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伯
昨天夜里,忽然梦见了二大伯,还梦见二大伯的坟头长满了一蓬蓬草,青青的草。醒了,仍觉似梦非梦,不禁惶然。
二大伯的坟十几年前就不在了,如今早已成了一片高楼和平坦的马路。在视觉上当然比旷野荒冢好看的多,可在回眸的世界里,在记忆的深处,这些高楼大厦只不过是华丽的盖子,真正有魅力的东西还在盖子下面。
沉淀在灵魂深处的东西早已滤去了世俗杂质,已经不属于物质层面,远不是金屋华盖能替代的。
见二大伯最后一面,是在父亲临终的病榻前,一个90岁的老人,在一个87岁即将逝去的老人床前呜呜咽咽,哭的那个酣畅!怎么都拉不起来——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呀!也许直到今天,我才能稍稍领悟两个耄耋老人以哭声来诀别的心境内涵——那泪水,应该是囤积了一生一世的酸甜苦辣!浑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别人又如何领会得了!
听父亲说起二大伯年轻时的故事,是在成家立业之后。当时还曾用笔记了下来,打算日后写点什么,或者作为小说素材,结果什么也没写。这么多年了,二大伯的故事却在记忆深处没有消失,甚至在我无意识的情况下继续在脑子里沉淀发酵,直到昨夜被这不期而至的梦重新提取出来。
在我的想象里,年轻时的二大伯高大帅气,一双凤眼,高高的鼻梁,跟电视剧《三国演义》里飾演关羽的陆树铭有点相像,但我二大伯一定更帅一些。
解放之前,我爷爷是淮北地区赵姓一族最后一任族长。赵姓是个大家族,散居方圆百里,人口众多,祠堂壮观威严。在旧中国宗法社会里,祠堂是管理约束全族老少最高的权力机构,对家族人等具有规范行为乃至惩罚生杀之权,掌管着这么大的祠堂,爷爷的身份威严可想而知。
爷爷家教极严,为人不苟言笑,据说小孩子们正皮着,见爷爷走来,立刻都大气不出,老老实实候着,待爷爷走过去才敢挪动。
我没见过爷爷,关于爷爷的事情只能从父母零零散散的叙述中得知。
爷爷当年朋多友广,且豪爽义气,据说至临近解放,诺大家产全为交朋友花去所剩无几。爷爷当然是个言出必践之人。
有一天,爷爷回到家突然宣布了一件事:二大伯的婚事定下来了,已经换了帖子,女方是一大户人家,说是爷爷的朋友。别的一概没说。好像也没必要说,诸多事向来都爷爷自主安排,更何况儿女的婚事。爷爷专权独断的行事作风可见一斑。
至于二大伯的婚事到底怎么定的,跟谁定的,什么时间定的,一来二去的内容过程,连我奶奶都不明就里。爷爷不说,谁也不敢问。
当时的淮北农村尚属荒村僻壤未开化之地,二大伯又没文化,压根也没反抗意识,只能听从安排,连发表意见的权力都没有。这就是旧中国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喜事操办的排场自不必说,据说流水席连吃三天,十里八乡认不认识拿不拿礼都没关系,来了就入席。新娘子既不是一般人家,自然也讲排场。花轿后边一长溜的嫁妆。新娘下轿,盖着红盖头,盛装之下,只见个子很矮,别的也看不出什么。一对新人如木偶一般行完大礼,送入洞房。待二大伯揭开盖头,方才看出端倪:新娘子面容娇好,只个子矮的出奇,也就一米出头,尤其不堪的是前鸡胸后罗锅,二大伯惊呆了!
二大伯冲出了洞房,跑到南地一水塘边一直呆坐到半夜,后来爷爷命人把他找了回来。
之后的事可想而知。二大伯的悲愤委屈无处发泄,整个人生生憋成了哑巴,像换了一个人,整天闷不吭声。除了吃饭睡觉下地干活,就是跟他碰个跟头他也不搭理你。他只能用沉默无言来慢慢消化肚子里的苦水。
再说我这二大娘。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受过家教的,知道自己的身体残疾委屈了二大伯,于是对二大伯百般体贴万般依从,甚至任由打骂也不吭声。
二大娘虽然身子矮小残疾,却是个极能极巧之人,尤其精擅女工针线,方圆数十里堪称无二。
1966年文革开始,我们全家随父亲回乡,我算亲眼见识了二大娘的精巧绝活,无论谁,从她面前走过,她一剪子下来给你剪个鞋样,拿去做鞋,保证穿着正好。二大娘最爱收藏纸,不管什么纸,哪怕装水泥的牛皮纸袋都要。闲时拿起一张纸,或大或小,随手剪个花鸟虫鱼,无不活灵活现。至于精针细线绣花描云的刺绣绝活,从来只有别人请教她的份。
记得文革之后80年代,市里文化部门经常组织人来看她的剪纸刺绣艺术。据说有一回,当着人面,门前石榴树上落下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二大娘随手拿张纸一剪子下来,简直跟树上的一模一样活灵活现!把人看的瞠目结舌赞不绝口。如此巧手绝艺,可谓名动一时。
日子像流水一样往前淌。人生无论什么样的悲苦辛酸恩怨情仇,在时光老人的细心打磨之下都会被磨去棱角,慢慢淡化。二大伯与二大娘终于在锅碗瓢勺的敲打中,在命运的跌宕沉浮里,修成了一对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他们共生了六个儿女,个个相貌堂堂。
年老的二大伯,变得沉静温和,依然少言寡语,但听你说到高兴的事,他会张开豁着门牙的嘴,无声的笑。
上世纪80年代,我单位刚分了一套住房,赶巧二大伯从乡下来看父亲,我便把两个老人接来我的新家吃饭。我问二大伯菜好不好吃?二大伯也不说好吃,只粲然一笑。想起他老人家一生的磨难,几曾见过他的笑颜?于是那个笑遂令我心生感慨!直到今天记忆犹新,我谓之笑魇如花!
如今二大伯二大娘以及我的父亲都已仙逝,道山之上若能相聚,并回望这人间世界,当作何等感想?
惟愿他们在天堂之上,都能笑魇如花!
【编者按】相貌堂堂的二大伯由一族之长即威严又言出必践的爷爷为其定下终身大事,难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一位面容娇好,可个子矮得出奇,是前鸡胸后罗锅的新娘。这让二大伯惊呆了。从此他的悲愤委屈无处发泄,整个人生生憋成了哑巴。日子总得朝前过,好在二大娘有一手精巧的绝活——剪纸,还精擅女工针线,十里八乡独占鳌头。几十年,二大伯二大娘修成了一对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作者文字练达,情感真挚。推荐阅读。编辑:空中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