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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圆凳

作者: 为之 点击:1452 发表:2022-12-05 14:34:40 闪星:6

摘要:从上中学的时候起,我就迷上了木匠活儿,几年下来,家里的木器焕然一新,这让我很得意,自以为没什么家俱活儿还能难得住我。可是后来遇到的一件小事,却给我上了一堂一生都难忘的课。

从上中学的时候起,我就迷上了木匠活儿,那会儿你要是从我家的门口过,总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斧凿声。从一只小方登儿开始,几年下来,沙发,大柜,写字台,家里的木器焕然一新,后来还和弟弟一起,成功地做出了阮和琵琶。这让我很得意,自以为没什么家俱活儿还能难得住我,可是后来遇到的一件小事,却给我上了一堂一生都难忘的课。

1970年暑假,我去同学赵明家玩,他家在京西门头沟的燕家台。这燕家台可是个好地方,群山环抱,双涧合拢,不仅山清水秀,而且夏天还凉快。这不,伏天,睡个晌午觉,没个棉被还不行呢。

我在赵明安排的小院里美美地睡了一觉,太阳落山的时候,赵明来了,他领着我来到不远的另一处小院。虚掩的门一开,一群热情的蜜蜂便迎上来,我被这些小家伙簇拥着走进门,一眼看见瓜棚下的两排蜂箱。群蜂飞舞,殷勤繁忙,让人眼花缭乱。除了嗡嗡的蜂鸣,还有一只蝈蝈儿不知在哪儿藏着,又脆又亮高调地欢迎我。“娘,我同学来了。”随着赵明的声音,一个戴着白纱帽,脸和手都罩得严严实实的人从蜂箱后站了起来说:“快,屋里坐。”我跟着赵明推开了北屋的门。

北屋不大,简单敞亮,没有像样的家具,显得有点空空荡荡。这时,土炕上靠东墙的一个东西吸引了我,走近一看,那是一台缝纫机,燕牌,北京产,崭新的。那时候,不要说在偏远的山区,就是在城里,也是难得的三大件之一,有钱没票儿也买不了。机器放在炕上,让我觉得很意外,可见,在这个小屋里,它对于主人来说是多么稀罕和金贵。

微信图片_20221205143744.jpg赵明的娘进屋了,我大吃一惊。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女人和那高大英武帅气的赵明联系在一起。我以为乡村的中年劳动妇女应该是丰满壮硕的,可赵明的娘却瘦弱、苍老、黝黑、憔悴、双腿弯曲还重度驼背,因此十分矮小。当然,人不可貌相,大娘的手脚相当麻利,功夫不大,小院的饭桌上飘来的香气,已经得到了我肠胃的响应,口中的消化酶也越来越多。那个时候,农家饭菜,自然没什么油水儿,但就是香。鸡蛋是刚下的,豆腐是新磨的,那特有的卤水味儿和城里的可不一样。小葱和韭菜是刚从自家园子里割的,挺着,倍儿绿,味儿特窜,尤其是那碗蜂蜜,那诱人的琥珀色和香甜的气息,一下子就征服了我。新出锅的贴饼子,掰下焦壳儿沾上蜜,越细咂摸越带劲儿,那滋味儿,绝了。这甜东西真奇妙,它能给人莫名的快感,喝了蜜,心里的舒坦甭提了。赵明的娘话不多,只是说山里穷,没有好招待,她希望我多吃点。面对着那种淳朴、善良、和真诚,我能说什么,可劲儿吃呗,一切客套都是虚伪和多余的。

那天回到小屋的时候已经很晚,老同学几年不见格外亲,话说不完,就在一个炕上接着聊。话题自然转移到他的母亲,这才知道他娘之所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抗日战争时落下的病。门头沟是革命老区,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岁月里,这里的村民,除了老人、孩子,几乎家家都有人参加抗日组织。所以,北平虽然沦陷,但平西、平北山里的抗日武装却从没让城里的鬼子有安生的日子过。为了报复,日军多次对山里进行了疯狂地围剿扫荡,这里的百姓饱尝了艰辛和苦难。赵明的父亲是武装力量的领导人,根本照顾不了家,他的母亲是妇救会长,负责乡亲们的安全,鬼子来了,尽管她已经怀有身孕,也得保护着村民离家转移,在大山里和敌人周旋。鬼子的封锁,把他们困在山里。十冬腊月,没办法,只能躲在一个山洞里分娩,赵明的姐姐就是那时来到人间的。在那么严酷的环境下坐月子,大难不死,真是命大,可病落下了,腿弯了,背也越来越难以直起来。后来赵明的父亲因公殉职,就剩下他们姐弟俩和母亲艰苦度日。

微信图片_20221205143840.jpg老同学的身世让我荡气回肠、热血沸腾,很久都心潮难平,不由得对她的父母肃然起敬。说到缝纫机,赵明说是区里的奖励,他娘爱做活儿可又用不了,就放炕上了。他告诉我,由于他娘的身材严重变形,一般凳子的高度是不行的,只有高脚凳才能解决问题。一听这话,我立刻来了精神,一个凳子算什么难事,“我来!”赵明一听大喜。机会来了,舍我其谁?我想露一手。再说,能为一个革命的母亲做点事我很骄傲,就跟赵明打了保票。说干就干,我们约定,第二天先选料。

赵明的母亲听说了这事特别高兴,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看起来轻而易举的事却遇到了一个又一个意想不到的难题,首先是材料。在他家小院一角,赵明指着一捆木头说:“你挑吧。”我一看就傻了眼,天哪,这是什么料啊,和我想的完全不同。在城里买的料,都是方正笔直的新木材,眼前这黑不溜秋的一捆,粗细不一,带着木皮,既不直溜,也不光溜,这不是柴火吗?这哪儿能作凳子腿儿呢?我哭笑不得。但这里没别的,找不到我需要的材质。没法子,千挑万选,矬子里拔将军,勉强找了四根腿儿料。凳子面儿是从一个旧箱子拆下来的板子,得三块儿拼起来才够宽。

材料齐了,就是干活的家伙事儿了,赵明走东串西总算把我要的工具凑齐了,这又一次让我哭笑不得。一把锈迹斑斑松松垮垮的笨锯,一个没把儿的刨床,一个锛了刃的凿子。细想也是,谁家手使的家伙愿意借人呢。可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不爽手,活儿怎么可能干得好?不过这到也难不住我,伐锯,掰料,配把儿,磨刀,半天的功夫,工具总算能对付用了。紧接着新的问题又来了,没有墨斗,卡尺,起线,断料就成了大问题。好在有量衣的皮尺,总算有了量具,好不容易又在窗台上发现一把三角尺,虽然小,还缺了一个角儿,但我如获至宝。

棚里的蝈蝈儿比我急,一个劲儿地催,我像个老把式,拉开了架势。三条腿儿很快就加工成型了,只有一根腿儿,不知是什么料,硬的很,调来调去就是刨不动,它老跟你戗着,遇上结疤,刀在上面打滑。功夫不大,我的虎口都闯出了泡。材质难得,可惜用不了,只能放弃。这让我为难了,怎么办?一时没了主意。这时大娘的一句话化解了难题:“要不,就做个三条腿儿的圆凳吧,”对呀,真是好主意,我立马儿接受了这个建议。没料到这一改,却给我带来了更加意想不到的困难,差点让我栽跟头丢人现眼。

从表面看,只是四改三,方变圆,可在做法上却大不一样,一方一圆,难度不可同日而语。这么说吧,方凳儿一切都是直角,直榫直卯儿即可,可三条腿儿的凳子没有一个榫卯的结合是直角的。而且大娘说,仨腿儿要岔开才好看。话说得不错,也是好主意,看来大娘是个很有点艺术眼光的人,可是这一来,难度进一步加大。我做了那么多家具,唯独没做过这东西,没想到我一个自负的承诺,竟给自己找了这么大的麻烦,我把自己逼进了华容道,做,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不做,又觉得掉面儿, 进退维谷,后悔之极。心想,自以为是必定是自讨苦吃。微信图片_20221205143853.jpg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赵明说:“走,玩玩去,”我放下手里的活儿,跟着他顺着弯曲幽静的小路出了村,往南,艳阳当空。登上一个小山坡,视野开阔。远山逶迤,一览无余。近山硱磳,苍翠欲滴。空气清新,极纯极净。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带你上西涧”随着赵明的话,我跟着他往西走。这时另外一个小上坡的建筑吸引了我,走近一看,是一座纪念碑。赵明说这是为本村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烈士立的,墓碑是青砖砌的,庄重质朴,简洁,虽然说不上高大巍峨,但在群山的怀抱中,它的存在,有如英烈屹立不倒的身躯,威武、雄强。这里的确是那些早逝英灵的理想栖息之地,我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在它面前伫立良久,然后深鞠一躬,便随着赵明继续往西走。不一会儿就进入了山间的峡谷。

涧内外真是两重天。先前在艳阳的炙烤下已经浸湿的衣衫,被峡谷的风一吹,凉嗖嗖的。两山对峙,拔地参天,壁立万仞,陡峭难攀。蓝天一线,间或有闲云飞过。涧内极静,只有崖脚的溪水,汨汨淙淙有点声响,我选了几块水中美丽的石子,放到书包里。峡谷幽深,仿佛没有尽头,转过一个弯,眼前一山陡然而立,山形如笋,节节飞悬。山尖如锷,直指苍穹,“笋”腹膨胀,“笋”根速敛。“笋”尖开裂,与母山分离,一通到底,中道而立,恰如一尊山神挡关,镇守着本来就很狭窄的山路。赵明说,这就是将军石。好一个将军石,凛凛风神,威风八面,名不虚传。

从将军石足下穿过,山路更加崎岖狭窄难行,阴风习习,凄清冷寂,静的有点瘆人,虽然是响晴白日,山间明丽,但我的神经却绷得很紧,草木皆兵。山谷里偶然传来一声怪响,也会让我毛骨悚然。我不敢再往里走,赵明笑了,“瞧你那点胆子,看!”顺着他手指的方西,我朝背阴的山崖望去,在离地面三四人高的崖壁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山洞,洞口几乎完全被荆棘和杂草掩住,没人指点,绝难发现。“这就是我姐出生的地方。”我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那里,怎么也不敢相信,这里能住人。但脑海里一些画面还是不停地转动。在最残酷的战争岁月里,漆黑的冬夜,冰天雪地,一群逃难的乡亲,他们用了怎样的方法和力量,才在这个阴冷潮湿的洞里,保护着一个年轻的母亲诞下她的婴儿。又需要怎样的意志和坚强,在这么艰难困苦的环境里,熬过漫漫冬夜。想到这里,我想起了小圆凳,我居然连这么一点儿忙都帮不了,遇上点困难就打退堂鼓,真是饭桶,懦夫,可耻。我有点脸红,在心里骂着自己。但暗下决心,接着干,决不能食言。

人的有些潜能,是逼出来的。下面的工作,那个残缺的小三角尺可帮了大忙,中学的几何没白学,凭着一个直角和45度角,腿儿和凳面结合的角度,开叉的角度,横撑儿和腿儿的结合点和角度,经过反复测算试验都确定下来了,就差最后一步,凿卯儿、拉榫儿、胶合、组装。其它的都没问题,只有在横撑儿和腿儿的结合上怎么对都不合拢。仨腿儿形不成自然和谐的圆形,而是自顾自地向外翻,这让我摸不着头脑,百思不得其解。胜利在望的喜悦,顷刻变成了满心愁云,眼看功亏一篑,越想越烦。那蝈蝈儿这会儿也跟着凑热闹,像是在嘲笑我,真讨厌!赵明的母亲安慰我,“没啥,做不成,算啦。”算了?大风大浪都闯过,在这小河沟翻船,我心不甘。

夜里的一场雨让夏日的清晨有点凉,山村处处弥漫着田野的芳香,早饭后,赵明陪着我在村里转。生活清苦,这是事实,但村子不破落,青堂瓦舍,格局气度不凡。燕家台村始建于元代,漫步其间,一些明清时留下的老房子犹存。门楼、石雕,影壁、古色古香,都挺气派。说明这儿并不是缺少文化底蕴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必定卧虎藏龙。想着,不经意遛到村东,一家人正在盖房子。山墙已经垒好,就等着好时辰起架上柁。在农村,盖房在这一步,很有讲究,不在人多,得有能人。俗话不是说“人多盖塌了房,上梁不正下梁歪”么。

微信图片_20221205143910.jpg恰在这时,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者出现了,他黑衣对襟,慈眉善目,神气高朗,颇有一种仙风道骨,赵明说这是四爷,是个德高望重,远近闻名的高人,现在是这儿的总指挥,不是夜里的雨,这会儿应该是正忙的时候。赵明走过去,我也连忙跟着施礼,也不客气,把我做圆凳儿遇到的难题说了,请他指点。四爷一听就明白了,一句废话没有,“拉斜榫儿。”是山里人的口音还是说的太快,我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四爷指着我右侧一个房后山墙上的花窗说:“看看去。”我走近花窗,从正三角形和窗边交接的开裂处,终于发现了秘密,敢情看似直插的榫儿在里面不是直的,而是斜的,逆时针拐个弯,就像风车一样有个旋转的角度。我一下子恍然大悟。高人一语点醒梦中人,我一拍脑门儿,连道谢都忘了,跑了回去。

问题迎刃而解,实践毕竟是第一次,我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疏忽,反复比对,精准下锯,切割,上胶合榫儿的时候心里一直咚咚地跳。轻下锤,慢合拢,胶水一点点被挤出来,如愿以偿,严丝合缝,那一刻,我的心差点跳出来,唉——真没想到,这么一只不起眼的小凳儿,竟让我那么劳神费力,寝食难安,忧喜交集。

小凳立起来,身材修长,轻巧、别致,亭亭玉立。和那些灰不溜秋呆头呆脑的短板凳在一起,鹤立鸡群,煞是抢眼。加上细细打磨,清漆一罩,美丽的木纹透出来,真美。小院里散发出我熟悉的那种特有的木香。赵明乐了,他的娘也乐了。几天后,我听到了屋里缝纫机发出轻快的哒哒声,棚子里的蝈蝈儿又撒欢了,真好听,我心里就像喝了蜜。

赵明借了一辆自行车,跑到河北去买了芝麻酱,请我吃了顿麻酱面。走的时候,他娘把满满一瓶蜂蜜塞到我的书包里。赵明递给我一个小草笼,“蝈蝈儿!”我乐不可支,路上那小东西不停地给我唱赞歌。

到了家,蜂蜜很快被弟弟妹妹瓜分了,石头离开了小溪,黯然失色,躲在墙角,向隅而泣。蝈蝈儿不服水土,绝食几天后弃我而去。只有那个小圆凳和我亲,几十年来,一直在我心里,有空就和我聊天,不离也不弃。

                                             

2022年12月1日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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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非常感人的一个小故事。时光回溯,跨越半个世界的回忆里,一只小圆凳诞生的曲折历程,凝聚了一个中学生对同学的英雄母亲发自肺腑的敬仰,凝结了锲而不舍、不轻易言败的钻研精神,折射出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的纯善品质。为之老师的散文一贯一波三折、耐人寻味,文字中闪耀着真善美的纯净光芒,净化读者心灵,推荐阅读。编辑:天海蓝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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