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李
电视剧里看到民国的莲花落艺人,一身叫花子破衣烂衫,手拿两块牛髀骨,下边綴一串铁环,两块骨头撞击,节奏铿锵,边走边唱,唱词现编,看见什么唱什么,脱口而出,有板有眼,无不押韵合辙,唱到精彩处,令人不由叫绝。于是想起我小时候,老街也有一位专业的莲花落艺人,他的相貌作派慢慢在我的脑海里显现出来。
出了石板街西头再往西走大约200米,一处墙根斜搭着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屋里住着一位破衣烂衫胡子拉碴的莲花落艺人,姓啥名谁忘记了,姑且称他“莲花李”吧。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可是老街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
莲花李的所有家当就一只搪瓷碗夹在腋下,腾出手来敲打两块牛骨。大清早赶着饭时,他就从茅草屋里出来了,洗脸刷牙这类俗务跟他无关,向来是倒头就睡,起来就走,真一派仙风道骨的自然形态。
解放后公私联营之前,我家在老街西头开着一间饺子馆,离莲花李的下榻之处并不远,莲花李敲着牛骨走来,饺子馆就是第一站。就听莲花李唱道:“唉唉,真是巧真是妙,饺子一熟我来到。”父亲一听,随手丢几个饺子到锅里,莲花李连连说:“不要饺子不要饺子,来碗汤就好。”当然是连汤加饺子一并笑纳。
一群孩子跟在莲花李后边,我是其中一个,一跟能跟半条街,而且跟着唱。莲花李总对路人说,这都是我徒弟,都快学成出师了。
那会就觉着莲花李的唱词极好,朗朗上口,不知不觉就能记住。上小学时每次给黑板报写的“诗”里,不由自主就串了莲花落的味道,实在是潜移默化。
有时候放学了,看见莲花李正在街上说唱,便背着书包跟着听。记得有一回走到一家南货店门口,莲花李随口唱道:“那边要过这边来,这边的老板要发财,发财就有生财道,五路财神进宝来。”我一听实在是妙,赶紧拿铅笔本子记了下来。结果那家老板一个大子没给,还出言不逊,轰他走,莲花李边走边唱:“掌柜的,粗股轮蹲,肚里的陈熊有半斤……”街上人听了哈哈大笑,老板追出来骂道:“莲花李,王八蛋!”莲花李还接着唱:“王八蛋王八蛋,大家出来把你看,都说你是王八蛋。”
文革时期,莲花李依然操着旧业,游行的过来,他就躲路边看着,过去了又边走边唱。有一回几个红卫拦住他,要他唱文化大革命,莲花李挺机灵,说不会。红卫兵诚心逗他,不唱不行。莲花李想了想,唱道:“大革命大革命,四类分子不敢动。”随后不唱了。红卫兵不依,要他再唱,他又唱道:“反革命,走资派,都到墙根站一块。”说啥不唱了。
1969年初,我便随家下乡,此后招工进厂,辗转在外多年,都远离县城老街,再没见过莲花李。大概上世纪九十年代,听说他有个大儿子从台湾回来找到他,据说还有县政府的领导陪着。莲花李已垂垂老矣,一身破烂,还住那茅草屋,儿子不忍,哭着要带他去台湾,莲花李说啥不愿去。莲花李还有小儿子,那会日子都已过的不错,早要接他一起住,别再沿街乞讨唱莲花落了,他就是不依,儿子也没辙。
大儿子走后,县里给他安排了一间房子,他不住,最后硬是把那破茅草屋拆了他才挪窝。
光阴似箭,不觉又过去几十年了,莲花李应该不在人间了。想起他,不禁生出怀念故人的感慨。想一想,真是钦佩他那种对艺术的执着,即便有吃有喝,他还是坚持着这门艺术的本来面目。
追根溯源,莲花落原为僧人募化时所唱的警世歌曲,后渐被乞丐乞讨时所唱。明清之际,丁耀亢所著《金屋梦》第十四回中,有东京汴梁街头打莲花落的描写,说明北宋时期就有了这门说唱艺术。
2011年5月23日,莲花落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莲花李若能多活些年,说不定要被文化部门请去录音录像的。
不管怎么说,流浪街头的莲花落艺术最终能被堂而皇之请进艺术殿堂,是值得庆贺的事情,莲花李地下有知,应含笑于九泉了。
【编者按】在那些苦难的历史时期,总有不少人为了生存,用尽自己仅有的一点技艺来养活自己,作者笔下的“莲花李”,包括与“莲花李”相当的,还有很多很多。“莲花李”就是一个社会底层人的代表。作者是用心的,记得这样的一位传承人。虽然已成为历史,至少有人记得。中华大地上,许多民族文化正在消失,需要有志之士去保护和传承。推荐阅读。编辑:李金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