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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患

作者: 垦荒者 点击:1502 发表:2022-09-19 07:39:20 闪星:4

摘要:据我母亲说,他们埋猫的时候,一个两眼凹陷满头白发的老妇经过他们身边,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都毒死了,老鼠要泛滥喽!她被老妇的话惊醒了:猫是被毒死的!待她醒悟过来想询问老妇时,她已经消失了身影。

       刚解剖完一只小白鼠,便收到母亲的微信。

       母亲说:猫死了,心里难受,要爆炸了,你得空回个电话给我。

       我扒下手套,洗完手,填好数据,回电给母亲:“好好的猫,怎么就死了呢?”

     “我脑子坏了,健忘,昨晚它在门外玩没回来,我忘记了,以为它藏起来睡觉呢,它以前常藏起来。第二天早晨没看见它,找到楼下,它已经死了。”

      母亲情绪很糟糕,我担心她随时会哭起来。“不就是一只猫么,也没见你对我这样好过。”我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但她不接我的话,只顾自己诉说。从母亲高分贝的诉说和后期父亲的补充里,我大致了解了经过。

       母亲在十二号楼门道外找到猫的尸体后,愣了几秒,蹲下身给它捋毛。它身体完好毛色干净柔顺,腰肢和肚子还软着,口鼻流出的血还很鲜艳,都说猫有九条命,她心里残存的希望又燃起来。她盯着它的眼睛看了两分钟,它琥珀黄的眼球变成了灰黄,里面暮气沉沉毫无生机。头和四肢已经变硬,没有再活回来的任何迹象。悲凉和愤怒从她心底弥漫开,很快就淹没了她。她腾地站起来,仰头望着十二号楼,开始尖声质骂:谁把我家猫给打死的?不得好死的东西,我家猫胆子小,没碍着谁,谁打死它谁就断子绝孙不得好死。骂着骂着,她便带上了哭声,哭着哭着就嚎起来,一边嚎一边喊我的小九我的小九唉。

       一圈人将母亲围起来,七嘴八舌地劝解她。十二号楼的清洁工夹着拖把路过,母亲的眼光盯上了他,问他早晨有没有看见她的猫。清洁工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头发稀疏,眼神露着怯意。他见我母亲的眼睛和嗓门里都带着刀,便慌慌地说没看见。“我最喜欢猫,怎会伤害它呢!”他急于撇清自己。一个搀孩子的婆婆附和说:“我们都喜欢猫狗,不会杀猫的。”住十四楼的上届保安——一个精瘦的老头甩着手走过来,慢慢悠悠地说早晨六点十分就看见它躺在那里了,胖乎乎的,他以为它睡着了。“啊,嘴角有血啊,会不会在路上被车子撞了后放到这里的。”他又补了一句。

      车祸一说催生出悲惨画面,悲伤又一次朝母亲袭来。她掏出手机打通父亲电话,骂他昨晚睡得太死,骂他平时不喜欢猫,知道小九在门外故意不说,并让他立马回家处理小猫的事。父亲正在城中心帮业主打柜子,一张板子刚裁到一半。机器一停歇,业主便盯过来问啥情况。父亲为难地说,家里出了点事,等着要处理。 

       吵吵声把物业经理吸引了过来,我母亲一看见他就更生气了,责问他为什么半夜打开十二号楼的防盗门,让猫跑出来被撞死了。

       物业经理问:“你这猫很名贵吗?”

       我母亲顺嘴反击:“你家孙子名贵不名贵?”

       红脸膛的物业经理被我母亲呛得脸发紫,半天憋出一句话:“物业不负责看管一只猫。 ”说完就负手走开。

人群散了,母亲抱着猫像抱着她的另一个儿子,心里的悲伤难以名状。父亲到十二号楼下时,母亲已经恢复到正常状态,她指使父亲到物业借来一把锹,在绿化丛里挖了一个大坑,将猫埋了。

        据我母亲说,他们埋猫的时候,一个两眼凹陷满头白发的老妇经过他们身边,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都毒死了,老鼠要泛滥喽!她被老妇的话惊醒了:猫是被毒死的!待她醒悟过来想询问老妇时,她已经消失了身影。

        电话通了一个多小时,我安慰不了情绪低沉的母亲,只能把话题使劲岔开。我说:“饭点过了,再不去吃饭,食堂就关门了,我这几天胃不好,不能饿,一饿就疼。”

       母亲心疼我,哦了一声,催我赶紧去吃饭。又说:“如果食堂关门了,就叫外卖,点好点的,身体重要。”

       小时候,母亲揍我最厉害,管我也最严厉。做错事了要罚站,不写完作业就不给看电视,放学了必须第一时间到家,超市里的玩具多半只能望望。公交卡丢了,有一段时间我得步行去上学,十分钟穿过小圩村与小城之间的一片小竹林,再疾走三十多分钟抵达学校。周末要洗碗扫地,要是洗得干净,母亲会额外给奖励。电脑倒是能自由打开,但我不知道哪块键盘或者鼠标上被母亲做了记号,所以,也不敢随意去动它们…… 

       我很向往其他孩子的自由,比如我的同村同学王鹏鹏,他口袋里揣个打火机,有一次点着了一个柴草堆,还有一次点燃了别家晾晒的被子,人家都找上门去问罪,他爸妈都没揍他,要换成我,不被母亲揍个天昏地暗我王姓就倒写。初三,青春期逆反,与母亲一言不合,我反锁房门躲着不愿去上学。母亲说,所有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我真不想上学了,她就到学校去办理退学。初三了,也能下来当学徒工,跟着我爸学木匠,或者干脆就跟她学种田,将来也不会饿死。高高壮壮的母亲从来言出必行,我不敢搭腔。母亲在门外说给我五分钟时间考虑,五分钟后她就去学校帮我办理退学手续。我忽然就孬了,没等到五分钟,我就打开房门背起书包乖乖地去上学。青春期叛逆就像天花,在我身上只出了一半,另一半隐藏在皮脂下,并伺机对我和母亲进行报复。我有时候也会好奇,如果那天我不去上学,是不是现在已经站在某个小工厂机床前熟练地操作机器,或者像我的表舅一样,每天吃住在一辆大货车上,开着车与时间赛跑。我肯定不会种田,因为没有土地了,母亲曾经耕种过的那片土地早已经变成了一幢幢高楼和厂房;也不可能跟着父亲学木匠,我怕陷落于没完没了的木屑堆里。在母亲一路押解下,我考上重点高中,又考上个不错的大学,然后就是硕博连读。

       如今,我一睁开眼睛就是做实验,把各种药物注射进小白鼠的体内,再解剖开,看各个器官的变化,记录结果。学校有小白鼠繁殖基地,它们制造同类的速度快得让人恐惧。与我同导师的师兄写了一篇论文,发在《Nature》上,导师说,师兄的论文行测分很高。嗯,写的就是有关物种演变与小白鼠的故事。我奢想有一天我的文字也能登上那里,但目前我只能勉强应付学业和生活。比如说,前日新调的宿舍问题。新宿舍是个两人间,什么都好,就是床板太薄,人一躺上去就咯吱咯吱响,似乎下一秒就会断掉。第二天与舍友去找宿管换床板,宿管说不管,等坏了再换。舍友与宿管吵了起来,大家闹得都不开心。

      我和舍友正商讨办法,父亲来电话了。父亲说:“晴天啊,你能回一趟家吗?”

       我问怎么了,父亲说:“自从猫死后,你妈变得神神叨叨,话说不完,这几天晚上一直睡不着觉,老是说老鼠在床头跑。”

      父亲的话让我想起了我的床板,咯吱咯吱叫的床板。我说,我妈应该是更年期吧。

       父亲说:“更什么更,早过了。我看像中邪,你回来看看吧,别真出事。”

新冠疫情还在到处游走,回去就得隔离,回来也得隔离,我正着手准备博士毕业论文,哪有时间这样折腾?我说:“爸,我估计问题还是出在那只猫身上,你们后来查出猫是怎么死的吗?”

       父亲说,应该是被老鼠给毒死的。

       那天,母亲盯着老妇人离去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她对父亲说:“你今天上午别去干活了,我们去找物业调监控,小九死得太冤了。”

       父母站在物业监控室内,轮流盯着视频。凌晨四点十分,一只肥猫从楼道走出来,母亲叫起来:“是小九。”小九边走边嗅,嗅到一辆电瓶车前,停下,跳上车踏板。再嗅嗅,屁股落在踏板上,发了一会儿呆,后来便蜷起前脚卧在踏板上睡了一觉。电瓶车把上的挡风带子在视频中无声飞舞,风扬起尘末像散雪乱飞,母亲又哭了,小九躺着的电瓶车是她的。五点二十分时,父亲咦了一声,他看见一只老鼠歪歪倒倒地跌进镜头。小九从踏板上耸起腰,一个纵身跳过去,咬住了那只老鼠。小九将老鼠拖到墙根下,那里黑影憧憧。五点四十分,小九跌跌撞撞地从墙根的暗影下走出来,一步一晃挣扎到我母亲的电瓶车前,一头栽倒在车下——小九再没有爬起来,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罪魁祸首找到了:一只老鼠。一只跌跌撞撞的老鼠害死了母亲的猫。

       我母亲呆住了,一肚子的气愤和哀伤无处安放。她默默地和父亲下楼,把监控室钥匙递给黑皮肤的物业女人。

       女人问:“找到(原因)了吗?”

       父亲说:“应该是吃了毒老鼠。”

       母亲下意识地问:“谁下的老鼠药。”

       物业室内坐着三个人,另两个是红脸膛的物业经理和五官松懈的中年收费员。三人都不回答母亲的问题。

      母亲又问:“是你们下的老鼠药吗?”

      物业经理开始接腔:“年初时,我们接到业主投诉,说小区里有野猫野狗,太脏了。我们就联系了城管和派出所,他们派人来把野猫野狗给清理了。前天,业主又来投诉,说耗子进了家,小区里耗子泛滥,要我们治理。现在管理太难了,除掉了野猫野狗,老鼠又冒出来,要我们怎么治理?猫狗死了,耗子自然就嚣张了,可耗子再嚣张,我们也不敢投毒药啊,出了人命,我们吃不了兜着走。耗子药应该是业主投放的,至于投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

      “要是有小孩子被毒死了,你们就不承担责任了吗?”母亲质问。没人再回答她。

       父亲说:“晴天,你说怪不怪,前天半夜,你妈说梦见一只大老鼠把土刨开,把猫拖了出来。我说她在说胡话,结果第二天去埋猫的地方看,那地方变成了坑,猫不在了。你妈吓得脸都变色了,说小区里有大老鼠。晴天,你就回来一趟吧!”

“大惊小怪,肯定是人干的!”我说,“再等等吧,如果再不好,你带她去医院开一些安神的药服用。”

       父亲未做声。

        我把床板的事跟父亲说了一下,问他怎么办。父亲嗯了一声,说太远了,否则他可以帮我们打床板。

        我决定再找物管试试,我总得要给我这一百六十多斤的身体在黑夜里找个稳妥的安放地。

       与室友一起去找物管,物管将我们带到一个大房子里,房子里堆满了桌椅板凳扫帚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物管努努嘴,说你们自己找,找到后来我这里登个记。我们翻找了半个多小时,在惊走第二只老鼠时,终于凑齐了床板。

       解决床板后一周,母亲又来电话:“晴天,怎么办呢?我一到半夜就听见老鼠在啃东西,啃水泥柱子,咯吱咯吱响,从地下室一层一层传上来,刺得心疼。你回来吧,我带你到地下室去看,你是搞研究的,帮我找个毒不死猫只能杀死老鼠的好方法。”

      母亲确实出问题了!我决定回去一趟。

      我是在2019年9月离开小城的,走的时候,火车站被围在蓝色的铁皮墙里,灰黄的烟尘从铁皮外腾空而起,北边停车场正轰隆隆地深挖土扩路基,南边的几个楼盘上还架着长臂吊机。我回来时是二二年秋天,北边的路扩宽了一半,停车场修葺一新,南边高楼已经拔地而起。如果不是母亲出了状况,在这个被疫情搅乱了秩序的时代(同学们都称呼其为疫情时代),我不会回来。嗯,我的意思是——我与母亲的感情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样好。她感性却又寡言而决绝,就像一个矛盾体。我觉得在她那里,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母性的温柔和疼爱,虽然她常常说想念我,她做一切都是为了我。我也爱她,但心底对她的抵触也是真实而强烈的。三年来,吞噬着人类生命并游走全球的新冠疫情如同四起的狼烟,给我不回家找到充分的理由。到了春节,他们会问我能不能回来,“要值班,实验室走不开,疫情紧。”我总是这样回答。母亲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一名科学家,最好能对人类有所贡献。但我明确答复过她:这是个伪希望,与她有关与我无关。她听我说春节不回家,就很失落,再听我说要在实验室值班做实验,她的失落就被她的希望给撵走了。

       出火车站,街道上到处都是穿黄色马甲的志愿者,他们的笑容与高低错落的绿植和洁净的街道一样,让人赏心悦目。在政府上班的同学说,小城去年创全国文明县城,没过关。小城人不气馁,接着创,人们在对抗疫情时,从没有停下建设的脚步。

       我敲响家门,穿着素花睡衣的母亲打开门,顶着蓬松的乱发仰头看我,脸由茫然变成喜悦。我差点没有认出她,她眼皮耷拉嘴角耷拉,头发白了一半。直到她咧嘴冲我笑,我才看到她旧日的模样。

     “刚迷糊了一会儿,也不敢睡沉,估摸着你快到家了。”母亲说。她以前睡眠就浅,我读初中时把同学的手机带回家,半夜偷着玩游戏,曾被她逮个正着。我怀疑她睡觉时也留了一只眼睛在盯着我。

       母亲帮我放好背包,拿毛巾给我洗脸,又洗了一个苹果逼我吃下去。因为瘦,她脸上的棱角越发突出,眼眶周围堆积着灰色斑点。“你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我问。

      “没有,就是被老鼠搅得睡不着觉。”母亲盯着我又问:“瘦了一点白了一点,是不是经常熬夜?”

       “年轻人熬夜正常。”我说,“要不你去躺一会儿,等爸晚上回来,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睡不着,脑子昏昏的,要不你陪我上楼顶去吹吹风,桂花开了,菊花也开了,闻着能醒脑。”

       我家住在34楼,是顶层。所有的人都说顶楼不好,但母亲不听。母亲奢望能在头顶那片钢筋水泥上养她喜欢的花草,甚至能像以前一样,在楼顶弄一畦属于自己的菜地,彪悍的母亲有时候也很天真。物业当然不给养,母亲据理力争,说与开发商当初说好的,答应给她在楼顶种花养草,她才跟他们签了拆迁协议。物业让她拿白纸黑字,哪里有!抗争的结果:留下一株四季桂和两盆老菊。

       老菊正盛开,一株黄色一株白色,黄的璀璨耀目,白的晶莹剔透,两棵都虬枝粗桠,花儿一朵攒着一朵,在枝桠上攀援,沉沉地将枝条压弯至楼面。桂花栽在一个大缸里,开着零星的黄花,幽香似有若无,叶子比三年前少了许多,枝干显得越发苍老。

       我说:“这花开得不错。”

       母亲说:“菊花还好,小根小土,给点养分就能活。桂花不行,大根大枝,接不到地气,都蔫了。”母亲又说:“不像老鼠,生命力太强了。我前天看见一只大老鼠沿着水管爬上楼台,地下车库也是一地的老鼠屎,还不知道藏多少老鼠。我估计天一黑,它们就跑出来,沿着楼外的下水管道爬到每家各户,找吃的。”

      “可以买一些粘老鼠的胶板放在家里,很管用的。”我提议。

      “老鼠太狡猾了,抓了第一只,后面的就不会再上当。而且,它们繁殖太快了,一窝一窝往外冒,像破圩的水,压都压不住。”母亲盯着桂花,忽然就说到了老鼠。

       “你再养一只猫,老鼠就不敢上家来了。”母亲的话让我想起了实验室里面繁殖的小白鼠。

       “小九会怪我的,从你外婆走后就养了,我不能这么快就忘了它。这几年,你在外读书,你爸在外干活,就它天天陪着我。我到厂里干玩具时也带着它,大家都喜欢它。”母亲摘掉桂花树上的枯叶,捻下一朵黄色的碎桂,放在鼻子下嗅。“再说,如果再遇到吃了毒药的老鼠,猫还是养不住。”

        我望望母亲,她身形缩小了一圈,有点像孩子,她今年大约是五十七岁吧,怎么就这样老了呢?

      四周都是新建的小区,远处的楼层和树木淹没在晴岚里,更远处是黛色的南山山脉。我说:“景色不错,这样看南山像画一样。”母亲跟过来,指着黛色山脉说:“看山跑死马!高三那年,我和同学骑自行车去山里玩,半夜出发,到了中午才到山脚下。唉,像做梦一样,一晃就快六十岁了。”母亲叹息。

      我俯视楼下,外婆死后,我第一次站这么高俯瞰世界。如果我没有记错,原来的小圩村变成了现在的小区,上学必经的竹林变成了一个大超市,广袤的田园变成了一座座厂房和水泥建筑。楼下移动的人,像极了曾经在田野里出没的渺小的虫豸。我站在母亲身边望着一望无际的高楼大厦,一种从未有过的愁绪忽然就漫上心头,我想起儿时的田野和田野里我熟悉的那些过客。我喜欢上学经过的那片竹林,竹林挨着一个小池塘,池塘里面有鱼有虾。暑假时,我和王鹏鹏会依着竹林在池塘里钓虾子。竹子垂在池面上,我们的身影也半投在水面。竹林前面是辽阔的田野,那里有外公留给母亲的土地,母亲在那里播种锄草施肥收割庄稼。夏天,长着一对触角的黑铁牛从雨后的草皮下钻出来,慢慢悠悠地爬行,我们扯它的触角它也不挣扎,我们叫它呆牛。它的牙齿像锯齿,我跟城里的同学说它能咬断铅笔,他们不相信,打赌,我赢了。稻子收割完,青黄色的蚂蚱蹦出来,外婆把鸭子赶到田里,蚂蚱是鸭子们的美食。春天,麦苗忽然拔势,长成绿色的油胖子。关于“油胖子”,外婆跟我说过一个笑话:许多年前,一群上海知青下放到农村,在车上看见一望无际的碧油油的麦苗,他们张开双臂惊喜地叫:哇,这么多韭菜,怎么吃得完……外婆说这个笑话时,我笑得前仰后合。从八岁开始,我跟着外婆去挑猪菜,就能分辨出蚂蚁菜、车前草、革命草、气猪草、艾草、茅草、红花草、歪死缠……后来,我想起这个笑话还是会忍不住心情愉悦。外婆又告诉我,我母亲高中复读一年后没考上大学,就到外面打工,在工厂干了四年多。那年干旱,我外公熬夜排水灌溉时,突发心脏病倒在他的土地上。母亲想把外婆接到城里去,外婆说地不能丢,外公在世时把地看得比命都重,地不能丢!外公在地下盯着呢,地不能丢!外婆跟我母亲一连说了好几个地不能丢。再一年,外婆的眼睛哭坏了,人消瘦得不像话,还是不愿丢下外公的地。母亲辞了工,也辞了工厂的男朋友,回到小圩村,守着外婆和外公的土地,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学会了用犁耙翻耕土地,学会了用机械收割庄稼,母亲成了方圆百里唯一在田里劳作的年轻女子。寡言的父亲跟着师傅来外婆家,第一次为我外公祖打制棺木;第二次为我母亲制作犁耙和樟木桌子;第三次,他单独为我母亲打了一套漂亮的梳妆台。再后来,他成了上门女婿。外婆说,我父亲的手能压得住斧刨却扶不住犁耙。春耕时,母亲在前面开耕机,父亲站在后面的铁耙上压杆,晃晃悠悠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村里人就望他们哈哈笑。春种秋收,外公留下的土地成为母亲的战场,母亲在她的战场上找到了生活的责任,也收获了生活的意义和成就。

       我上高二那年,城市扩围蔓延到了小圩村。“谁不想住好房子呢?”面对补偿款、面对电梯房子和新生活的诱惑,母亲说服了外婆,放弃了外公留给她的地。再后来,在我上大三时,我的外婆离开了我们,去地下与外公相聚了。

       晚饭前,父亲打来电话,说这两天回不来,家主儿子急着要婚房,监工盯着不让回,要加班加点干,让我多陪陪母亲。母亲说,他常常这样,被活计圈在外面。饭后,母亲坐在沙发上弓腰看综艺节目,看到精彩的地方扭头笑着指电视让我看。她的话并不多,不像父亲在电话里说的那样糟糕,比我想象的也要好许多。我观察了一会儿,困得很,眼皮开始打架。我说:“我去睡觉了,转车太累人!”

      “关好房门,穿好袜子,我帮你看着,防止老鼠进屋啃你脚趾。”母亲很认真地说。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母亲摇醒:“晴天晴天,你听,老鼠又在车库里啃柱子了,咔嚓咔嚓响!”

       眼睛酸涩得很,灯光一刺激,眼皮越发粘稠,我只能眯着眼睛去听。寂静的夜里,母亲的喘息声比风声都大。“哪里有老鼠?你自己在吓唬自己。”我说。

     “我真听见了!肯定有老鼠,你不相信,我带你去车库看看。”母亲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她拿上手电筒和我一起下了楼,夜空里,秋风瑟瑟,树叶沙沙,月色照出一地的婆娑暗影。我拉着母亲的手,从人防梯道进入地下车库,在月色抵达不了的拐角处,视线变得困难起来。母亲说:“慢点走,这里特别脏,物业说开发商钱不到位,没人管这里。”我的手机照明与母亲的手电筒光束在库檐下合拢,眼前的东西瞬间膨胀起来。一个硕大的蛛网上,一只长腿蜘蛛急慌急忙地向暗处逃离。地面,一大坨半干的人的粪便像一只拦路虎,明目张胆地宣示它的领地。转过两个弯,跨过一堆老鼠屎,我们进入地下车库。黑亮的水渍从墙缝里渗出来,汇聚成水滴,落在墙角,又从墙角向低洼处流去,水渍流过的地方长出黑绿色的霉菌。呼吸时,暖气伴随霉湿钻入鼻孔。“咣当”,我一脚踩在地面挡水板上,溅了一脚的污水。“唧唧唧”,一只大老鼠拖着它的崽们从我们脚边游走过去。母亲叫了一声,双手揪紧我的胳膊,并将她的恐慌抖抖索索地传递到了我的手臂上。

      几分钟后,我们适应了车库的暗,压迫感也随之消失。“我带你到那边去看看,一地的老鼠屎。”母亲重新晃动手电筒,光束像黄沙一样滑向远方。我们踩着一个斑驳的地标,脚步搅起嗡嗡的回声。黑暗的车库如同迷宫,到处是宽窄不一的柱子、抬眼就能看到纵横交错锈迹斑斑的通风管道,这让我想起大学时看过的那些好莱坞片子:玄色的建筑、高大而诡异的机械、腾空冒出的蒸汽和弥漫的雾气、危机四伏的世界……

      母亲说:“这个车库就像一个地下小区,不住人,只住老鼠。”

    “也住野狗野猫野蟑螂。”我接了一句玩笑话。

    “白天照不进阳光,猫狗不会来这里。”母亲又说:“消防验收不合格,地下车位不给停车,地面没有地方停车,车库就这样被废弃了八个年头,也没人管。如果是土地,都收了八个秋了……咦!”母亲发现了什么,拉着我停在一根柱子前。“你看,这肯定是老鼠咬的!上次来还没有。”她指着一块块齿痕给我看,她的语气忽然兴奋起来,仿佛自己的说法得到了验证。

       那柱子上的确有齿痕,细碎的纹路交错相连,嵌在水泥里面,深深浅浅,形成大小不一的坑。

     “这下你们都相信我了吧!我说听见老鼠在啃柱子,你和你爸都不相信。躲在车库里的老鼠,一齐在柱子上磨牙齿,一天又一天,一代又一代,轰隆一声,柱子断了,你说,我们住的楼会不会倒塌?肯定会倒塌的!”母亲开始像一个妄想症患者。

      我不想反驳她,再说,这些柱子上的确有齿痕。

     “你看,就是这里,好多老鼠屎!”母亲指着柱子的前方说。

       在那个靠近墙角的车位上,黑豆一样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层老鼠屎。

      我后脊梁开始发凉。

     “我跟物业反映过好几次了,他们说开发商不让他们进地下车库,就这样放着让政府部门来看到才好。都太坏了!”她不知道在说开发商坏还是物业坏,亦或是老鼠坏。

      “这大概是老鼠的茅厕吧!”我又说了一句玩笑话。母亲没有做声,她脸色忧郁。

      “没事的,几只老鼠翻不了天。”我劝慰她。

      “小九被老鼠毒死后,我就在小区里转悠,转到地下车库,看到这些老鼠屎后,我就开始做恶梦。我梦见一窝老鼠在柱子上磨牙齿,也是这样昏暗的光。”母亲用手指指四周。“老鼠的牙齿雪亮雪亮,像匕首一样亮。有一次,我梦见水泥一块块落下来,里面的钢筋变得越来越细,细得像针,我心里想,大楼要倒塌了,想着想着就被吓醒了!”母亲又说。

      “你杞人忧天了,老鼠的牙齿没有这样厉害。而且,人要是较真起来,消灭它们也容易。”我接着劝慰。

       “人啊!人杀猫和狗时倒是很勤快!”母亲不屑地说。

         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再看见那只拖儿带女的大老鼠,更没有看见母亲口中的那群啃柱子的老鼠。

      “这么多老鼠屎,却看不见老鼠,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走出库门时,母亲越发忧心了。

      第二天,我带母亲到脑科医院,医生为她开了一些缓解焦虑的药,并建议母亲再养一只猫。我联系上王鹏鹏,拜托他找一只聪明的猫送给我母亲。我在家呆了四天,我走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回家,他让我再等两天,两天后他完工。

       一周后,父亲又来电话,说母亲依旧在担心鼠患。

       父亲的话影响了我的情绪,幸好我们做的药物实验在小白鼠身上有了阶段性收获。为了庆祝,实验小组三人当晚去喝了几杯,那晚,我在宿舍结实的床板上做了一个好梦,我梦见儿时的麦田,梦见“油胖子”在风中起舞,它们迎着风长啊长,长成了一片粗壮的甘蔗林,强劲的风席卷而来呼啸而去,甘蔗林一样的麦苗儿腾起绿色海浪。我的外公,我在镜框中见过的壮年外公从麦田深处走出来,他就像一个狩猎者,手执扁担,在麦浪里追杀一群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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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父母的挂念,陪伴儿女一生。父母的健康也是儿女们最大的牵挂。天地再大,也大不过父母对子女的牵挂;世界再广,也广不过父亲可依靠的臂膀;海洋再深,也深不过父母给的养育之恩。当父母老了,请你一定要记着,要像他们爱你一样去爱他们。请好好对自已的父母,不要做会上自己后悔的事,不要等到他们不在了,才憧得珍惜。作者的小说叙事细腻,语言精炼。品赏阅读。编辑:李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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