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胞弟“五掌柜”

作者: 天路过客 点击:4995 发表:2022-08-16 17:37:52 闪星:16

摘要: 世间无人能替代你写下对往事的回忆,其中就包括手足兄弟血浓于水的故事。过往里越是苦难居多,就越是充满着人性的光华,还有那罕贵难忘的情义……

       已至中元节,秋却不得凉。隐约听得外面的蟋蟀发出“唧唧吱、唧唧吱”的欢叫,望一眼闹钟,才知夜已经深了,可五弟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我失眠了。
       有心事。是因为最近五弟病了,股骨头坏死,做了置换手术,结果引起胯间、腹部血栓大面积形成,经历了好一场凶险。因为新冠疫情禁足,我未能赶回老家去看他,心里着实隐隐作痛。
       人间,会有多少的心事总在似梦非梦里纠结?不知道。反正我家里同胞弟兄众多,似乎也就心事多多,尤其一个个都逾花甲越古稀了,有几个又懂得放下而不沉迷于手足情深呢?从这个角度讲,敦厚的五弟,咋能不是我这几天心头最重的心事?
       五弟叫宗其,男儿中排行老五,今年六十又三。可是在他还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就被爹娘唤作“五掌柜”,可见他在七弟兄中的地位,至少在世时的二老格外看重他。
      “掌柜”一词,原本是我国古代对商铺店主的俗称。顾名思义,即执掌柜台的人,一般是指老板麾下的经理人。市井民间将他挪用到家庭里,应该是帮着父母主事撑门面的人。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把家庭比作一个店铺,老板自然是爹娘,那么这“掌柜”的称谓为何偏是老五呢?很简单,因为爹娘年富力强的时候,轮不上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出头,等到了老五能主事的时候,爹娘都老了,兄长们却都已离开家“各奔东西”了,事儿就这么简单。并非五弟有什么超人的能耐,也不是爹娘额外偏心,而是家情所致,责无旁贷。
Screenshot_20220815_194630_mh1660564433901.jpg       说的再高大上一点,“五掌柜”走到前台,那是天降大任也,命中注定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爹娘对五弟的厚望有多深,弟兄们和姐姐对他的珍爱就有多重。他的憨厚踏实、他的吃苦韧性、他的命途多舛,常常惹人怜惜,激人敬重。
       苦难,不为人所愿,却与我们这代人如影随形。追溯童年,我与五弟可算是地道的难兄难弟。我出生后母亲滴奶全无,靠野菜糊糊连命,死里逃生自不必在此多言。五弟的出生,似乎比我更加悲催。1959年是国家经济困乏到了极限的年分,全民都勒紧裤带给前苏联还债,粮食短缺程度历史罕至,饿死人的事儿经常发生。记忆中锅碗里的食物,就是从地摊捡来的西瓜皮切成丁熬汤,外加糠渣窝头,即使如此也经常是上顿不接下顿。老天爷送给我们的生日礼物仿佛就俩字:饥饿。娘说,由于她自己体弱无奶,五弟身子骨软不邋遢,两岁半了仍不会走路,瘫在炕席上不停地喊着“娘,我饿啊,我饿啊……”听着那凄惨惨的泪叫,娘心痛的肝肠寸断,众兄弟姊妹也无可奈何。
       姐姐说得更形象:“当年帮娘抱着老五,怀里就像揣着个不成型的泥团团,抓住两手提起来是一条条儿,放下去是一堆堆儿。”是啊,按照幼儿发育规律,一般满一岁便可以直立行走,而五弟因为吃不到奶水严重缺钙,两岁多了仍直不起身子,一直到四岁半,年景好些了,饮食有所改善了,才慢慢学会走路。那年月,土炕上“哇哇”不息的哭泣,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想来,婴儿时期发育不良,似乎未能阻止我俩童年的顽劣。爹娘有七儿一女,因岁月蹉跎,年龄梯次差别很大,如今长子已近80,幺儿才50出头。我长五弟两岁,在年龄段上算是和他挨的最近的人,即是兄弟,更像发小。当年穷困的日子里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兴起时一起嘻笑打闹也最多。娘说,“两个活宝,看着瘦皮呱呱没个样,顽劲儿倒是狗皮袜子没反正了。”

微信图片_20220818155244.jpg       记得当兵离家那年的春天,我俩跟着三哥一起下地种土豆,几句话不对卯便吵了起来,接着相互揪住头发干了一仗,最后连榔头铁锹都上手了,在三哥的愤怒呵斥之下,才算作罢。

       他从小不爱读书,却特别嗜好于劳动,似乎与哥哥姐姐们的好学勤读严重相悖。“文革”辍学,我俩都还是县城里的居民子弟,那几年倒是无拘无束穷玩了一场,后来全家响应政府号召下乡落户,很快又复课了,我们都静心于村办小学的课堂读书,而他的兴趣却偏重于多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8岁多,他就能拉着架子车往田间地头送肥料,载重过多时常常被压倒在凹凸不平的乡村泥泞路上,却咬紧牙齿爬起来继续前行。
       那时的村办小学实行半耕半读,也就是上午读书下午参加生产队劳动。我们常常因为写作业出现旷工,而他下学后热衷于多挣工分,丢下书包就去放羊割草。

微信图片_20220818155811.jpg       乡村道路上有不少拉车的牲畜拉下的粪便,爱劳动的五弟只要出门就忘不了背个背篓,走一路用粪叉捡一路。下乡前是积肥换粮、换菜填补家用食物,落户农村后变为兑记工分年底分粮,积肥多了折算工分也就多,分得的粮食自然也会多一些。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五弟的脑子里好像只装着六个字:挣工分,多分粮。仿佛就是上苍给爹娘早早准备好了的当家人,那份热情与认真执着,让家里家外的人都看得清楚,赞不绝口。邻里乡亲家长里短闲谈时众口一词:“这李老五将来是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喜滋滋的爹娘顺势而为:“要不怎么就叫五掌柜呢!”

       15岁那年,五弟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正式回乡务农了,他很淡然。厚道的贫协主席不时地夸他:“李老五虽然年龄不大,干农活的悟性却不孬。”不知不觉,哥哥姐姐们有的上大学走了,有的成家立业了,就连我这个四哥也去部队当兵了。计划经济条件下,农民的基本口粮青黄不接,十口之家的饥饱问题更为突出,能走出去找饭吃,被看作是一种能耐,是家家户户向往的事情。眼看着哥哥姐姐们都一一离开了,留守者除了二老便剩三少,次第排序水到渠成,他不顶门立户还能有谁?年事已高的爹娘眼中的“五掌柜”,真的是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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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初的服役部队,在巴丹吉林大漠深处的中蒙边境,那里方圆几百里没有老百姓,却有中国创建最早、规模最大的综合型导弹、卫星发射中心,又称“东风航天城”、“国防20基地”,我们的任务是“外防北极熊,内卫航天城。”当年由于涉密原因,驻地明明远离兰州近2000公里,通信地址却是“兰州市二十八支局”。一天,向来不爱动笔的五弟破天荒来信了:“四哥,你走了,我心里空落落地,想你。特别后悔分别前在土豆地里的那次打架。能回来一趟吗?或者告诉详细地址我去看看你。”短短3行字,一如石头压在了我心上,我为难了。入伍不到一年,回家探亲不可能,答应他来部队更不可能,如实解释?那是违反保密纪律,况且2000公里外的部队驻地出入须有“特别通行证”,那是现代版的“通关铁卷”,神圣着呢。无奈之下,只好谎报军务借词推托。也是因为爹突发脑溢血去世,五弟的担子更重了,这事儿才不了了之。直到后来中苏关系缓和,我回家休假时才拿着中国地图指了指西北茫茫大漠最深处的一个小黑点,五弟瞪大眼睛看到“狼心山”三个字,方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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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参军3年后首次回家探亲。五弟拉着我的手说:“哥,900多天没见着你了。”接着再一次提到了打架的事,“那一架打的真不是时候,没想到打完你就穿军装走了,撂下我在家,肠子都悔青了。”我笑着调侃:“手足磕碰,就像锅碗叮当,今天是不是时候,再来一次?”他的回答也着实巧妙:“

你现在是军人,练武的人,我可不敢跟你动手了。”说完,哥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五弟喜欢酒,那晚,我们喝了许多酒。
       要说五弟股骨头坏死的诱因,应该与一场车祸不无关系。那是1979年的冬天,热心的五弟为邻居家帮工盖房,拉运石料途中翻了车,导致左胯骨脱臼久难复位,左腿终身残疾。也是从那天起,他虽然仗着年轻无须拄拐,却开始了走路一颠一簸的日子。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一时间惯于乐观的性格好像都变了,变得经常少言寡语,泪眼婆娑。不断有朋友提醒他去找肇事责任人索取点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不行就到法院提起民事诉讼。我也曾过问此事,他说:“哥,身体疼痛的时候我也动过这个念头,但人家也是农村人,日子也很苦,乡里乡亲的,打官司又能咋样呢?”从那天起,我们哥俩都对这件事释然了。难得好兄弟!是善良与宽容支撑着他,以一种豁达的心态生活着,从来只字不提索赔之事。
       还有一次,五弟非常委屈地给我倾诉说,爹去世后,哥姐也都不在身边,生产队长经常因故刁难,多干了活,却给少记工分,他气愤之下与队长争吵起来,还打架受了伤,很想伺机报复。我立马给他灭火:“慈母在,为儿不做横事。你现在角色特殊,老娘和两个小弟弟都指望着你呢。”随后一起探讨了解决矛盾的方法。从那以后,五弟每次出工都要求包工包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公平合理皆大欢喜。而且,他在那片土地上渐渐地凸显出了自己的人格魅力,口碑越来越好。

微信图片_20220816211046.jpg苦,是人生中最浓味的汤,你得用时间去熬。有的人,熬出来的是人情冷暖;有的人,熬出来的是自强不息。五弟,二者皆有。

       平心而论,他长相比我帅气,而且肯干也能干,早期的生活似乎并未因一条残腿而过多地打折扣。1980年底,中央落实政策,让文革时期强令下乡的城镇居民陆续返回,五弟也顺利招工进入宁夏中卫供销系统工作,先后辗转于东园、谢滩、白桥等几个偏远的乡村商店当售货员。他很高兴,说自己“没有离开农村淳朴的父老乡亲,能亲自把货物和温暖送到千家万户。”担任白桥商店店长期间,营业额排名全县43个供销分店前三,被表彰为“生资营销模范店”,他个人也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老话说:“苦是好日子将要来临的前兆。”有道理。五弟事业顺风顺水,又顺利娶妻生子,他建立了自己的幸福小家庭。因为妻子当年是农村户口,他还享受到了计划生育特惠政策,儿女双全,其乐融融。至今成为家族兄弟姊妹中的“大户”人家,让我等独生子女家庭羡慕不已。

       爹去世的早,留下几间下乡后搭建的土坯房,儿女们陆续从土炕上起飞远行了,留下母亲执着地在老屋里守望。“空巢老人”的社会问题,也折射到了我们的家庭。尽管儿孙们隔三差五地经常回农村陪伴老人家,可总归是各有各的生活和事业,“挂空挡”的情况司空见惯。这一切五弟看的清楚,干脆主动担当,无论忙到多晚,必会骑着摩托车回家陪娘,风雨无阻,日日如一。理由是:“白桥商店距离娘近些,与娘相依为命是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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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年代中期,国家改革开放迈开了大步,五弟参加供销系统改制,独立承包及至贷款买断了实用面积126平米的白桥商店经营权,成了一名商业个体私营主。一次电话聊天,我问他感觉怎么样?答复是:“如果想赚钱,这不是个好选项,周边都是农民,他们都不容易,货真价实很重要。利润可以少,信誉不能丢!”呵呵,我听明白了,有老爹的传承,五弟错不了。老爹本就是一名老供销,后面这句话就出自他老人家曾经的名言。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五弟的商店运营整整30年了,他进货起早贪黑,送货风雨无阻。人称“无利也起早,盈利不贪心”。我陆续得知,他的商店早已经赊账无数,许多欠款已经是“肉包子打狗”,成为事实上的呆账、死账。账面上有借故滋事厚颜无耻的“老赖”,但更多的是因农时救急或者家庭困难打下的白条。仅赊账后残废了的、亡故了的,十里八乡数额就达10万元之多。他,商店开在偏远贫瘠的农村,并没挣到多少钱,据说这次动手术就出现了医药费应急困难。
       有个别家人抱怨五弟像个“晚熟的人”,错了! 其实他内心如明镜一般,不过是始终保留着自己的善良与赤诚。正所谓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他说:“我读书不多,却不能失德,哥哥姐姐们都出息了,我不能给家族丢人。爹娘给了我生命,但周边农民也是我的衣食父母,挣他们的钱要干净,不能见利忘义。”他很平凡、很低调,内心却很优秀,优秀里有爹娘的基因传承,更是他的自我修炼。微信图片_20220818161123.jpg

       没错,哥哥姐姐们的确都很“出彩”,在众星闪烁的家族中,他一如一颗小小的流星,自带着哪怕仅属于自己的那一丝光芒。


       每每面对五弟的营销履迹,我都会想起老子《道德经》里的那句话:“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俨然,这句话很好地映像着我们家的“五掌柜”。

       七弟告诉我:“五哥术后因为正赶上春播和水稻插秧两个农时,组织大量调运化肥、农药等农民急需物资,耽误了及时复查身体,结果血栓生成累积过多,不得已又进行了二次手术,体内置入了两个滤网。左腿已经无法溶栓,肌肉呈坏死状态。”很显然,为了事业,为了乡亲,为了不误农时,为了今年周边仍有个粮食大丰收,他把身体拼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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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前,我视频电话询问手术恢复情况,手头紧不紧?暗示想提供一点帮助。躺在病床上的五弟显然很虚弱,却又很敏感,他说:“哥,我什么都不需要。现在党的政策好,手术费大部分由医保支付了,剩下的我个人能负担。兰州有疫情,你安心保护好自己,视频里看见你就心满意足了……”说着说着,我们哥俩都隔屏拭泪。挂机前,屏幕上传来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一条腿虽然废了,将来离不开拐杖了,但拄着拐辊也要等你回来一起喝酒。”

“五掌柜”啊,真有你的!又撂下一枚催泪弹,让哥怎能不崩溃?一句“等你喝酒”,让我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天,你来电说侄女要订婚,“能回来撑个面子吗?”我说“必须的!”那晚,你单独陪着我喝酒聊至鸡鸣时分,小菜很简单,白酒腾空了一整瓶,话语唠叨了几箩筐。哥俩言及小时候的穷苦和今天的安逸,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可是今天,就你的健康条件而言,如何还能嗜酒?分明是在纵情呀!

       也许,没有苦楚,快乐便来得不够味儿;也许,没有磨难,人生就不完整。苦难,才是生活!但我更知道,善良达观的五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内心是甜的。

       此时此刻,我血脉喷涌,借箸代筹,毫不犹豫地对我亲爱的五弟说一声:“一言为定!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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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苦,是人生中最浓味的汤,你得用时间去熬。有的人,熬出来的是人情冷暖;有的人,熬出来的是自强不息。五弟,二者皆有。”五弟生于祖国生活最困难的时期,四岁多了才慢慢学会走路,当哥哥姐姐都各奔前程了,家里剩下他陪伴爹娘。天有不测风云,他在帮助邻居盖房因石料翻车,造成终身残疾。而朋友们鼓动他去找肇事责任人索取点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时,他说,人家日子一样苦;当承包商店费尽千辛万苦却被赊账累累时,他又说 “我读书不多,却不能失德。”再当股骨头坏死需二次手术,哥姐们要接济时,他想的是有党的政策好,大部分手术费由医保支付。 “正所谓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 在众星闪烁的家族中,他一如一颗小小的流星,自带着哪怕仅属于自己的那一丝光芒。这就是作者笔下的五弟,那个被爹娘称之为的“五掌柜”。故事固然没有波澜壮阔,却字字含着晶莹的泪珠、情丝。特推荐阅读。 编辑: 溪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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