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笔记:听闻远方有你
柴可夫斯基的一生,写了六部交响曲:《G小调第一交响曲“冬之梦”》《C小调第二交响曲“小俄罗斯”》《D大调第三交响曲“波兰”》以及被称之为“悲怆三部曲”的《F小调第四交响曲》《E小调第五交响曲》《B小调第六交响曲》。
我最爱他的《悲怆三部曲》——这是柴可夫斯基写给梅克夫人的音乐情书,是属于“他们的交响乐”。
——写在前面
一、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他们之间的相遇,多少带点浪漫的意味。
那是一八七六年的冬夜,雪花在半空漫舞,寒风呼哧呼哧地响。在莫斯科郊外一座城堡的大厅里,一场《暴风雨》正肆虐于黑白琴键上。那音符,似海浪,如此激昂,如此汹涌,在尼古拉·鲁宾斯坦的十指间起起伏伏,最后冲破夜的沉寂,抵达孤独的心海。
《暴风雨》的作曲者——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是一位具备忧郁气质的俄罗斯音乐家。他外表严肃冷峻,内心敏感柔软,注定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孤独,孕育且激发了他的创作。
聆听他的音乐,最好是在冬天的黄昏或者午夜。最好是行走在飘雪的旷野里。最好是一个人,也只能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沉浸在他的音乐世界中,绝缘于尘世的种种喧哗。《暴风雨》中,不断变化的旋律充盈着人世间各种境遇和情感,将错综复杂的人性,得以修补及完满的体现——宽宥自己的仇敌,与自己和解,与世界两不相伤。
在城堡的另一个房间里,女主人娜杰日达·冯·梅克夫人正侧耳倾听。音乐于她,是漫漫寒夜里的灯盏,只有亲近才能获得温暖。前不久,她的丈夫死了,留给她数额庞大的遗产,但她仍深居简出,沉浸在痛失至爱的悲苦中,在音乐中寻求心灵的慰藉。梅克夫人在《暴风雨》中听到了更多的内容,有一些表现出来时与自己的心境是多么的相似,有一些是熟悉的,有一些是她一直渴望的。
当时的柴可夫斯基穷困潦倒,迫于生计,颠沛流离,那种难以启齿的窘迫,令他无力继续新的创作。梅克夫人在他的音乐中发现了这些,并在鲁宾斯坦那里证实了自己的预感。
梅克夫人对这位年轻的音乐家有了天生的好感,她找来柴可夫斯基的一些钢琴曲、协奏曲来听,音乐缓缓注入梅克夫人的心中。她欣赏他的音乐才情,愿倾其所有去帮助他。为了不伤害柴可夫斯基的自尊,提出请他为自己写曲,并支付高额的报酬,唯一的要求就是永不见面。
音乐像一条绳索,将他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柴可夫斯基开始为梅克夫人写曲,完成后寄给她。她收到后会写一封致谢信给他。
那年暮春时节,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松雪草在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中苏醒,云雀在天边歌唱。就这样,他们开始以书信的方式开始交往,在同一个精神世界里。
二、惆怅此情难寄
鸿雁传书,是中国古代亲朋爱侣之间用来传递消息与思念的一种方式。在他们交往的十四年中,仅仅以这种方式让对方知道自己就在身边守护的事实。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多达一千二百多封,单就柴可夫斯基写给梅克夫人书信就有七百六十封信,梅克夫人回应他的也是同样缱绻的深情。即便是“惆怅此情难寄”,也要以一己之力去支撑彼此的生命。
一八七七年,是柴可夫斯基生命中最为黑暗的日子。在学生安东尼娜死缠烂打,甚至以死相逼的疯狂攻势下,他妥协了,接受了那场无爱的婚姻。但这场婚姻就像是一场噩梦——令他从婚礼中逃离。他在莫斯科街头游荡。他跳入冰冷的河中,却被人救起。这一切令柴可夫斯基身心俱疲,生无可恋。
在梅克夫人的建议和支持下,柴可夫斯基辞去了莫斯科音乐学院教师的工作,前往瑞士日内瓦休养。她知道自由对音乐家的创作是多么的重要。她帮他还清了全部的债务,并每年提供一定金额的资助。
那一年暮春,柴可夫斯基开始创作《第四交响曲》。柴四就像一场迂回不止的梦境,带出生命的各种况味。听过柴四的人,无不为曲子的开篇所折服——木管乐奏响的引子显得云波诡谲,变化万千。作品完成之后,在给梅克夫人的信中,他写道:
引子是整部交响曲的核心,是命运的注定,是主要的思想体现。它阻碍人们奔向幸福,为了达到目的,它以嫉妒的目光监视着,不让幸福和安宁完美无缺……
一八七七年的秋天,柴可夫斯基收到梅克夫人的来信:
您知道,我是多么爱您,多么希望您能过得最好。我认为能给您这种感受的并不是亲属关系和身体关系上的结合,而是感情和心灵的纽带。您知道,我是多么感激您给了我这么多幸福的时光。我多么需要您——就像您现在这样——所以,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您,而是为了我自己。
读后,他如若重生。
在他的对面,是一片碧蓝的湖。黄昏时,湖面上混浊的光渐渐沉淀下来,湖水变得清澈。在秋天,一些繁杂的东西在视野里消失了,山水都呈现出宁静的光,就像他那一刻的心境,他思念着梅克夫人,在信笺上倾诉他的感激:
……在遇见您之前,我不知世界上还有像您这样具有爱心和深情的人,不仅是您所做的事情,重要的是您如何做这件事情,都像是奇迹。我要感谢您,是您使我对工作的爱以双倍的能量回到我身上,我将永远永远不会忘记,是您帮助了我,继续我的艺术生活……
这十四年,是柴可夫斯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也是他音乐创作的巅峰期,不少传世之作都在这十四年里完成,如《天鹅湖》《胡桃夹子》《悲怆四部曲》等等。更为重要的是,因婚姻悲剧而一度中断的柴四也因此而重新启程,并献给梅克夫人,把它称为“我们的交响曲”。事后,在给梅克夫人的书信中,他动情地写下:
我站在一个深渊的边缘,之所以不跳进去,唯一的理由是因为有你在,是你的友情挽救了我……除了献给你最好的音乐,别无他法。
我要献给你,我最好的音乐……柴可夫斯基确实做到了,而梅克夫人也在音乐里,得到了在过去的岁月里从未曾得到过的满足。
“我们的交响曲”——是他们这段感情的见证。
某天,日光熹微,她坐于花园一隅,望着柴可夫斯基寄来的照片,欣喜不已。她给他写信:
我曾一度衷心地热望和你本人见面,但我现在感到你越是使我着迷,我越怕和你见面。在我看来,到那时候,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跟你交谈了……目前,我宁可远离你而想象你,宁可在你的音乐中和你相映。
三、相见时难别亦难
莫斯科的冬天有多长,他们的情爱就有多长。
有乐评人说,没有梅克夫人,就没有柴可夫斯基。除了赞同,我想说的是,最好的爱是彼此之间的映照,是同一时刻的燃烧,是享受着彼此的孤独,倾听对方的心跳。
他们的感情日益浓烈,“永不见面”成了压在他们身上的一道咒语。他们努力遵守着当初说好的交往方式。虽然,这是一种煎熬。
又一年的冬天来了。莫斯科的冬天异常寒冷。北风白雪,往往像说好了的结伴而来。那一天,柴可夫斯基收到梅克夫人从度假地寄来的书信和照片,请他去佛罗伦萨小住。在信中,她告诉他,已经为他准备了一栋房子,一架钢琴,一些与音乐创作有关的她都已为他妥善备好,他可以住在里面,什么也不用担心。
在佛罗伦萨小镇,他们离得很近。那段时光正如梅克夫人在信中所描述的那样:
我是多么快活啊,我的神,你到了这里。我知道你住在哪一幢屋里,能和你欣赏相同的景色、和你感受相同的气温……
每次,他去邮局寄信取信,都会经过她居住的房子,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他远远地站在那里,望向她,看着她在房间里踱步,照镜子;听着从屋子里传出的笑声、歌声,有种自然涌动的幸福聚集在一起,他笑着,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但是,他们还是没有见面。
某天下午,柴可夫斯基在楼上弹《天鹅湖》序曲,每一个音符都在叙述着爱的坚贞,都是想要传递给她的爱意。从最初相遇的浪漫,为了相守而进行的抗争,这些情境都完好地体现在旋律中。双簧管的引入,管弦乐的激昂,打击乐的悲壮,组成无限的悲喜交集。到了后半段,旋律低沉,音乐呈现出的凄美意境,悲壮场景令人泪目,直到最后曲声变得微弱,气息在一点点消亡……
她在楼下听,倚着窗口,看着窗台花瓶上红色的玫瑰,以及草地上行走的叶子,眼睛里流转的是无限的深情。
楼上的琴声停了,楼下的她也走了。一曲终了,当柴可夫斯基缓缓走下来。环顾四周,他长叹一声——偌大的屋子里,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她刚刚留下的气息。他站在她站过的地方,看着她看过的玫瑰,呼唤着她的名字。他们,依然没有见面。
他们在信中算好对方出门的时间,但还是出现了一次“意外”。在佛罗伦萨大街上,他们乘坐的马车迎面而过。柴可夫斯基在抬眼的那一刻,认出对面马车里的女子正是梅克夫人,他们屏住气息凝望着彼此,但最后只是礼节性地点头微笑致意,马车继续赶路,背道而驰。回到房间里的柴可夫斯基马上给梅克夫人写了一封致歉信,请她原谅自己的莽撞和粗心。但梅克夫人对这次的不期而遇倒是很高兴。
这是他们之间仅有近距离的“相见”。虽然那么短暂,却值得一生回味。柴可夫斯基在佛罗伦萨小镇住了两个星期,在那里,他完成三首钢琴曲,他将这组作品命名为《怀念可爱的地方》。这个命题中的“可爱”是含有双重意义的,一如梅克夫人在一封未发出的信中说的:我爱柴可夫斯基,像一个有能力去爱的女人那样爱他,我一生中没有比这更美的事了。
四、曲终人散皆是梦
一八九零年秋天,柴可夫斯基接到美国六大城市音乐会巡回演出的邀约。那日,他正准备启程去接受上苍赐予的眷顾,不想却收到了梅克夫人寄来的书信。
在梅克夫人写下给柴可夫斯基的诀别信之前,其实她已经病得很重了。最后一封梅克夫人写给他的信,内容简单得就像一份通知,信中的语调变得生硬——因经济危机以及产业维系艰难,她已濒临破产,此后再也无法提供他金钱上的资助,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束了……
这封信令柴可夫斯基心烦意乱,带着各种猜测他登上了前往美国的轮船。途中,他和他的音乐作品,受到美国上流社会的各种礼遇和膜拜。但面对这些虚名,柴可夫斯基感觉疲惫极了。他只想早点回去,等待梅克夫人的书信。巡演终于结束了,柴可夫斯基回到莫斯科,但邮箱里,却没有梅克夫人的信。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梅克夫人除了经济上的严重受损,更为糟糕的是她的子女们强迫她立即停止对柴可夫斯基的资助。她不幸染上了肺结核,虚弱到无力提笔写信。日日焦虑不安,令她得了极为严重的忧郁症。
《b小调第六交响曲》是他生命的绝响,也是他所有交响乐中最优秀最诚挚的一部。无尽的悲情以交响乐的方式呈现出来时,那种震撼是无与伦比的。柴六被称为“悲剧的终极手札”,四个乐章中,悲伤和美共存,时不时地碰撞,互补,表现了他一生所经历的苦难,短暂的幸福及最后生命的终结。他在创作此曲的过程中,眼中常常噙着泪水。这是一首离别曲,写给他挚爱的梅克夫人,写给他们的十四年。同时这也是一部安魂曲,一部葬礼进行曲,写给他自己。
那一年的深秋,一场罕见的霍乱在俄罗斯蔓延,柴可夫斯基不幸染病,在《b小调第六交响曲》首演的第九天,也就是一八九三年十一月六日,他在彼得堡哥哥家中与世长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赶走了身边的亲人,呼唤着梅克夫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心脏停止跳动——这是一个多么孤独的灵魂。生而孤独,死而孤独。
两个相爱的人之间会有心灵的感应——他死亡的那一刻,她的心会疼。柴可夫斯基去世的噩耗,很快传到了梅克夫人耳中。她蜷缩着,或匍匐在地,朝着爱情的方向祷告。在一个已经没有音乐的世界里,她看不见,听不见,有时忘了所有,但心里却一直念着他的名字。她知道,天地间有他,也有自己。
两个月后,也就是一八九四年一月十三日,梅克夫人在精神病院凄然死去。
悲怆!
悲怆!
悲怆!
五、后记:悲怆归来兮
对俄罗斯这个民族,我一直心怀敬意。无论是文学还是音乐,都为之钟情。
有一段时间,沉迷于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从柴一听到柴六,从交响乐听到钢琴曲,小提琴协奏曲。特别是柴六,听完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有一段时间,却是不敢再听,怕自己太过沉沦。曲终,无力从音乐中逃离。这种情绪不断往复,肉身不停地坠落。决意不再听柴六,是缘于读到一位女作家写在文中的一句话:“生命需要放下,不能纠缠,向着光明的地方去……”
我是一个多么愚笨的人啊——活了半生才发现,原来自己最不擅长的便是放下。
多年前的一个平安夜,听老柴的《如歌的行板》,读《我的音乐生活:柴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通信集》。触摸纸张的纹理,便能感知到他潜藏的忧伤,亦能感知她不为人知的深情。
苍茫大地,悲怆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从不曾间断。
人世间,有太多的爱情无疾而终。有谁,能理解他们的爱?能成全这份爱?能有一片干净的土壤让这份爱开出纯白的花?这种宗教式的精神之恋,只有这样高洁的灵魂,坚韧的心,才能持续十四年之久。
不管后世之人,如何去评说这段柏拉图恋情,也不管这段恋情,最后还是没有逃脱曲终人散的境遇,但至少在他们交往的十四年中,被彼此真诚地需要过。无论是经济上的支撑还是灵魂上的相依,都是一种忠诚的互补。至少,他们完成了最初的承诺,这段感情终究没有被桎梏,被污染。
爱情不会消失,只会迁移。
一百多年之后,他们永不消逝的爱情早已迁移至他们留下的音乐中,生生不息,与日月星辰同在。
致意永远的柴可夫斯基。
致意永远的梅克夫人。
致意他们的音乐。
致意他们的十四年。
完稿于2021.12.21夜
【编者按】作者以极具穿透力的文字解读柴可夫斯基的音乐,解读梅克夫人与柴可夫斯基十四年的至纯之爱,以此向他们的音乐和爱情致意,这情真意切的文字交响直击读者心灵,我们感动于梅柴二人灵犀相通的精神之恋,也折服于作者深厚的文学素养与音乐素养。“最好的爱是彼此之间的映照,是同一时刻的燃烧,是享受着彼此的孤独,倾听对方的心跳。”这是作者对柴可夫斯基与梅克夫人宗教式的精神之恋的品悟,也是热爱生命与艺术的人终其一生追求的境界。感谢投稿银河悦读,美文共享,推荐阅读。编辑:天海蓝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