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4年春节前后，西伯利亚寒流来袭，朔风从西伯利亚可着劲儿往渤海湾刮，蓬莱开往长山列岛的所有船只停航。

我有急事去列岛北端的南隍城岛，算一下时间，感觉大风刮了半个月，该收敛威力歇口气了，于是正月初七一大早，带上给岛里朋友买的水果、蔬菜等礼物，去离家很近的民港码头等船。04年初天气预报不像今天这么精准，码头的航班信息每天7：30—8：00才能够确定，且没有官方发布的渠道，只能拨打电话咨询或者亲自到码头售票口询问。咨询电话几乎总是忙线，就算偶尔幸运地打通了，果真通航的话，也绝对赶不上8点出发的第一班船，所以保险起见，我选择一切准备就绪直奔码头，只要通航买票就走。

就这样每天早起，收拾停当直奔码头然后失望而归。连续七天都没有客船进岛，每天都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满怀期待去售票口排队，希望在7点半以后小窗会被售票员打开，却每天都被无情地告知不卖票而沮丧不已。我当时真觉得自己是不是得罪上苍了，整个人都不好了。转念一想，那些滞留在外急着回家的岛上居民，或者有急病急事需要出岛的人可怎么办呢？我只不过等了七天没有船，这次寒风从年前开始刮到现在，三个礼拜都没有通航了，这大过年的海岛居民出不来也进不去，该是多么焦急？

正月十四早晨，家人灵机一动，怀着一线希望带我去军港看看情况。蓬莱小城不大，驻军颇多，我家小区旁边、对面都是部队大院，我们习惯了每天都能听到部队的起床号、集合号、熄灯号，习惯了走在大街上随时可见穿着军装的官兵，习惯了去部队医院看病拿药，习惯了有困难找部队帮助，也许，这就是群众心中的“军民一家亲。”

这一天，果真有一艘船运大队的舰艇泊在码头，很多人正纷纷登船，有军人也有普通百姓。在交通不便的年代，船运大队的舰艇经常在进出海岛的时候顺便捎着两地居民，以解民众的燃眉之急。我是临时到来的，事先没有联系任何人，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来看看，眼巴巴看着别人上船，自己急得四处张望。

这时一位个头不高的年轻战士走到我身边，善解人意地说：“姐，你跟着我走吧。”我心中大喜，直觉上天待我不薄。后来才知道他是北隍城岛驻军部队的一个司务长，姓荀，安徽人，刚从老家探亲归队，因为多日不通航已经在蓬莱住了好几天。长山列岛一直以来都是军事要塞，每个海岛都有驻军部队，我来不及多想，拿起行李就跟在他身后上了船。

 2.

船艇在海浪中穿行，没有客舱，船上的休息室又小，大部分人站在甲板上，显得有些拥挤。小荀告诉我，我们乘坐的舰艇专门负责前往各个海岛巡逻视察、运输补给，这次寒流持续时间实在太长，海岛驻军部队几乎断炊了，今天风力稍稍减弱一点，就赶紧出发先去离陆地最远的南、北隍岛送物资。介绍说，这艘舰艇不久前的一起海难事故中实施紧急救援而立功，被称为“英雄艇。”我暗自庆幸：一个闪念去了军港，坐上了这样一艘英雄舰艇，乘风破浪直奔海岛……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只是，高兴之中有风浪等待着我，似乎，这高兴很短暂。

天有不测风云，海上风浪很大，船驶出港湾没多远，甲板上的人就一个个开始呕吐。可怜这艘英雄舰艇，一会儿工夫便被免费捎带的人们吐得惨不忍睹。我虽居海边多年，却是第一次在那样的风浪中乘船出门，尚未来得及领略乘风破浪、激流勇进的豪情，我的肠胃就开始“翻江倒海。”只好坚强面对，跑了几趟洗手间，上上下下倒了个干干净净，苦胆水都吐出来了，真是一种考验。

我整个人虚脱到无法站立，靠在甲板上紧紧抱住船舷不敢撒手，任凭飞溅而起的浪花打在脸上、身上瑟瑟发抖，那种生无可恋、生不如死的滋味，让我今生今世刻骨铭心、没齿难忘。这一通折腾，我根本不顾得带我上船的小荀了。稍微缓过点神来，我发现他在离我不远的甲板上半躺着，脸色蜡黄、有气无力、蔫儿吧唧的样子又可怜又好笑。我觉得小荀年轻，又在海岛当兵几年，肯定会比我坚强，谁知他更不经折腾。小荀说他要在前面不远的砣矶岛下船，“我感觉自己要死了……”我真是哭笑不得，方想起他是南方人，对这样的大风大浪没有免疫力的，再说也是没经历过风雨的年纪，唉……

结果事与愿违，由于风浪太大，舰艇在砣矶岛靠不了岸，小荀心里有多绝望可想而知。我安慰他说：“忍一忍，晕船死不了人的……靠意志坚持住，落地就好了……”小荀说他要去找个地方躺一会，他几乎是爬到船上的休息舱里去的。我也想有个地方歇一歇，哪怕有张椅子靠一靠也好啊。扶着船上的桅杆、大件物品晃到休息舱门口一看，一排窄小的单人床上下两层，床上横七竖八栽倒着的人，紧闭双眼和双唇，仿佛听得见牙关被咬得咯咯响。最不堪忍受的，是床头床尾、墙上地上到处都有脏污的痕迹。一股气浪从胃里冲上头顶，顶得我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我连忙转身，踉跄着逃回甲板。

越往北行进，船颠簸摇晃得越厉害，继续前行实在危险，舰艇临时决定停靠在离南隍岛不远的大钦岛。软软的双脚落地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自己的灵魂又回来了。回头望一眼为我们无私奉献的英雄艇，感激之余又充满歉意——艇上的战士们打扫卫生的时候，该有多费劲啊！

3.

所有乘船的人都在大钦岛码头下船，转眼功夫就消失在大街小巷里。我举目无亲不知何去何从。小荀似亲弟弟一样照顾着我，带我去了大钦岛的驻军营地找他的老乡蹭午饭。这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战士们正在午休，一个宿舍里住了三十多名官兵。小荀的老乡是排长，在宿舍的火炉上给我们煮了一袋大家乐汤圆。我和小荀都吃了一碗，身上感觉热乎乎的。排长很抱歉地说：“三周没通航，我们平时储存的猪肉和新鲜蔬菜吃完了，部队已有十多天没有菜吃了，你们将就一些吧。”

排长这番话，对我这个从来没有亲历海岛生活、不了解守岛部队生活的人来说，似同听故事。我问他们没菜怎么吃饭？一个战士笑着说：“早晨吃窝头、喝稀饭就咸菜，中午、晚上吃米饭喝紫菜汤。”我眼前立即浮现出战士们吃饭的情景：一碗白米饭，旁边一碗清汤里飘着几片薄如蝉翼的紫菜……我和小荀刚刚吃的汤圆，一定是排长准备元宵节犒劳自己的吧？

我赶紧把带给岛里朋友的一箱橘子拆开了，让战士们分着吃。没人吱声。我看小荀，小荀示意排长，排长笑着说声“谢谢”，小伙子们呼啦啦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袜底跑去抢橘子吃。说是抢，其实每人一个并不多拿，但是那毫不客气的架势让我红了眼圈——分明还是一群孩子啊，他们多久没有吃水果了？条件如此艰苦，却丝毫没有怨言，离开爸妈和老家，活生生被历练成一棵棵小白杨了！

我悄悄摸了摸床上的被褥，湿漉漉的。没有暖气没有电褥子，潮湿寒冷的海岛空气，被褥不潮湿才怪。想起上初中的时候最喜欢听的那首《战士的第二个故乡》，唯美的旋律和浪漫的歌词曾让我陶醉，我那时一直不明白，在那么艰苦的海岛服役，却把歌唱得优美浪漫、豪情满怀，看到这群“抢”橘子吃的小伙子时，说实话我真理解了。

吃完橘子，战士们起床执行任务，小荀留在军营休息，我去大钦岛码头的宾馆住下来。房间里阴冷阴冷的，墙上的旧空调响得理直气壮，只是到我第二天下午离开时也没散出热风来。蜷缩在冰凉的被窝里，想到战士们湿漉漉的被褥，我也不觉得冷了。

4.

第二天中午我想请小荀吃顿饭，感谢他素昧平生带我坐上军船。我们从大钦岛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南头走到北头，十字交叉的两条主干道走到尽头望见海，可就是没找到一家开门的饭店。我认真想了想，那天是正月十五，岛上的饭店十五以前应该是不开门营业的。小荀说，去军营蹭一顿。我很尴尬。其实不去军营真正的原因，是我已经没有第二箱水果给战士们吃了，给朋友带的礼物里还有一些新鲜的蔬菜，但是不够分的，我也不能空着手去朋友家啊。

我找到一家小商店买了两个大碗面、几根火腿肠，回到宾馆跟老板要了壶开水，从我带给朋友的蔬菜中拿出两个西红柿、两根黄瓜，热泡面加凉蔬菜，算是请他吃了一顿感恩饭。小荀咔嚓咔嚓嚼着黄瓜，开心得很，西红柿装进衣兜里，说留着晚上吃。我真后悔出门的时候带的水果蔬菜少了。收拾垃圾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大碗面的出厂日期——竟然已经过期两个月了，真让人无奈。小荀不以为然地说：“姐，有菜吃比什么都好呢。”他在蓬莱等船那几天，一定也没吃几顿像样的饭菜吧？

下午，风明显减弱，南隍城岛的的朋友联系了村里的渔船到大钦岛接我，小荀留在军营等待舰艇第二天出发，自此跟他告别。

5.

晚上我在南隍岛的朋友家吃完饭，一个人出去走一走。岛上风平浪静，悄无声息不见一个人影，让人不相信时间它有脚啊，还在不停地走。海面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明月下面是驻守南隍城部队的雷达，后来我每次进岛，都要对这个绿色大圆球行注目礼。《军港之夜》那优美的旋律在我耳边响起，看过无数次海上日出、日落的我，在四面环海的南隍城岛上，沉醉在“海上生明月”的壮丽、圣洁与静谧之中。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于我来说则是深刻感受到岁月静好的不易。长山列岛像一串珍珠镶嵌在渤海海峡，扼守海峡的咽喉，一代代守岛官兵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故乡，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几十年的建设，才让一座座荒岛绿树成荫，构筑起牢不可催的国防要塞，构筑起一道坚固的海上钢铁长城，护佑国家和人民的安全。若不是这次乘坐部队的舰艇顶着风浪中进岛，亲自看到了恶劣环境下驻岛官兵的艰苦生活，我可能永远不知道这些年轻的战士有多么坚强乐观。

快二十年过去了，我再没有见过小荀，他应该早就复员回安徽老家了吧？最近几年，海岛的发展跟陆地一样日新月异，海上轮渡越来越科学化、现代化，渔家乐的兴起也使海岛跟陆地的往来更加频繁。经过几次裁军，岛上的驻军逐渐减少，一座座渤海珍珠都成了旅游胜地。2012年根据刘静的长篇小说《父母爱情》拍摄的同名电视剧火遍大江南北，剧中很多情节讲述的都是内长山列岛驻岛官兵的真实生活。大钦岛的军营我没有再去过，但永远忘不了在军营里吃过的那碗大家乐汤圆，忘不了战士们的米饭紫菜汤，忘不了他们穿着袜子跳下床抢橘子吃的样子，忘不了司务长小荀那句开心的话：“姐，有菜吃比什么都好呢。”

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