠半充起来的衣物那样,四肢平摊在地面上,身躯佝偻折叠着,就这样躺在地板上面;然而这件东西却让他感到极度的不悦。尽管说拿眼看上去邋邋遢遢恍似无物一般,他却害怕拿手触碰起来也许会非同一般。他抓住尸体的臂膀,把它翻转过来仰卧在地。感觉它的四肢是这么的轻而柔弱无骨,好像是已经被折断成了一堆零碎的碎片一样。面部的表情已经完全被剥夺无遗了;可是看上去惨白得就像是蜡一般,一只太阳穴上令人震惊地糊满了鲜血。这一切对于马克海姆来说,可是一个不太愉悦的情形。这般情形立时就把他带回到一个记忆之中,某个渔村里的集市之日:那是一个阴天,风舞啸叫如同笛奏,人群聚集在大街上,铜号一个劲儿吹响,鼓声隆隆作声,民歌手的鼻音低沉压抑;一个男孩子在人丛中穿来穿去,淹没在人群晃动的一片脑袋之间,也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直到他来到了聚会的主场地,这时他看到了一个棚架,一副巨大的屏幕上画满了图画,设计手法有些阴郁,色彩有些夸张艳丽:布朗恩里格和他的徒弟;曼宁夫妇以及被他们谋杀的客人;维尔死死地抓住瑟泰尔;以及别的二十多桩谋杀案的图画。这可是一副难得的幻景图画;他又一次成为了那个小男孩;他又一次举目看着这些图画,同样感到身体上的拒斥感,面对这些邪恶的画面时;他依然是被那震耳欲聋的鼓声给吓坏了。一小节那一天奏响的音乐又呈现在他的记忆之中;而听到这样的回响,第一次有一丝疑虑的感觉袭上心头,一阵恶心浮泛而出,一时间四肢关节麻痹无力,这是他必须立即加以抵御、强加征服的。
  他断定自己应该谨慎面对这种情形,而不是盲目逃避这样的想法;他不顾一切地正视着死尸的面孔,把自己的意识强行扭转过来思忖自己所犯罪行的性质及其严重性。就在短短的时间之前,这张脸面还由于各种情感的表达而生灵活现,那张已经惨白僵硬的嘴巴还在说话,那具躯体还因可控的活力而动作不止;而现在,经由他的行为,这块曾经鲜活的生命之体被禁锢住了,就像这个钟表专家自己,经由他那突然插入的手指,锁住了钟表嘀嗒作声的走动一样。他就这么无望地思虑着;他不可能上升到谴责自己而悔恨不已的意识高度;就是这同一颗心灵曾经在那些描述罪恶的画作前面颤抖不止过,面对着这些决定无疑的事实表现。最多,他会感到一丝惋惜在心中闪现,为了这个徒然被赋予了种种的能力、可以让这个世界可能变成魅力花园的人,可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生活过,他现在已经死去了。可这决不是出于悔罪,不,不是一种内心的情感。
  想到这里,他摇摇脑袋驱走了这诸般的思虑,他发现了那几把钥匙,朝着店铺开着的那扇门走去。外面已经噼里啪啦下起了雨;急骤的雨点落在屋顶上面,驱走了死一般的寂静。就像身处一个嘀嗒漏雨的洞穴之中一般,这所房屋的这个房间里边不停地发出持续的回响,不但充斥着人的两耳,还间杂有那些座钟嘀嗒的鸣响。而当马克海姆接近房门之时,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好像是对他自己谨慎的踏步声的回应,另一个脚步声正在随之一步一步退缩到楼梯上去。那团阴影依然在门槛上凌乱地跳动不止。他使出了一顿重的意志力、强加到自己手臂的肌肉上,这才勉强把门给拉了回来。
  那丝微弱的、雾气蒙蒙的日光昏暗地照射在光秃秃的地板上,还有楼梯上;还投射在那付安放在楼梯平台上、手持斧钺的亮闪闪的盔甲上面;同样也照射着那些木雕,以及吊挂在泛黄的墙壁护板上的画框之间。雨水穿落房屋的嘀嗒声声震于耳,以至在马克海姆听来,可以从中清晰地辨别出来各种绝然不同的声响。脚步声和叹息声,千军万马由远至近的行军踩踏声,数钱的丁零当啷声、门扇被悄悄打开一条缝的吱呀声,所有这些声音似乎都混合在雨滴拍击圆形屋顶的嘀嗒声里,以及管道里涌动的流水声中。感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在此的感觉,渐渐地使他走到了发疯的边缘。在他的四面都有围堵困扰着他的某种存在物。他能听到它们就在头顶的房间里面移动的声息;而在店铺之中,他听到那个死人从地上站起来的声音;而由于他已经开始费了好大的劲要爬上楼梯去,却有脚步在面前悄悄溜走、身后更是传来潜踪而至的脚步声。要是他有幸是个聋子的话,他不禁思忖道,那将会令他拥有一个多么安详而平静的灵魂!可是这么想过之后,侧耳更加认真地细听了一会儿,他又为那种时刻不息的感受而感到安慰了,因为这样可以使他具有一种探查哨的功用,可以拥有一个生命中足可依靠的前方哨兵。他的一颗脑袋在脖颈上不停地转动着;他的一双眼睛,几乎要在眼眶之中努出来了,不停地四处打量侦视着,而四处仿佛都有某种无名状物拖着尾巴悄然隐去。通往二楼的二十四级台阶,在他来说就是二十四次痛苦磨难一般。
  二层楼上的几扇门开了一条缝,其中有三扇好像三个伏兵一般,又像三门张着大嘴的大炮那么震撼着他的神经。他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难以禁绝于人们虎视眈眈的观察,不能防卫暗中的注视了;他渴望着回到家中,有四面墙壁的保护,把自己深埋于衣被暖窝之中,除了上帝以外没有人能够注意到自己。想到这里,他停下来思虑了一会儿,回想起另外一些有关谋杀者的传说故事,恐惧地想到,他们都是持有遭到天谴惩罚的预感的。可是至少来说,他本人此时的情形却并非如此。他是恐惧于自然律条的,因恐其无情的铁律会在他的犯罪过程之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可怕印证。他对此有十倍的恐惧感,迷信到匍匐在地的那种恐惧,害怕一个人在自己的履历之中会有某处不连贯的断裂所在,从而刻意违背了自然规律的流动。他是玩了一个技巧性的游戏,可还是依照一定的准则,完全估量了从一定的起因到可能的后果的延续性;可要是自然律,就像一个输了棋的暴君那般把棋盘整个掀翻了那样,把这个进程的模板给打碎了,那又会是什么样一个情形呢?同样的命运曾经降落到拿破仑的身上(那些写书的人这么说的),当冬季稍微改换了一下出现的时间的时候。这种命运很可能降落到马克海姆的身上;坚固的墙壁很可能变成透明的,把他在这儿的一切所作所为都给暴露出来,就像那些在玻璃制成的蜂房里忙碌的蜜蜂们那样;这些坚硬的地板很可能在他的脚下变得像流沙一样,把他给牢牢地粘滞住在这儿动弹不得;是这样的,而且还有更加令人伤心的事件可以轻易地毁灭掉他;要是,比方说,整座房屋瞬间倒塌下来,他跟他的牺牲品的尸首一起掩埋在一块儿;或者隔壁人家的房门因着火而灰飞烟灭了,闻讯而来的消防员们从四面朝他围堵过来。这些事情都是他所畏惧的;而从某种角度来说,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可以被称为上帝之手对人类罪行的一种干预。但是有关上帝他还是很放心的;他的行为无疑是一种特例,然而这正成为了他的借口,因为上帝明晓一切;他就在那儿,而不在人们中间,因此他可以确切地感知公理所在。
  当他安全抵达起居室之时,把房门在身后关住,这才深深舒出一口气不再感到惊吓了。这是一个被拆散得七零八落的房间,根本就没铺地毯,一溜摆着一排装货物的粗木箱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家具之类的在里边;几只大穿衣镜立在那儿,从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各个角度的姿态,就像一个身处舞台、众目睽睽之下的演员一样;许许多多的图画,有加框的、有没有加框的,立在地中央,它们的脸面朝着墙壁;一只很大的谢拉顿餐具柜,一只细工镶嵌的橱柜子,还有一张老式的大床,四圈儿围着一圈绣帏。几扇窗户是一直到地板落地开合的;而大大有幸的是,窗户护板的下部已经被关住了,这就把他的行踪从邻居们的眼睛可见处给屏蔽住了。这个时候,马克海姆来到了粗木箱子前面的一只橱柜前,开始在手中的钥匙里面翻找。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这把钥匙可不在少数,再者说了这是多么烦人的一件事;因为总的来说,也可能橱柜之中空无一物,而余下的时间又是迫不及待的。而既然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他反倒镇静了下来。他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门户那里——其实他是一直在不停地扫视着那里,就像一个处于围困当中的将军喜欢确证自己的防御工事那样。但是实际上他还是非常平静的。雨点落在街道上的噼啪声听去异常的自然,甚至让人有些愉悦的感觉。而同时,从另一方面来说,那种像敲击钢琴一般的节奏此时已经转换成赞美诗一样的音乐了,好像众多的儿童们接着唱起了曲词一般。这美妙的音乐是多么的雄壮、多么的令人愉悦啊!多么清新而富有朝气的声音!马克海姆不禁心甘情愿地侧耳倾听起来,这时他已经从那一把钥匙里面找到了自己的所需;他的心中蜂拥而来充满的都是一些畅意的念头以及悦人的景象;像一些正在赶去教堂的儿童们,高高的管风琴洪亮的鸣声;田野之中的众多儿童,小溪边沐浴的人们,漫步在黑莓灌木丛草地上的人,有风的日子里白云飘飘的天幕下放风筝的人们;之后,又是一阵别样的赞美诗节奏,又回到了教堂之中一样,一阵夏季里周日昏昏欲睡的感觉,以及牧师们温文尔雅的长谈(想到这些他不禁暗自笑了起来),还有詹姆士一世时期留下的那些坟墓,以及隐约可见的圣坛上模糊的十大戒律的文字。
  而正当他这么坐在那儿,一阵忙碌而出神的时候,突然吃了一惊站了起来。一阵冰凉之念,一阵似火闪现,一阵难以抑制的热血涌向心头,瞬间攫住了他的身心,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一阵颤栗。一个脚步声正在缓慢而持续地爬上楼梯来,马上就听到一只手臂握住了门把手的声音,只听门锁咔哒一响,门被打开了。
  恐惧感紧紧地钳住了马克海姆的周身上下。究竟此时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他不知道,或者是那个死去的人又爬起来走了过来,或者是某个人性公理的执掌官员、也许是碰巧有个过路的见证人、不经意间盲目闯入了此地中来,就要把他送上断头台了。可是当一张脸从门缝里挤进来的时候,只见他环顾了一下房间的四周,然后眼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竟然点了一下头、笑了一下,好像是对一个认识的朋友一般,之后又从门边缩了回去,门也随即又被关上了,他的恐惧感顿然冰消瓦解,抑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呼叫。听到这一声喊叫,来访者迅速赶了回来。
  “你是在叫我吗?”他高高兴兴地询问道,而且随着问话走进了房间里来,随手把门在后面关上了。
  马克海姆定定地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盯视着眼前的这个人。可能他像是看到了一个电影画面一样,但是眼前这个新来者的外形轮廓是在变化着的,好像是商店之中摇曳的烛光下一个摇摆不定的木偶一般;而且有一会儿他觉得他似乎认出了他;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他很像是自己的一个倒影;但是总的来说,就像一阵激烈的恐惧感凝结在了心中,他可以完全加以确定,这个东西决非是一个人间之物、也绝不是造物主上帝的创造品。
  然而这个东西又有一种奇怪的凡俗之人那样的神气,当他站在那儿满脸笑意地看着马克海姆的时候;这时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是在找钱吗?我敢肯定地说。”说话的语气就像寻常情形下那么彬彬有礼。
  马克海姆一言不发,他说不出话来。
  “我可要警告你,”另一个接着说道,“那个女仆比通常情况下早一些离开了她的爱人,不一会儿就赶回这里来了。要是马克海姆先生被发现在这所房屋里的话,我可没有必要跟他描绘接下来会发生的后果的吧。”
  “你认得我?”谋杀犯惊呼起来。
  来访者笑了起来。“你很长时间以来就是我所喜爱的一个人了,”他说道,“我可一直在关注着你,随时准备给你提供可能的帮助。”
  “那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马克海姆惊讶不已地喊道,“是魔鬼吗?”
  “管我是个什么呢,”另一个回答道,“这可一点不会影响到我所可能提供给你的帮助。”
  “这是可能的,”马克海姆大声喊道,“这绝对可能!让你提供帮助?不,绝不;不要你的帮助!你还不认识我;感谢上帝啊!你绝不认识我的!”
  “我认识你,”来访者平静地答道,神情之中既郑重其事又有些严厉。“烧成灰我也认得你的骨头。”
  “你认得我!”马克海姆大声嚷嚷道。“这怎么可能呢?我自己的生活对我自己来说都不啻是一种对自己的歪曲和诬蔑。我已经活到了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自己都不敢认自己的地步了。所有的人们也都是如此;所有的人们本质上都要优于这种外部的伪装,这种伪装却四处漫延而把人们都要窒息死了。你看所有的人们都在被生活拖拽着而不能脱身,就像被亡命徒们一把抓住了用一张黑斗篷给蒙住了一般。要是他们还有余力可以自我控制的话——要是你可以看到他们的面部表情的话,他们就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他们会比那些英雄好汉以及那些圣人们还要光辉耀眼的!我比所有的人们都更要糟糕透了;我比所有的人都要被蒙蔽得厉害一些;我的理由对我自己还有上帝来说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但是,要是我还有机会、还有时间的话,我会把这些倾诉给你听的。”
  “倾诉给我吗?”来访者询问道。
  “首先是倾诉给你,”谋杀犯回答道。“我觉得你还是有些智识的。我想——由于你的存在——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心灵的阅读者。但是你可要保证从我的行为之中对我加以评判!想一想这个吧;我的这些行为!我曾经出生而且生活在一块巨人的土地上;这些巨人们自从我离开母体以来就紧紧地抓着我的两只手腕子拖拽着我——这些应时而生的巨人们。而你一定要通过我的行为对我加以评判!可是你能做到不要忽视探寻我的心灵深处吗?你能够理解罪行对我来说不是那么可恶之极吗?你能看出来在我的内心里面其实清清楚楚写着良心两个字吗?从来没有被刻意的诡辩所沾污的良心,尽管说也是经常被外人所漠视的良心?你能够在我的身上阅读出来一种东西、一件肯定来说属于一种普通人性的东西——这就是一种非是情愿的罪行?”
  “所有你的这些话可都是发自内心的,”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可这些事情与我无关。你的这种观点的坚持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可一点都不在乎你是怎样被强行拖拉着而去的,看起来你是被人裹挟着走错方向了。然而时光在飞驰;女仆延迟了一会儿,张着脖子在那里巡视着人群里边的那些面目,张望着那些挂在工地栅栏墙上的图画;但是她还是在一步一步地朝这里接近;可你要记得,也许绞刑架自身已经在通过圣诞大街在向你接近了!我会帮助你吗;我,知道发生的所有事情的人?我会告诉你到哪儿去寻找那些钱财吗?”
  “有什么代价吗?”马克海姆问道。
  “我给你提供帮助只要你送我一个圣诞礼物。”另一个回答道。
  马克海姆因为这样一个有些苦楚的成功而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不,”他说,“我不会在你的手上拿走任何东西的;如果你在我要渴死的时候,是你的手把水罐送到我的嘴边来的,我是会有勇气加以拒绝的。这是有一些轻信的意思,但是我根本不会让自己犯下任何邪恶之举的。”
  “我一点都不反对临终忏悔。”来访者说道。
  “那是因为你不相信这样会有什么效果!”马克海姆大声说道。
  “我可并没有这么说,”另一个回敬道,“但是我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待这样的事情的,当生命终结之时一切都再无任何牵挂了。这个人活着的时候照顾我,以宗教的色彩散播黑色的见地,或者可以说在小麦地里种下野豌豆苗,就像你所做的那样,其间低眉顺眼地屈从于欲望的唆使。现在他已经完全可以解脱了,他还可以再加上一项最终的关照行为,那就是忏悔,由此而笑着死去,这样就可以满腹信心与希望地再在我活着的同类们的心中再加营造一种羞惭的意识。我并非是这么刻薄的一个主人。你就试一下我好了,接受我的帮助。尽情地享受你的生命,就像你迄今为止所做的那样;请充分地享受你自己,把你的胳膊肘在桌面上充分地摊开来;而当夜幕渐渐降临之时,窗帘子都拉下来了,我告诉你,为了你这份更大的享乐,你会发现这样会更轻松地配合你与自己良知的这番争执,让你自己更加安然顺从于你的上帝。我此时正是来自于一张临终的床榻之上,房屋之中全是一些悲悯不已的人们,都在倾听着这个临终之人的遗言:可是当我看着那张脸面的时候,却看到了与怜悯恰好相反的一丝燧石之光,我发现它正因希望而微笑并闪着光。”
  “那么你到底是不是觉得我是这么一个东西的?”马克海姆问道。“你到底是不是认为我没有更体面一些的内心热望,除了这么一直地邪恶、邪恶、再加邪恶下去,最终,鬼鬼祟祟地潜入天堂里去?我想到这里内心里就一跳的感觉。这些,那么说,是你对人类的体验吗?或者说是因为你看到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而假定这就是恶劣而卑鄙的吗?这样的谋杀罪责的确就是这么的罪恶,而能吸取干净所有的善良之泉吗?”
  “谋杀对我来说并非是一个特殊的类别范畴,”另一个人回答道。“所有的罪恶都可归之于谋杀,就像所有的生活都是一场战争一样。我看到了你的那些祖属,恰似一只船筏之上正在饿毙的水手们,正在抓取饥荒手上递过来的面包皮,互相啮噬着对方的性命。我追循着罪恶一直到它犯罪行为的那一刻之后;我发现它们最终的结果都意味着死亡;在我的眼中,一个漂亮的女子违悖自己的母亲而打扮得花枝招飐前去参加舞会,一点也不亚于像你这样一个谋杀者所犯的罪行那么鲜血淋漓。我是说过我在追循邪恶是吧?同样我也在追踪品行;它们之间没有一点手指甲盖那么大的差别,它们都被死亡天使的镰刀给收割走了。罪恶,我是为此而活着的,它的存在并非是在行动中、而是在品行里。坏人恶人对我来说是极其珍贵的;并非是坏的行为,其累累果实,如果能够在疾驰而过的时代潮流中跟踪它们足够远的话,就会发现它们要比那些稀缺的品行更加令人感到欣慰得多。而并非是因为你已经杀死了一个商人,而是因为你是马克海姆,我这才提出来协助你逃出险地之中。”
  “我会对你敞开心怀的,”马克海姆回答道。“这次你看到我所犯的罪行是我的最后一次了。在我前来至此的一路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这是一种见识,一种及时的见识。至今为止我都在为自己所实行不了的一种反叛意识所驱使着;我是一个被贫穷所捆绑住了的一个奴隶,被它驱赶着、鞭打着、蹂躏着。针对诱惑是有一种强劲的品行可加抵御;我的品行之中却并非如此:我有一种迫切的愉悦要求。可是在今天,正是出于这次罪行,我抓住了一个警告、同时又获取了财富——一种力量、同时又是对自己的另一种信心。我全然变成了一个这个世界上的自由的演出家;我已经看到自己在发生全面的改观了,这两只手就是我变好的中间代理人,这颗心灵已经获得了宁静。过去的一些事件涌现在我的脑中;一些我在安息日的晚间随着教堂风琴的旋律所梦魂以求得东西,一些我在流着眼泪阅读那些高尚已极的书籍和感动人心的交谈之中所预想过的东西,一个天真的儿童,还有我的母亲。这些铺垫了我的人生;我曾经流浪了许多年的时光,但是现在我有一次看到了我命中注定的目的地城市的所在。”
  “你会运用这些钱财来做股票交易吧,我觉得?”来访者询问道,“在这件事情上,要是我说的没错的话,你已经丧失了数千元了吧?”
  “啊,”马克海姆说,“可是这一次我是非常有信心的。”
  “这一次,同样的,你还会输,”来访者平静地答道。
  “啊,可是我留下来其中的一半!”马克海姆大声说。
  “这一半同样会丧失。”另一个说。
  马克海姆的额门上渗出了汗珠。“好了,那么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惊叫道。“就说丧失了,就说我又一次被投入了贫穷中,那么我的一部分,坏的那一部分,难道会一直这么下去,到最终还是这么敌视、蔑视着我的好的那一部分吗?邪恶跟善良一直在我的心中互相强烈抗拒着,拼命地把我朝两边硬拉。我不喜欢其中任何一个,我喜欢的是它们全部。我可以预料到大的行为,弃绝自制,殉道牺牲;而尽管我堕落到了犯罪成为一个谋杀者的地步,同情怜悯对我的内心来说还不算是陌生的事情。我同情那些穷人;谁说他们所受的煎熬要比我好一些?我怜悯他们、帮助他们;我珍重心里的爱,我喜欢快意的笑;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真善之事,可是我从心底里喜欢这样的事情。难道我的罪恶只是在引导着我的生活以及我的品行达于虚无之境,就像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脑中杂念不成吗?绝不是这样的;再者说了,行动之泉是良好纯净的。”
  但是来访者抬起了他的一根手指。“你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三十六年的时光了,”他说,“经过了诸多的命运变迁、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心境改换,我一直在持续地观察着你的堕落。就在十五年前你已经萌生了偷窃的念头。而就在三年之前你已经可能由于一念之差而背上一个谋杀者的罪名。难道还有任何一种罪行,难道还有某种残酷而卑劣,是你有所畏惧而顾瞻不前的吗?——至此以前五年的时间我已经查明事实真象了!堕落,堕落,不停地一直在堕落,你这个骗子,伪君子;除了死亡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有助于制止你的行为了。”
  “这是实情,”马克海姆嘶哑着嗓音说道,“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妥协并听命于邪恶的驱使了。可是这种情状是非常普遍的;就是那些圣人们,那些人生实践的模范者,他们也在变的越来越不纯洁,都在装腔作势地迎合于他们周围的环境所处了。”
  “我要正式提请给你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另一个人说,“而当你回答出来之时,我要给你读出你在命相上的预断。你已经在许多事情上变得越来越不谨慎了;或许你这么做也可能是对的;而且不管怎么说,对大多数的人们来说也是同样的。可是即便是这样,你还是处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下,无论怎么的不足为道,你是不是在感到自己越来越困难于满足自己的行为,或者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难以制驭了?”
  “在任何一件事情上吗?”马克海姆重复了一句,一边痛苦不堪地思虑着的样子。“不,”他接着说道,已经很失望了,“一件都没有!我是整个在走下坡路的趋势。”
  “那么说,”来访者说道,“满足于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好了,因为你不可能改变现状了;而你在这个人生阶段上所扮演的角色所说的话语,都已经变成了记录下来的如山铁证无疑了。”
  马克海姆站在那儿沉默了好一会儿,确实是来访者第一个开口以后才打破了沉静。“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他说,“我可以告诉你钱在哪儿了吗?”
  “还有善心?”马克海姆惊道。
  “难道你还没有尝试过吗?”另一个回敬道。“就在两三年以前,难道我没有见到你在宗教奋兴大会的演讲台上,难道没有听见你用最响亮的声音演唱赞美诗吗?”
  “这是实情,”马克海姆说道,“而且我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对我来说职责义务方面究竟还余下来多少。我为自己的灵魂而感谢你的这番训教;我的两只眼睛已经睁开了,最终看到了我该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回荡在整个房屋之中久久不息;而那个来访者,就像是听到了一个自己等待着的早已约好了的信号一般,言行之中迅速地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那个女仆!”他喊道。“她已经回来了,就像我提醒过你的,现在这可又是一条摆在你面前更难通过的死胡同了。她的主人,你必须跟她说,已经病了;你必须让她进到屋里来,神情上要表示得更坚定一些、更严肃一点——不要笑,不要过分的举止,我保证你会成功的!一旦这个姑娘进到屋里来,把门在后面关上,使用你已经除掉了那个商人所用的同样的手段,你还可以顺手地排除你的前进道路上的这又一个危险。此后你就拥有了整个一晚上的时间了——整个一晚上,要是你需要的话——把屋里所有的宝物搜寻劫掠一空,同时注意你的安全,不要被人家发现。这就是对你的帮助,看上去像是威胁。行动吧!”他喊了一声;“行动,我的朋友;你的命运就悬在摇摇晃晃的云梯之上:站起来,行动!”
  马克海姆坚定地望着他的资助者。“要是我命中注定要做这样的恶行,”他说道,“那里还有一扇自由之门在那儿敞开着——我还可以停止这样的行动。如果我的生命注定是一次罪恶,我依然可以把它放下不论。尽管我,正如你所实说的,因为诸端诱惑而难能一时自制,我依然能够,毅然甩一甩衣袖,把自己顿时置之度外,不再顺从私欲的诱惑。尽管我所爱之善注定是一场空;尽管如此,也由它去好了!但是我依然所恨的是恶;由此出发,要让你难堪失望了,你会看到我是如何聚积起勇气和力量来的。”
  来访者的一张面孔上开始呈现出诸般难以表述的惊讶欣悦之色:表情之中因温和的成功感而明亮舒缓下来,就在这即刻的粲然形色之间,这张脸却慢慢隐去、一会儿就模糊不见了。可是马克海姆没有停下来加以观望,根本没有理会这种瞬间之中的形影迁变。他把门打开来,慢慢地走下楼梯去,一个人若有所思的样子。往事一幕一幕地展现在眼前;他平静地看到了,这一切的丑陋与艰辛,就像是在梦里一般,散漫如同杂乱的拼凑——一场失败的景象。生活,正如他此刻得出的观点,再也对他没有什么诱惑力了;可是再往前面看去,那里是一个再也用不着嘶吼的平静的避风港。他在过道上停了一下,朝着店铺里面看着,在那里那具死尸的旁边,蜡烛依然在自顾自地闪着光。四周一阵奇异的死寂。有关这个商人的各种念头蜂拥而至,他在深沉的思虑之中站在那儿盯视着。这时门铃又一次响了起来,似乎在等待不及了一般地喧闹着。
  他立在门槛上面对着那个女仆,脸上似乎有一种笑意的模样。
  “你最好是到警察那里去,”他说:“我刚刚杀死了你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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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马克海姆,在污浊不堪的环境下,暂时迷失了心性,做出谋杀事件,并打算劫财逃离现场。但是终究被一个幽灵打动,战胜了继续堕落的恶念,勇敢面对并承担责任。这篇文章大量心理渲染和环境氛围渲染,准确刻画了一个歧途者的困惑和迷惘,那个幽灵更像另一个自己,也就是说,马克海姆的灵魂跳出来,与另一个自己交锋。而这部作品,不像灵异故事,更像心理学探讨,让人贴近一个谋杀者的心路历程。推荐阅读。编辑:金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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