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镇上女儿家出来，我匆匆急行赶公交车，去火车站，坐高铁返沪。明天是周一，儿子媳妇要上班的，两岁的孙子得有人看管。

节气已过秋分，天还是不凉快，步履急了些，脖子和额头便沁出汗来。抬头看淡蓝色的天，大坨大坨灰色的云和白云相互推搡着，天一会暗一会明，想必是要作下雨来。常言一场秋雨一场凉，酷热天终于要走了。

起风了，路边的青桐树枝摇摇晃晃，满树的叶子哗啦啦脆响，有的叶子还是黄绿色，就飘飞起来，落在我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上。风儿吹开我的衣襟，吹得我泪水盈眶，也吹来了几丝凉爽。可我没有心情和风儿嬉戏，风儿也猜不透我心里的忧愁。

在女儿家住了一周。我把自己累成疲劳状，这样我才能睡沉，不然，满脑子都是女儿的事，因为女儿，我整夜失眠已经好多次了。

女儿的家是两层小楼，曾经的农家小院生机勃勃。我的两个小外孙是双胞胎，天天无忧无虑地疯跑，让多少乡亲羡慕不已。鸡鸣狗吠娃娃笑，还伴着电视里唱的歌儿声。

西边院墙上爬满了梅豆藤，紫红色夹杂着白斑点的花儿招蜂引蝶，成嘟噜的梅豆挨挨挤挤地拥在一起，嫩些的呈玫红色，老些的呈深紫红。心型叶片葱葱郁郁，铺满墙面，从春绿到秋。

在我们老家，梅豆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月亮豆。那弯弯的形状，像一枚新月，傍晚明亮在偏西的天空。每次到女儿家，我总是把梅豆摘下来，掐去两头切丝焯水，再配上辣椒大些油翻炒，清香扑鼻。

夏天，院子里的老枣树苍翠茂盛，通红的大枣掩映在绿叶间，像红玛瑙般闪着光泽。踮脚从枝头上揪一个枣儿在手里，咬一口脆生生，绕舌尖地甜。

院子里的压水井，清冽甘甜。在外面疯跑的俩小子，回家压水，趴在管子上抢着喝，再用手拍打戏水，弄的一脸一身水湿。俩兄弟每天像鸟儿样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开心地叫唤。

在爷爷奶奶的帮忙下，一晃外孙子要上学了。随着打工的大潮，女婿也去了外地，留下女儿在家照顾俩孩子。可从前年开始，女儿就感觉不适，她老觉得浑身疼，头晕乏力，睡不着觉，有时候心慌气短，心烦意乱。

在县医院住了月把，光检查化验单就一厚沓子，医生说是甲亢，吃了三个月的药，还是不见好。医生建议到上级医院看看。

好在我的儿子在沪工作，托人让我女儿住上了大医院。内分泌科的医生请了心内科、神经内科的专家会诊，女儿被诊断为抑郁症，又让转到精神卫生中心治疗。女儿吃了两年多的抗抑郁药和治疗甲亢药物，症状有所缓解。

这两年，趁着节假日儿子媳妇有空带娃，我就跑回老家看女儿。

绿色的小院被爱干净的女婿铺成了水泥地。满墙的梅豆没有了，梅豆藤也连根拔了去。枣树不见了踪影。窗下的几盆花草衰败地耷拉着脑袋，只有那盆芦荟还在顽强地露着锋芒。压水井已经废弃，家家户户都装上了自来水，女儿老说水里有一股子消毒液味，再也喝不到井水清甜的味道了。

俩孩子上学去了，小院静得能听到田野里禾苗的拔节声，还有勤奋的布谷鸟不停歇地催耕。服药治疗的女儿，做什么都没有心劲，更没有心情伺候鸡鸭猫狗。白天洗衣做饭，傍晚辅导俩孩子作业，拍桌子，打板凳，揍孩子骂娘，气得自己坐地上哭。也只有此时，小院才恢复了生气，小院才活了过来。

女儿的公婆家离小镇五里远，婆婆经常过来帮忙，也源源不断地送来俩孙子吃的瓜果蔬菜。但是婆婆见不得为写作业孙子挨揍，眼不见为净，撂下东西就走。

记不清多少次了，我和亲家通电话，让她多操心，多担待。可婆婆话里有话，“啥是抑郁啊，咱也不懂。你说，不愁吃不愁喝的，大人孩娃都好好的，每个月丈夫还都寄钱来！”每回电话都是在无言的尴尬中挂断。

见到女儿，我心疼地落泪。小时候的女儿活泼好动，中学时还登上过校庆的舞台唱歌跳舞。现在的女儿才三十多岁，面容苍白，消瘦憔悴。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也不想和我多说一句话。屋里屋外，没有下脚的地方，换季的衣服杂乱地堆在小床上，沙发上到处扔得都是玩具和书本。

我开始洗刷刷，收拾东西，发现抽屉里没有开封的药盒，那是我上次送来的抗抑郁药物。

“你为什么私自停药呀？”

“镇上新来的老中医说我是肝气郁结，阴虚火旺，让我喝中药。”

“为什么不和抗抑郁药一起喝呢？”

“不是抑郁症，我为啥还喝那个药？！”

看着女儿执拗的眼神，我心里越发地沉重。趁着女儿午睡，我打个电话给女婿。女婿却说：“她好日子不好好过，就照顾俩孩子，啥活都不让她干，天天小心眼，没事找气生。” 女婿在大城市送外卖，每个月七、八千的收入，他是不愿意回家来的。可女婿话中带刺，还明显有了嫌弃的意思。

话不投机半句多，女婿的话让我气愤不过，骂了他两句。挂断电话，我呆呆地拿着手机，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又赶紧擦去，怕女儿醒来看到。

在他们家人眼睛里，女儿好好的，有啥病呀，就是甲亢，吃药也能治疗，为啥又是抑郁症呢？带俩半大小子的确是累，可又不让你下地干农活。农忙季回家来的女婿，更是对女儿少了关心体贴。

女儿的邻居委婉地告诉我，女婿在家的日子，他们小两口时常吵闹。她们说，我的女儿为人和善，脾气也好，邻里之间能互相帮衬，实在不能理解，她咋就得上了抑郁症啊？！

秋日的阳光照耀着小院，温暖软糯。湛蓝的天空，羽样的白云悠悠然然。空气里飘溢着成熟的果香。桂花馥郁，葡萄紫红，板栗咧嘴、稻谷金黄……家园，坡地，田野到处盈满丰收的喜悦。

我搬个小凳子坐在女儿对面。

“打开院门，我们出去走走好吧？”

“不，我不想出去，外面闹得慌。”

“你看，邻居家的葡萄藤都爬到墙外了，我们去摘葡萄？”

“不去，葡萄酸的倒牙，不想吃。”

“荷塘里在踩藕，咱们去看看吧？”

“满塘枯枝烂叶，看着心里不舒服。”

看着委顿不堪的女儿，我心里的隐痛一点一点向外弥漫，侵蚀着我的骨骼和血液。

从女儿家出来，我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儿子，让他帮忙联系精神卫生中心床位；另一个打给女婿，让他安排好俩外孙的生活，请假送妻子来沪住院。女婿思忖片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走在路边，树上倏忽一声，一只鸟儿飞起，黑背白腹，小巧。看着它迎风展翅努力向上的样子，我心中一悸，不觉中眼泪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