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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衡木上

作者: 米奇诺娃 点击:1355 发表:2022-12-11 16:05:50 闪星:6

如果早晨吃的不是剩饭,而是新烙的韭菜盒子,放了肥肉丁和荤油,口欲足满,商大姐许不会从两米多高的草垛上跌落下来。我这样认为。

也幸亏她吃的是昨晚所剩,虽然从两米多高的草垛上跌落,身子骨到底存着力气,也借着灵巧如燕的身姿,才没摔到地上,而是扑到旁边一铺矮趴趴乱糟糟尚未归位的草堆上,周遭暄软,关节无碍,皮肉完好。

商大姐从来不是宓穆之人。讲述自己的惊险时,她喜色不减,手足时有动作配合,如讲述某个热播电视剧的场景,有摇炫之嫌。寻常年景寻常事,她不在意,不后怕,不比对一根遗落墙角的稻草更上心。

每次秋后码完草垛,或平日起风刮乱草垛,商大姐都会细心整裹,先用遮风挡雨的塑料布苫之,然后用粗实的麻绳绑之,再后用整块砖石或废旧轮胎圈栓绳坠之。最后,她会沿着道边墙角巡查,捡拾飘零的稻草,有一根算一根,弯腰抻臂不惜力,转眼拾得一小捆,拿回家扔到灶前。

她举步灵巧,挪移利落,静如影,轻如羽,猫样。

我在不远处瞄着,鼻腔里哼出《采蘑菇的小姑娘》……

稻草是温良物,春夏秋接续孕养稻穗稻米,冬天则焚己为灰,烘出一家一室的暖。天地所赐,仁厚养人。

我乡居期间烧炕取暖,引火之柴皆来自商大姐家的稻草垛,随用随取。她家狗狗名叫虎子,十六岁,长毛拖地,眼神不济了,每有外人,只在窝旁不安地叫,声音干哑,并不出击。

商大姐珍惜与稻谷有关的所有,包括稻灰。每年入冬上冻前,她会把自家菜园拾掇干净,由儿子关涛挖出个近一米深的四方大坑,一个冬天的草灰尽数倒进坑里。初春,大坑平满,娘儿俩加土搅拌,抬高地势,疏松地质,营养土壤,一举多得。

她家各色蔬菜长势皆好,原因许在此。

但我对她的跌落始终后怕,臆想连连,各种疼痛各种伤,诅咒样,恐她再不能来我院里指挥我各种农业。

诸多环节,无论如何,她是看不上我的,如我不管怎样,也看不上木易。

“得!你躲开!我来!”她不止一次夺我手中工具,亲自上阵,亦如我对木易所说所做。想来木易也该与我一样,暗自愧而喜之。

于是我说:“商大姐!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能冒险!不能再跌落!老胳膊老腿的!这房我租用十年,你得一直陪我!”

语气蛮横,间有猥琐狭小之意。祈人平安,竟是为己。

“不然,下次你让关涛上去码垛。”

言罢,又觉自己大脑少弦。

商大姐家就娘儿俩,若关涛上草堆码垛,商大姐则要爬上堆满稻草的三轮车,举起长叉,挑起一捆捆稻草,高高递给关涛。

 微信图片_20221210162825.jpg各就各位的,一切不能有变。了不起的商大姐以不输任何人的智慧与独有的人生体验打造了自家生活的平衡木,宽度不足,谁上谁下谁轻谁重什么位置,都仔细算过、计划过,不能乱来,不能有闪失。

还好,七十岁的商大姐自有神佑,活得劲道,无论爬到稻草垛上,还是跌落下来,皆无大碍,无妨我之担心。且当天下午饭,娘儿俩就如从前育苗、插秧、收稻、收草、帮女儿家插秧、帮女儿家收稻收草等等诸多大活完毕之后,顺然进入下一个程序,来了一顿酒肉大餐。酒是从村里小卖店买来的散装白酒,肉是从村里小卖店买来的酱猪头肉。

此番仪式隆重,万不能少,为她在岁岁年年循环往复的日常涂上一抹暖暖的亮色。

再后,傍晚时分,娘儿俩脸色绯红,心情湛蓝,一前一后出门散步,一个紧衣利落,一个光头敞怀,向东走至大道,看锡伯大街机动车往来奔忙,人生舞台流水不腐,或转身向西,悠闲惬意,绕屋匝行,检阅一户户敞门的邻家,不时驻足聊天。

跌落之事全无。

我在不远处瞄着,眼前祥和气泡闪烁五彩。这位乐观的老姐,得天护佑,一切安好,顺便佑我,我亦安好。

然,搜索记忆,我竟一时想不起与商大姐首次相见相谈所为何事。

我初来乍到时,在每天三三两两七七八八围观不间断的村民中,我几时认出她是我的贵人?

商大姐本名商铁菊,我在沈北孟家台村一墙之隔的密接美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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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漫长而沉,发生了许多事情,疫情爆发……我尚走不出娘亲去世的哀痛,被荨麻疹、湿疹联手跨年席卷……父亲患病,被谦弟接至家中……我逃到乡下,租了一座民房……

一些从此完结。一些从此开始。

所有人都会把那一年刻在自己岁月版图的显要处。太多人经历了始料不及的从前过往,却没把握设计甚至经过自己的未来。

初夏,我心乱如麻走进孟家台,提着一袋治疗呼吸病、皮肤病的药物,切诺、信必可、盐酸左西替利嗪、糠酸莫米松乳膏。

彼时依瑾,荒乱如野,如我之肤,无处下脚,不忍目睹。

现今,以我两年乡间风雨施与的丰富经验与商大姐给予的人生智慧判断,那半人多高的草丛中一定藏着一个加强团的青蛇和野鸡脖子。

玉石兄打草惊蛇,一路导引,打开闭锁多年的房门,推开几近锈实的窗。

旷野烈风瞬间翻起经年盘落的绿色粉尘。

同行的文友小方与雪莲掩面。

我在口罩里暴咳。

随即,除草、砸墙、扒房。依瑾全面开工。

我原以为在乡下装修房子会跟城里一样,寻个装修公司或工长,出个图纸或方案,就甩手掌柜。

其实不然。现实麻乱,你需面面俱到,件件落实,操心至一砖一瓦一根钉。

感谢小方的导引与督促:“早些动工。不然,入冬完不了,今年住不上。”

或许,就是工程首次卡壳时,商大姐现身。

当时,工人拆掉院里的两间西厢房,房主的仓房,专存稻谷,捡出可用整砖后,满院碎砖石需要处理。

那些倒霉的碎砖石,经不知名者之手,成型烧制,溜光水滑过,被认真端详过、使用过,有过自己的俗世价值,经年累月后,随着乡下烟火气的淡薄稀疏而意义全无,个个灰头土脸,不成体统。

岁月饶过啥?

烈日下,我深度懵圈,不知如何处理,也找不到处理之人。虽然玉石兄一再嘱咐,有事找他,可我想,如此小事,不该打扰。

就是这样,干了一辈子新闻的我,当真不善沟通,不长交际。

与商大姐的交往,似乎也是她先过来说话。

她一定看不上我愁眉苦脸的熊样。

没错,商大姐准是那一刻出现的。她个子矮小,面容和善,让我一度疑惑,感觉是妈妈显灵,眼睛有湿,心里泛酸,浑然间有了亲切感。

“你这点碎砖石,一板车就能拉走。”她像个指挥家。

“半车就能拉走。”接话的是她儿子关涛,光头光膀跟在后面,个子比妈妈高出好多。

“你家有板车吗?”

“我家没有。前院有。我去给你问问,看他能不能借。”

“如能借用,”我对关涛说,“你帮我把碎砖石拉走好吗?该多少钱是多少钱。”

“那怎么行?借人家的车,自己挣钱,不仗义。”商大姐摇头。

呀!我心一动。

“左右你现在也空闲不是?”我对关涛说。

“这活我不干。” 关涛身不动,膀不摇,态度比老妈坚决。

“为什么?”我不解。

“就是不行。”商大姐的态度不容商量。

她固守着什么,不能亵渎。

好在娘儿俩并未瞅笑话,始终帮我想着其他办法。商大姐为此骑着自行车,前后街跑了好几趟,到底找来一个家有板车也肯出力的汉子,帮我把碎砖石撮到车上,运到村外很远的一条废沟倒掉,工钱200元。

后来我知道,关涛平日里零零碎碎乐得帮邻居干活,包括修车、铺架室外保温棚等等,概不收钱。数不过来,两个春夏季,他背着农药桶,多少次为我院里的爬墙虎、野玫瑰、蔷薇等各色花草树木洒药除虫,不言收费。

微信图片_20221210162841.jpg 作为孟家台村屈指可数的八零后,关涛没像其他人那样进城打工,赚得弥足珍贵的现钱。娘儿俩都觉得十二亩口粮田够吃够花。

真的豪横,是人群中的不从众。

我听到过一种议论,说乡下人不肯努力,三个饱一个倒。对此我不敢认同。人过一百,形形色色(sai)。不是吗?够吃够花,一个疑似单纯的“够”字,是不是放下?是不是不贪?

这样想,或因我本就属于不很努力阵营,认知也乡下。

据说,早些时候,关涛曾随母亲一起进过城,打过工,待家里盖了房子,置办了冰箱、彩电、洗衣机后,就与母亲一起退回乡下,安心种植十二亩稻田,再未出去过。

“这就可以了,只要不得病。”

“得病再说得病的。”

娘儿俩守着一架单薄的平衡木,小心行走。

不过,说到关涛年过四十至今未婚,商大姐还是心有遗憾,觉得对不起老关家人。

“你就说他这个年龄,老大不小的,找个没结婚的吧,人家不干;只能找结过婚带孩子的,可他又不干。”商大姐碎碎念。

“他咋说?”

“现在结婚,男方多大岁数,女方无论带不带孩子,人家都要彩礼,还都不少要。关涛担心把彩礼给了人家,结婚后相处不来,日子再过不下去,人家拍屁股一走,这不人财两空吗?”

平衡木宽度不够。

“你咋说?”

“我说你妈当初不就是带着你姐嫁你爸的吗?”

“谁像你那么傻!”一旁站着的关涛撇嘴笑。

我跟娘儿俩站在门前梓树下聊天。树上有不知名的大鸟嘎嘎叫,树冠茂密,树叶遮蔽,不得究竟。黑仔与黄家轩在门里急着跟我出来玩,阴阳怪气地抗议。

“我是傻。可我要不傻能有你吗?”商大姐也笑。

沉重的人生话题被幽默的娘儿俩轻轻放下,也让我不因窥探了人家的隐私而心生冒犯之愧。

我笑说:“小没良心的!”

心里想的却是,不娶妻,没有额外负担,无需外出打工,也不会有难以承受的意外失去,这一种平衡。

过自己该过的日子,而不是想过的日子,这一普遍情景,我在孟家台眼见为实。此村不小,有三大姓氏,魏、金、刘。商大姐的商与关涛的关都是小姓。

我至今未见村里有姓孟的。村名何来,有待查寻。

至于村民的梦,我所知不多。

商大姐娘家在五公里外的石佛村,夜深时静心提耳,能听到村旁辽河西行时的涌动。据说村里尚有明清古屋,我一直记挂着要去寻访,只是疫情下担心惊扰村民而未成行。防疫管理,乡下比城里严格好多。我去过几次石佛村北的七星国家湿地公园,见识过那里荷花绽放的盛况,占地过万亩,退耕还水而得。去年,我看罢荷花走了一趟滨水大道,盘着公园延伸二十多公里,两侧海棠密植,枝叶繁茂,像年龄正当发育完好的女子,风动时万种情致说不尽。

这样的地理环境好过孟家台不知多少倍,怎么想商大姐也不该嫁到外村。莫不是她眼光独到,早早看准孟家台会成为国家级文明村?

说起往事,商大姐心起涟漪,脸上笑容收窄。

她嫁过两次,命运使然。

商大姐的第一个丈夫,身材高大,相貌出众。两人相识不长时间,他就随父亲支援三线,去了陕西,五年后才回村与商大姐完婚。

那时商大姐是骄傲的。丈夫的身份已然工人,未来可期,商女或可跳农门。

在孟家台,在榆阴铺地的夏日午后,商大姐流水样讲着她在西安的短暂生活,语调不惊。陌生而高密的工人宿舍空间,女儿亚男的出生,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对西安的影响以及地震影响下她被丈夫以安全之名安排的回乡……

大地震于别人是倾城,于她是毁家。

火车与长途大巴交替,她一路抱着幼小的女儿,疲倦不堪地回到沈北石佛村,她的出生地,边等待消息,边帮助父母料理农田。她心灵手巧,什么活都干得像样。

相思成垄。

不久,貌似平静的日子由于丈夫断了每月的工资供给而变得漫长不安。在她夜以继日地担心与企盼中,丈夫终于来信,提出离婚。

真相没有温度。

当时,商大姐手里除了幼小的女儿,再无其他,包括房屋,包括银两。为捍卫家庭的完整,为保女儿无有缺失,她不犹豫,卖掉新婚嫁衣和仅有,勉强凑够车钱,抱着女儿踏上前往西安的列车。她要尽一切努力。

丈夫是个猥琐男,没有能力解决问题,也无勇气,瞬间消失不见。

此后事情在岁月浸泡下略显粗糙,像风化的石砬子山:丈夫坚持离婚,始终避而不见,也不见女儿;她打了好几年官司,不得已离婚,勉强为女儿挣得一笔抚养费。

抱着女儿再次踏上回程,野风劲吹,未来无望。

我在孟家台居住两年多,体会到独身女人在乡下立足之艰难。

比如我与木易,在城里拌嘴,可以冷战三天五天甚至更多天,在孟家台不成,一天都难,有此心而无此力。

刚刚吵过,鸡毛一地,你就得求人:

“内谁!中午烀苞米,你去地里摘些回来”——你怕虫,不太敢伸手。

“内谁!没有葱花了,你去地里薅根回来”——你腰间盘娇弱。

“内谁!我上午打开仓房窗户,忘关了”——夜里忽然下雨,而你怕黑。

耕种前的备垄、各种挖坑、生火烧炕的捆草抬煤等等,不消一说。

粗暴些说,世上婚姻,大致两类,一类见色起意,一类权衡利弊。

商大姐再次嫁人,该是权衡利弊的结果,那年,女儿亚男八岁。

从此,商大姐记忆长卷上有了一道分水岭,岭西寒风冽,岭东小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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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坚持来着,希望姑娘她爸回心转意,让我姑娘有个健全的家。我也是瞎了心。其实人家早就再婚,另一个孩子都好几岁了。”

“那,后来,他见过你女儿吗?”

“没。亚男中学毕业后,我让她给她爸写信,要求去西安生活,能接班就最好不过,当个工人。”

“你咋想的?”

“我就想让俺姑娘当个工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农民一辈子都被领导。”

我叹气!这话她说对一半。

“结果呢?”

“结果亚男不写。我就找人替写。”

“结果呢?”

结果前夫再次展示了他回避问题的能耐,瞬间躲到暗处,让二夫人回了一封信。

“那个后妈说我不现实,让我想想古代那些后妈们都是怎么对待前方孩子的,让我绝了这个念头。我就绝了。”

“彻底绝了?”

“彻底了。关键是我姑娘也不愿意去。她跟她爸没感情,反倒跟我后老伴有感情。关涛他爸走的时候,可把我姑娘哭坏了。”

商大姐第二个丈夫姓关,家住孟家台,因为成分高,人至中年未婚;在生产队干活致残,跛了一条腿。

老关对商大姐母女仁爱怜惜,让商大姐又见人间春色,活出了自信与自强,里里外外一把手,把个屋矮室漏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红红火火。

岁月曾待她如草,她依然心有诚意,敬天敬地,疼爱丈夫。老关病故前,一家人已经搬进翻修的四间大瓦房,与邻家一般无二。亚男也嫁了一户好人家,夫婿厚道体面。

最让老关称心如意的是,儿子关涛长成一条大汉,撑起了门户。

世间温柔有十分,八分在天爱世人。

上天是爱商大姐的,让她嫁了一个懂爱的男人,又添了一个孝顺的儿子。

许多次,商大姐在榆树下,在她家炕上、仓房,或在我家院内讲述过往时,从不跳开陈年之囧,总是不假思索,接续而言,身子也不僵硬。我能感觉出她心里是松弛的,恨怨都已放下。

天地之道,跨越江河,承载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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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在聆听、观察、感受之际,也逐渐意识到,真理人伦尽在天地间,在古往今来的旷野烈风中。农家固有的秩序与理念,近似宇宙人生大道,始终在,始终承接着,如传说中的精神花园,平衡安顿着人们辛苦遭逢的心。肖邦弹奏一夜,这里的人们许听不出悲喜,但唢呐一响,所有人就都知道,该随礼了,且红白分明。

这样想时,我心里有河水浩荡之声。五公里外的辽河在奔涌,从古至今已经奔涌千万年。

听说石佛村旁有个古渡口,我至今未去过,这个夏天本想去一次,结果出现疫情;后来又一次想去,疫情又现……直觉是我妨的。

因为疫情,近的去不了,远的更不消说。早些年四处游逛拔腿就走的日子一停四年,携程app的荒草长到半人高。曾经每周去万达看场电影,然后找家酒馆喝一顿的庸俗生活远在天边,无有痕迹。

至于修指甲,入秋回城后曾心思蠢动,电话李师傅。李师傅说他早已停业,关了开在繁华街市的门店。从前,在那里寻个车位的时间可以去趟本溪。我问他现在何处,忙些什么。他说在自己家里,一些至死也要时尚的人会上门做假睫毛,仅此。

还有我一路跟随十几年的理发师韩龙,一个与众不同的时尚小弟,我与他儿子同月同日生,这让我们仨有些大小难吝,辈分混淆。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今年五月,那以后我蓄了头发,也不再焗染。

说不定哪天,我砸了自家镜子也未可知。

就孟家台吧。

这里是异地,是域外,是民宿,是避风港,是旅行地,是老家,是客厅,是厨房,是工作室,有地种,离天近,日可临风,夜可摘星。

这里有商大姐。她是天地间的一面镜子。她是生活本身。她身材小巧,手脚麻利,以智慧与卓越自建平衡木,飞身跃上,迎风直立,满脸喜气。

相识多月后,我渐渐觉察到,在她的言语行动中,有潜意识的、非自觉的以及莫名的力量,帮忙或调动,让一些她本不知或未加梳理的东西呈现出来,进入我视野,让我心动。

这一点,竟像好的小说,出现在作品里的诸多元素如云似雾,上天赏赐的灵物,作者常常不知,需要脂砚斋们一一批得。

有没有过这样的情境,一些悲喜难禁的时刻,朦胧中你会觉得自己的路都是上天安排,离开某人,是让你有另外的遇到;在某处拐弯,是让你看到别处风景;跌落一次,只为提醒你在巨大的坑壕前止步……有没有?

那些不堪与悲催,貌似正中下怀。

有没有?

运气到底左右了多少人生走向?百分之八十,还是百分之八?每个人的路径不一样,理解不一样,答案自然不一样。但关于命运之神奇,多数人已有共识,那就是,你弄不过它,它随时玩你,所以要小心,仔细脚下的平衡木。

关于以上问题,时至今日,我从未与商大姐聊过。天地间,太多事情是聊不透的,比如真与假、高雅与三俗、市民与农民等等。朋友圈时常有人讨论这些。

商大姐不喜欢讨论她不懂的,以及她看不到、做不到的。她喜欢讨论春种与秋收。我不定时参与她的谈论,并在她亲手指点下从事各种实践,于是脸儿黑红,手指粗壮,心里一天天喜气洋洋。我已经不咳嗽了。

遥想最初,面对光溜溜的院子,我犯憷所有,规划,菜品,工具,施肥,除虫,浇水,时令。

幸好西墙头总能及时探出商大姐的笑脸:

“该种土豆了。你有没有土豆栽子?我有剩,或者我去市场帮你买来?”

“该种茄子了!”

“该种黄瓜了!”

“该种地瓜了!”

“该种苞米了!”

她一定看见我在院子里左一趟右一趟的无所事事。

“会不会种?要不要帮?”        

老娘在墙头说话,背景常有关涛的补充。

 微信图片_20221210162855.jpg要,当然要帮,不然,我的陈年老腰如何擎住任性的间盘?

转眼,商大姐就腰板挺直地出现在我家院门外,穿着儿子关涛买的红色小褂,拿着称手工具,手腕上带着女儿亚男送的银质手镯。我忙不迭把两只缺心眼的狗狗关进狗笼,他俩连吕洞宾都会咬。

“种苞米,不要一次种得,分好地块,一块种几行,拉开成熟期,能一直吃。”

“这是芸豆籽,这是架豆王,这是油豆,这是豇豆,这是气豆……”

各色教导皆耳提面命,没有文字记载,那是商大姐的履历,是我的生活课本。

关于何时浇水,何时施肥,何时摘玉米,何时起土豆,何时挖地瓜,同一件事我常问不停,因为不理解,又健忘,只得随忘随问。商大姐有耐心,反复解答,五官生动,双手比划。

这让我内心深处萌发人性恶,由依赖而耍赖,各种借口,呼吸问题,怕虫,腰间盘,各种。春夏种植蔬菜,我天天请她过来帮忙。她从不拒绝,有效助长了我的得寸进尺。

其实,聪明的商大姐从一开始就质疑我的人品。

她一准也看不上我面对各种生活算数时愁眉苦脸的熊样。

豆腐多少钱一块?

我买一次问一次,因为记不住。关于这一点,李师傅与韩龙都见识过,最初去他们店里,每次结账都要问价,连续五七八次才勉强记住。

“你是作家,能记不住?能不会算数?纯扯!”商大姐撇嘴。

商大姐不知,上天宽容,许我这般智障成为作家,岂止不会算数,也不很会作文,最起码,不是什么文都能做。

话说一天,有人来孟家台租房子。村里让我救急,帮写一份租赁合同。当时我鼻孔差点窜出血来。什么章法?如何开头?如何结尾?什么语气?

村里起疑:你是作家,能不会写合同?

当真不会写。情急下,我想起我来此租房时,用的是小方手里的标准合同文本,便让村里去找小方。

曾有一年,元旦前夕,单位领导找到我,让我撰写元旦特别节目文稿,要求风格抒情,情怀劲猛,每一自然段都锁定市里年度中心工作。

“你是作家,出版过书。就你了。”

我无力推脱,借口不足,只得夜以继日赶工。在消化了好几只酱猪蹄外加若干瓶啤酒后,我按时交上作业。领导看后高呼开眼:

“你这写的是什么啊?我看了两遍也没明白。你这是散文还是论文?”

于是我,背负着领导的深度绝望,碎步退到门外。

单位领导睿智,那以后,再没找我写过年节献词类文字。他们看透了我的武把操。

我明白,天赐我这德行,令我走在一条不够宽的平衡木上,宽度许只有五厘米,国际标准的一半,甚至更少,无能汪洋恣意,许多事情无力做,无力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无力远眺与回眸。

没准也是上天有意安排我与商大姐毗邻而居,让她帮我。她的平衡木也不够宽。不宽的平衡木搭在一起,许能宽出个舒适,我的乡居生活因此而安妥,而踏实。太多乡下人,虽没有刀笔小才,却懂得天地之道。商大姐是其中佼佼者,我由旁观而受益,而同行。

每个早起的日子,走出房门,抻完懒腰,欲感慨晨光大好时,我都会听到西院有动静,踮脚趴墙窥探,见商大姐已在各种劳作,扶苗、拔草、打扫……天知道她几点起炕。  

一切得来不容易,桩桩件件非等闲。

“看什么看?别光看我。那几棵榆树、梧桐树长在你院外,树籽可不老实,全能落你院里。你赶紧拔。不过,你今天拔了,它明天还长。弄不净的。”

商大姐说的梧桐树,其实是梓树,早些时候,村里为绿化而集体栽种。与许多人家一样,商大姐家院外的梓树因为树籽喜生根,影响蔬菜的种植与收获,早早被砍,成了柴火。

 微信图片_20221210162900.jpg一切都被她言中,数不清的树籽在我院里生长汹涌,成为两年来我与木易的主要劳动对象,为它们起早贪晚,必要时要请小魏哥帮忙。

“可是,这几棵树的树荫实在珍贵!夏天,整条街就瞅这几棵树呢!”

“树荫能当饭吃?再说咱庄稼人,树荫不树荫的不重要,咱们就讲收成。”

又是一顿呲。千言万语,收成第一。对此,我无话可说。

“就你这园子,多好的土,种点小黄瓜小茄子,吃多少摘多少,永远吃新鲜的,多好!你非要种这些花,有啥用?”类似的话,一年里她能叨咕五七八遍,语重心长。

也曾听到一种议论,说如今,与乡下人比,城里人没有优势。

是吗?

特定时刻也许。疫情下,一些城里“灵活就业者”失去工作,别说房贷车贷,一日三餐许都出现问题。在孟家台,若无天灾,不逆时令,没有吃不上饭的问题。

商大姐娘儿俩,除却吃菜不花钱,且所吃皆绿色以外,我未见太多优势。平时,他们能不花钱尽量不花,一个月里不动一文钱也是有的。十二亩稻田,年总收入一万多元。仅此。

城里人与乡下人的平衡木,长度一样,宽窄材质到底不同。这是眼睁睁的现实。

时时刻刻,商大姐们都要瞧好脚下,仔细抬足。

“够吃够花,只要不得病。”这话商大姐常说。

“得病怎么办?”

“家里备着去痛片。”

就是这样。勤劳、乐观、由天,去痛片,这是商大姐脚下平衡木的材质,缺一不可,是为坚韧。

寒风凛冽碎人心。今年下霜早,十一刚过,风雪交加突袭孟家台,村四周熟透待收的水稻全体中招倒伏。

小魏哥说每亩损失百来块钱,又补充一句:家家都遭灾了。

关涛也说每亩损失百来块钱,然后补充说:谁家都一样。

商大姐说一亩损失百来斤稻子,补充说百来斤稻子就是百来块钱:

“全村水稻都受灾了,不止我们一家。”

一切正如刘震云所说:“我饿死的时候,想到的不是谁让我饿死的,而是想到了冯小刚,他两天前就饿死了,我比他多活两天,值了。”

集体的、不相上下的境遇分分钟安慰着个体,十分有效,这算不算咱民族的生存秘籍?

自古猛兽独行,牛羊成群。是也不是?

太阳连晒几天,倒伏的稻子干爽了,该收割了。每年这个时候,商大姐都会跟村民一起排队预订收割机,具体哪天来收,要看养机户的登记排表及作业情况。今年不算顺利,到了商大姐预订的日子,说好中午机器到,把力工(接粒、捆袋、扛运、码垛)放家里,拉着户主去田间,可是商大姐左等右等,太阳落山了,到底没来,白白在街头瞭望了大半天,院门、仓门始终大开着,防止稻粒脱落奔撒的塑料布从仓房门铺到大门外,晚间才收回来。

 微信图片_20221210162908.jpg第二天,收割机总算来了,西院人声机器声热闹了半天,一袋袋稻子落满仓房。商大姐站立一旁,用心清点,合不拢笑口。

隔天上午,商大姐拎过来一塑料袋米,说是刚磨的,让我尝鲜。

我午饭做了新米,口感果然不同,筋道,Q弹,香气浓郁,即便没有菜肴,也能吃掉一大碗。

我吞着口水,跟商大姐汇报吃后感,让她多磨些,说我此后一年就这米了。

商大姐说今年的稻与米都有涨。

“涨多少?”

“都长一毛多钱。”

“怎么就涨这么点?”

“粮食一直不值钱。”

“不是什么好事。”

“对你们城里人算是好事。”

未必。

对农民不好的事情,对城里人一定好吗?我对此不信,也不愿。

几天前,我与朋友一起去乡下,为着坐坐热炕头,唠唠贴己话。

离开多日,屋子里潮气翻涌,幸好头天电话商大姐,请她帮我引着炉子,室内温度适宜,可以开窗透气。

聊天时,商大姐送来几棵酸菜,难得的自家种自家腌的绿色白菜。

村里人家,大都保有腌酸菜的习惯,这也是整个冬天的主要菜品,除此,还有萝卜与土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一些境况竟与我少小时家里一样。一时间,感觉诗与远方都飘渺着,唯有冬天是真,要防冷,要储菜,要有吃的,要挺过去。

身在农村,最知道顺应时令,敬天敬地,知道人类当真要靠天赏,让你得多少,就多少,不兴贪,不兴忤逆。

去年水稻收获时,孟家台遭遇雨水。商大姐果断研判局势:

若把水稻收回家里,需要晾晒,费工费力不说,再次赶上刮风下雨,局面就失控了。她索性把稻子就地卖掉。如此,她忙活一年,临了竟没吃到自己所种新米,买了一年大米吃。

我事儿事儿地提醒她,说市场上买的米许多是陈米,或掺了新米的陈米,说时完全忘记自己多年来一直如此新旧不分好坏不辨地吃着,不过是到了孟家台才有幸吃到真正的新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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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大姐对我所说不以为然:“能吃就成呗!乡下人不计较。”

就是这样,如果你说起“夜幕深沉,不远处的七星山树叶般飘落”,风雅之人会说这是诗,神道之人许会说这是谶言。商大姐只会大笑,说:七星山永远在,怎么会像树叶,还飘落——往哪里飘啊?落在哪里?告诉我,我去捡回来,当柴烧。

我信商大姐一定会这样说,且一边说着,笑着,一边和面,拌馅——里面放上肥肉丁和荤油,做她娘儿俩最喜欢吃的韭菜盒子,皮薄馅透。

无论离婚,失夫,还是从草垛跌落,抑或农作物受灾,每一次经历都是历练,都是教训,都是一次体验的储存与见识的积累。痛原本是有的,但岁月打磨了它,已没棱角,杀伤力弱化。就像平衡木,不仅窄,还斑驳不平,但岁月为它包了浆,刻上了精准的足间距。商大姐稳稳走在上面,明媚的目光略过深邃的皱纹,眺望不远处的七星山,在这个辽河已然结冰的日子,用足心智,让这个冬天温饱安然。

洪荒岁月无止无休,属于每个人的平衡木都是一小段,虽然材质不一,但皆长不过五米,宽不过十厘米,任谁都不能暴走,跌落时下面不一定是海绵垫,不一定有稻草,许是碎砖石,或荆棘,或沟壕,需心存敬意用心走,迎着一切,穿越凛冬,妥妥地经过自己的未来。

 

2022.12.8  新榆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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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从米奇开始写孟家台纪事,就知道她在依瑾小院能够真正安一个家,既过日子又安放灵魂,得益于一个麻利能干的女邻居。终于看到商大姐真容。从米奇文字中读她的经历,她和儿子的日常,她对米奇毫无分寸的帮助,心中既怜惜又充满敬意。无论离婚,失夫,还是从草垛跌落,抑或农作物受灾,所有的历练和教训,都是一次体验的储存与见识的积累,也因此成就了她心中窄而斑驳的平衡木——以勤劳、乐观、由天,去痛片为材质,坚韧无比。米奇解读商大姐的平衡木,讲的是一个善良朴素的真理,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人伦,是农家固有的秩序与理念。不管日子有多艰难,农家人心中的平衡木始终在,平衡安顿着辛苦遭逢的心。推荐阅读。编辑:天海蓝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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