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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蛇者

作者: 米奇诺娃 点击:2059 发表:2022-08-31 08:26:09 闪星:4

 ……隐约中,有邻居惊叫,孟家台的邻居。动静不寻常,感觉特异,热气腾腾的声音。我从睡眠中醒来,起身下地,在邻居的叫声、说话声中推开窗户。

窗外沸腾。有无数巨大的黑色立柱缓缓前移,一个大阵仗。我探身抬头看,不禁连声惊呼:哇呜!哇呜!呜哇!原来立柱是巨人之腿。无数黑衣巨人在窗外缓缓前移,步子不小,节奏缓慢,乌央央连山片海,不见头尾。

一色黑衣黑裤身量高展的巨人,个个神色泰然平和,轻松自在,无欲无求,万人平等。

我透不过气,不知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不知行者何人,前往何地。虽然没有辚辚萧萧之声浪,但真真是个超级大阵仗。

慨叹疑虑中,队伍出现变数,穿插走来无数身材略矮、服饰飘飘的男女,袍宽袖长,锦衣玉带,且行且歌,神色也都泰然平和,不见慌张与愁烦。

远处鼓乐声声。空气中花香弥漫。

巨人们是集体移居?还是刚刚结束一场我等凡夫俗子无法想象的盛事?最奇的是,巨人们无视我与邻居的惊叫,不屑顾我之探头倾身,显得我唯恐暴露自己惹来杀身之祸的担心异常可笑。

或许,我在巨人眼里就是个蚂蚁。

……

一个十分美好的梦,我过去从未做过,以至于早晨醒来好久,仍无限留恋,不肯起炕,生怕梦散。

狗狗在大院门口叫。一定是小魏哥来了。不得已,我终止念想,起炕开门。

 

跟所有村民一样,小魏哥总是起得很早,每次说好八点左右来,他总在六点左右到,说是吃过早饭在家闲不住,早干早完事。

小魏哥名叫魏泉,年龄比我小,个子不高,胖墩墩的,只因小方这样叫他,我觉着好听,也跟着叫。他对此并无意见。

小方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小学教师,另一个是省散文协会副秘书长,前年与我一起进驻孟家台。我俩脚前脚后各自收拾租住的旧屋荒院。小魏哥是我俩通用的力工。

按说房子收拾完毕,再不会用到力工,城里通常这样。但乡下不可,太多的活计需要劳力,春种秋收夏除草,收拾仓房,搬运重物,安置取暖烧炕的木柴与煤,等等。我在院里院外种了三十几棵树,都是小魏哥挖坑处置。


微信图片_20220830163206.jpg不在农村生活,不知野草的厉害与蛮横。它们无所不在,日夜生长,根深叶长。我与木易虽然每日殷勤打理,怎奈眼神腰身不济,踉而跄之,实不跟趟。所以隔些日子,尤其雨后数日,我会请小魏哥来家里帮忙除草。每次,皆按当地日工工资结算。

小魏哥会携带自家锄头来,一尺多长的神器,他说用着习惯,又说我家仓房里的农具,除却一把铁锹,其他都不得使。无奈啥样的工具在我与木易手里都嫌笨拙,难分好坏。

我居住的沈北新区孟家台,是国家级文明村,鲜花处处,村民良善,所产七星稻米远近闻名。村民们以海洋性气候自诩。

潮湿的气候以及环绕的水田带来一个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蛇多。

来此之前,我对院子里蛇仙出没不曾准备,被狠狠吓过几次,鬼样惨叫,浑身血凝。这里家家院里有蛇,人人习以为常。蛇仙们以青蛇为主,以野鸡脖子为辅。后者学名虎斑颈槽蛇,北方常见的小型毒蛇。它们风样来去,腰身鬼魅。

我在孟家台初次看见的蛇正是野鸡脖子,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与蛇遭遇。一时间,有歌曲环绕耳畔——此后每遇蛇仙瞬间翻唱:

青城山下白素贞

洞中千年修此身

啊……啊……

当时小魏哥正在我家后院干活,嘴上说着不怕,一手握锹,一手拿棍,连撮带按困住它,然后将军样雄赳赳走出院门,奔向大马路,把蛇仙扔进路旁沟里。

“顺着沟,它就进稻田地了。”

去年夏天一个雨后下午,一条小青出现在我家门外,赶巧小魏哥也在。他同样的身段,同样的手法,在我耳畔响起的悠扬旋律伴随下把小青同样送到路旁水沟。

 

值得一吹的是,在小魏哥的熏陶下,我已从最初只知破声尖叫进化到亲自捕捉。

不久前,也是雨后,一条一尺多长的小青出来晒皮,在阳光下缓缓扭动腰身,扭到我前方不远处。

彼时,我刚好手握竹竿,伫立花墙旁边,许仙样欣赏刚刚钻出乌云的太阳。

我跟自己说,你,总不能一见蛇就叫吧?已经本乡本土,该挑战一下生存能力了,再说,谁的力气更大?我又跟自己说,小青不是毛毛虫,可以直视,乃至相处。就这样,我唤出祖传镇静,小心翼翼把竹竿伸过去,挑起小青。小青不谙世事,竟然盘在竹竿上。

青城山下白素贞

洞中千年修此身

啊……啊……

我惊呼木易打开院门,学着小魏哥,挑蛇前行至大马路旁的水沟,甩蛇进沟,然后才一路手脚乱颤心儿狂跳逃也似回家,呼木易关紧院门,仿佛小青会尾随而来。

至此,但凡院里有蛇出洞,木易就喊我解决,鬼样叫唤,家中男女角色完全颠倒。我不负所望,又比量两次,目标都是野鸡脖子,两次都成功解救出被吞至哽嗓咽喉狂叫不止的青蛙,但捕蛇都未成功。一来蛇长,二来我到底还是怕。我网购一只捕蛇器,一米半长的杆,但恐手上没准,力道过大夹死蛇,因此始终不忍使用。

青蛙被我解救,但蛇仙因我挨饿,善耶?恶耶?

蛇仙多胆小,闻声即逃,喜藏草丛或墙角。小魏哥除草时,我总事先提醒他注意蛇出没。他笑着说没事儿,说自己不怕蛇。

“老早年,我都不知打死过多少蛇。家院子里总有。我见一个打死一个。稻田地更多,有时一脚下去就能踩到。后来我儿媳给我打电话,叫我以后不要打死蛇,说孙子最近爱闹毛病。后来我就抓蛇扔掉。”

“有关系?”

“她这样说么。”

“你手抓?”

“手抓。没事儿,咱这里的蛇都没毒。”

小魏哥说话时双手忙不停。他恨活,不躲不拖,是我见过的最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他习惯蹲着干活,移动时并不起身,像戏曲里的“走矮子”,在地里干活时,完全隐在庄稼和草丛中,不见人影。

其实他身体不很好,有时浑身疼,需要吃去痛片。我问他什么毛病,他说干活累着了。小方带他去市里医院检查过一次,也不见结果。


 微信图片_20220830163224.jpg所以每当家里有挖沟扬土一类重活,我找他时总提前问:今天身体怎样?吃得消吗?

他每次都说:前几天不行,这几天没事儿。

 

小魏哥很了不起,借钱给儿子在城区买了房子,娶了儿媳,有了孙子。儿子在城郊一家混凝土搅拌站当司机,每月收入三千多元,加上儿媳每月在食品厂工作所得三千元,生活过得去,但不宽裕。时至今日,小魏哥还有几万元的欠款要还。去年之前,他农闲时每天去城郊散工市场找活,多是力工,干一天挣200元。

现如今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尽快还上欠款。

“我几个哥哥都有手艺,木工、瓦工,就数我不行。”说这话时小魏哥心服口服,十分自豪。

“但是你有力气啊!”我说

“那倒是。你没有手艺,再没力气,那不完了吗!”

今年,小魏哥承包了几十亩稻田,算上自家口粮田,一共85亩,经管起来颇费精力与体力,所以没外出打工。我每次给他打电话,他不是在稻田忙,就是在自家院里干活。他媳妇身体不好,心脏有毛病,每天着力做饭洗衣,外面的活帮不上他。

离稻田收割还有两个月,小魏哥已经在盘算今年稻子的市场价。

“现在什么都涨价,水稻也会涨。”我自以为是地鼓励他。

“跟去秋比,眼下水稻只涨一毛钱。不抵玉米。”

“玉米涨多少?”

“三毛多。”

眼下正值苞米成熟,我以为小魏哥也会像我一样,每天烀一顿苞米吃,其实不然。他不喜欢吃苞米。

“我爱吃馒头,一顿能吃四个。年轻时吃得更多。”

我爱吃苞米,一顿能吃一穗,年轻时一顿能吃四穗。有一次在云南版纳,吃当地特产小苞米,我完全记不住吃掉多少穗。

我想小魏哥不喜玉米与我不喜小米一个原因,小时候吃伤了,吃够了。

我模糊记得,小时候每人每月大概二斤大米,五斤白面,更多是玉米面(或碴子)和小米,另有高粱米。我老娘费尽心思调理花样,也不过在玉米面里放些白面蒸两掺饽饽,或在小米里放些大米混淆我们的视觉与味觉。纵是这样,天长日久也不成。许多吃小米干饭的日子,我必以开水浇之才能下咽。到今天我一见小米就头痛,只勉强隔三差五在一些养生见解引导下,吃些混入小米的粥类。

唯小米煎饼可以接受。

小魏哥每顿吃四个馒头,或吃两个二大碗大米饭,这让他每天积攒多重能量,竭尽全力做个称职的父亲,力保儿子在城市化发展中不落伍。他家里养着13只母鸡,多时每天能收七八枚鸡蛋,少时一两枚。我曾跟他说过,吃不了的鸡蛋卖给我。他说自己舍不得吃的,要攒给孙子吃。

了不起的爷爷。

认识小魏哥两年多,每次来家里干活,无论冬夏,他都一身十足的劳动服,都过于肥大,辨不出颜色,上衣通常不系扣子,两只袖子总长过手腕。只一次他穿得利索整洁,一身化纤质地的西服,裤子有些长,挽了两扣。

我说你这是要去哪里?今天还能干活吗?

他说今天先来看看,明天再来干活,说参加了小姨子孩子的婚礼,忙了两天,刚从外地回来。

好姐夫!好亲戚!

 

乡村生活,节奏恒定,自由无多。许多意义,包括仪式与程序,都是一成不变的,比如孝顺,比如勤奋,比如为儿子娶媳妇,比如参加红白事会,诸多习惯代代传承,邻里互映,皆规定动作,必须做,以得认同,自己也宽心。

当然,欠款是要自己还的。

在我日渐熟悉的孟家台村,为儿子在城里买房欠债的不止小魏哥一人。

因此说这里的田园牧歌不是童话般的,而是理性的、毋庸置疑的现实版。我对此常觉沉重,心生感慨,叹息乡邻有限的自在与无止境的重复。但于小魏哥,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生而这般。这让我看到自己的自娇自纵:

好邻居?在市里,我不知同住多年的对面住户名与姓。

好员工?工作时迟到早退在我是常态,黄金周自驾游更常前后挤占上班时间。

好朋友?不喜参加婚礼,参加过的有数几个婚礼,没有一次不半途退场。

好妈妈?哎呦!本宝丁克,没有这等思绪与境界。

至于孝顺,我出生时,我老爹亲手相迎;他人生的最后一程,我却不肯送。我自酿苦酒,不时暗饮。

我算什么?

后来一天,我把我的仙人梦讲给朋友听,感慨梦里有梦,拢共三层,问那梦是无数仙人从我窗前走过,还是我自己意外瞥见仙境。

朋友说,许是神灵境界招你去,你若跟从,俗世的你就不存在了。

莫不是仙逝的父母在召唤我?如此说,父亲原谅我了!

我问朋友我为啥不跟了去。

朋友说我凡根未断。

想想,人生,本就是各有各的重与轻,无论能否承受,都要一直承受,如我,如小魏哥。

 

比较而言,孟家台年轻人的生活比父辈轻松些,他们大多离开土地,或上学,或进城打工,努力去寻一个自己中意的未来,不肯再在祖辈设定的框架里重复。我来孟家台两年多,很少看见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一眼望得见头的生活对他们而言没有意义,也没有荣誉与尊严。

这一点也彼此互映,加之电视与互联网的教化推送,他们的梦想与渴望远多过父辈。

有一个问题,虽然城市化大发展,考大学也不似过去万里挑一般的难,但农村人拥有城市户口依然不易,甚至更难。我知道的几个年轻人,除了考学工作的,其他虽然在城里有房有车,也貌似有工作,户口却还在农村。

城市与乡村,云树遥隔。

前推数十年,我的姥姥姥爷,黑龙江兵团农场职工,生下我妈妈姐弟八人,竭力养育,供其读书,所读不过中学,但个个走出田野,有了城镇户口。时代不一样,每个父母努力的方向也不一样,不好太深比较。只是那时,妈妈和她的七个弟弟妹妹都自我努力,不忍啃老。到了,姥姥姥爷没为任一个儿女买过房产,也没为任一个儿女欠下外债。大家各有各辛苦,也各有各轻松。

据说,中国有三亿徘徊在城乡之间的农民工,小魏哥与他的儿子该在其中。他儿子的儿子将来要在城区上学,不管能不能解决城市户口,小家庭大概率不会有回乡种地的计划。小魏哥的生活基础是稻田,也没有进城计划。爷俩各自辛苦,都不会为将来是进城还是还乡而焦虑。

他们另有焦虑。父亲这头是一年的收成。小魏哥最近一次来我家,说起稻米的价钱,为其低于普遍高涨的物价而叹息,希望秋收时能再涨几分。

儿子那头则操心月工资的稳定以及未来发展。受疫情影响,他今年工作不稳,时有停工。

爷俩都希望第三代会有更好的生活。

看着小魏哥除草,我不时想起头天夜里的梦,沉醉其中鼓乐与花香。我问小魏哥都做过什么样的梦。他说:

“我从不做梦。一天忙到晚,倒头就睡。”

 

(文中照片皆来自孟家台依瑾小院)

2022.8.30  沈北新区孟家台


【编者按】捕蛇者小魏哥的性情品格以及生活状态,在来来往往的接触交流中逐渐明晰。小魏哥身上具有农村人共有的优秀品质,是这个时代难得的也是尤其需要的淳厚、善良、勤恳、能干、负责任等等,这些品质引发作者对自己这个城里人的自省,对自己诸多矫情的行为进行深刻反思;小魏哥以及他在城里生活的下一代的生活状态,引发作者从社会层面对城乡生活差异的对比与思考。这是一个有良心、有责任感的作家有温度的自省与思考。时代在飞速发展,如滚滚洪流不可抵挡,大浪淘沙,总会有人跟不上主流的速度,我们能做的就是最好的自己,城里也好孟家台也好,我心安处是故乡。推荐阅读。编辑:天海蓝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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