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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

作者: 范泊静 点击:1207 发表:2022-08-09 13:14:54 闪星:4

摘要:全文讲述外公生活在上世纪30年代的江西吉安,正值红军和国民党进行殊死搏斗。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外公生活的年代,也正是中国经历大战争、大动乱的年代。时代命运也裹胁着人物命运。生逢乱世,即使命如蝼蚁,但仍心向光明。外公也许永远无法战胜时代的力量,但也有办法,让时代也战胜不了自己。那便是永远不要因为生活的苦难而心生绝望。苦难是人生的常态,活着就是胜利。 江西省新余市纪委 范泊静 电话18879019052邮编338000作者简介:本人出生于70年代末,江西永丰人。毕业于南昌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学历。基层公务员,工作在一线。乐于独处,喜欢阅读。工作闲暇之时,爱好舞文弄墨。文学作品散见于《美丽乡村》《老友》《井冈山报副刊》《江西工人报副刊》《东方散文》《中乡美杂志》《南方散文》等刊物。爱好运动健身,喜欢做家务。三人行必有我师,向各位大师学习。

  (一)

  和外公素未谋面,我出生时,他已离世近30年。不知道他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只听说和三姨家的大表哥有些相似。他的故事也仅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一点点拼凑起来,搭建了大致轮廓。

  只知道他家在当地是名门望族,家财颇丰。族里有人当官经商带军,骑马坐轿,下人成群。他有个三伯民国时期曾做过吉州府一个县的县长,堂兄弟当过国民党旅长团长。据说产业多,生意广,曾一度把生意做到省城南昌,店铺几十家,伙计长工百来个。

  但是家族生意也只是原始积累的初级阶段,没有引进新技术开办工厂,停留在榨油卷烟之类的小作坊。行商坐贾,囤积居奇,贱买贵卖。上半年贩粮食、烟叶、瓜果、蔬菜,下半年卖茶油、桐油、生猪、毛牛,生意繁忙。

  农闲时,雇当地佃农挑烟叶,翻山越岭到50多里开外的八都,返回时每个挑工挑一担食盐。八都位于赣江边上的一个小镇,四通八达,水陆便利,店铺连排,商贾云集。上世纪30年代,国民党曾在此建立严密的军事封锁线,各路口设有军事哨所,派重兵把守,企图困死里面的红军。食盐、棉花、布匹、医药等被列入禁运物质,不准流入苏区。而走私食盐药品,成了一本万利的买卖,不怕死的依然有之。

  去八都那条山路,我年少时走过,跟长辈去买耕牛的。天不亮就出发,差不多中午到达。沿途全是高山高岭,深涧高崖,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掉入,货毁人亡。徒手而行,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何况肩挑背扛,负重而走。

  外公家族虽经商赚到了钱财,但并不像现在土豪,小富即奢,豪车靓妞,一掷千金,道德败坏。而是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一个铜钿掰成二半用,一张钞票拽住三个角。除了逢年过节,难得有荤上桌。连小鱼小虾,也舍不得用油煎炒整条吃。端到太阳底下晒成鱼干,然后用木碓石臼捣成碎片。每次做菜只抓一小撮下到锅里。肉也舍不得切成块,切成丁,剁成肉末打汤。平日里舍不得点灯,天一黑就上床。存放的布匹腐烂发霉,也舍不得给家人置办一身新衣。土财主却成天挖空心思,买山买田买地,放贷收租,大斗进,小斗出,利滚利,息生息。

  树大招风,钱多惹事。随着家族产业扩大,财富的累积,引起周边匪徒一直惦记着,蠢蠢欲动。家中时不时有人被绑票,动不动交赎金。虽建筑坚固的四合院,高大的围墙,但还是防不胜防。

  世道轮回,好景不长。到外公稍微年长时,江西吉安赣南这边兵祸连年,盗贼蜂起,坏人横行。先是来了红军,吃大户,打土豪分田地。接着来了国军,要钱要粮摊军饷,抓丁拉夫。再就是来了日本人,杀光抢光烧光。国共双方开展围剿与反围剿,进行殊死搏斗。生灵涂炭,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外公15岁那年,家族已经走向衰落。连年战乱,道路中断,生意难以为继,入不敷出。整个家族已经分成许多个小家。外公家男丁稀疏,自然家产也分得最少。加上不会经营打理,靠典当过活有些日子了,家道大不如夕。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个漆黑的晚上,一小队穿军服的匪徒闯了进来,把所有的人集中到院子,用枪指着。其他人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抢完,顺道还把外公掳走。临行前撂下狠话,拿钱来赎,来晚只等收尸。一家人惊慌失措,连连磕头应允。

  据外公事后回忆,那一晚被几个匪兵蒙着双眼押着,内心惶恐无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几个时辰的山路。到点后,关在一间黑屋里,饿了二天,只给水喝。到了第三天,匪兵把他押出来,要他写信给家里拿钱来赎,否则就杀头。外公早已吓得懵懵懂懂,已经找不着北,更是语无伦次,梦呓一般。要知道那时外公才十五六岁,按现在年龄标准,仅仅是个初中生而已。

  匪兵以为外公拒绝配合,非常愤怒。从旁边的另一间黑屋子拽出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大声逼问外公写不写。外公手足无措地摇头。只见一个壮汉,一手拿着把刺刀直接插进老头的胸膛,豁开大口子,用刀把心脏剜出来。紧接着把血淋淋的心脏挂在外公身旁。几十年后,外公仍心有余悸地说那心脏砰砰地跳着,不停地飚血出来,喷到身上。少不更事的他,见到此情形,瘫倒在地,尿了一裤子。

  据母亲讲,每次外公讲到这事,总是神情黯然,惶恐不已。匪徒趁外公昏过去,在事先拟好的信笺上,按了他的手印,派中间人捎信过去。要求尽快把赎金凑齐送来,否则撕票。外公家里把所有的田产店铺卖光,金银软细加上东筹西借,才把赎金凑齐。托中人带去,再三恳求把人安全带回。

  (二)

  外公回家后,脸庞瘦削,眼眶深陷,只剩下一副人形,高烧不退,病恹恹,昏睡了几天几夜。家里花高价聘请名医延治,才捡回一条命。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能懂啥事,却经历了生死磨难,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事后,三伯才打听到劫持外公的匪徒,是前线溃散下来的散兵游勇,专吃大户。官府早已吓破了胆,丢下全城百姓,逃之夭夭了。外公一家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声张,怕又遭到报复。经此变故,所有家财荡然无存,家道彻底沦落。家族人从此对外公家另眼相看,少有往来。

  三伯还在外县做官,岁末年初坚守在衙门办公。但每年都会事先定做一批金银首饰,叫衙门里的人专程送回来,除夕发给家族长幼压岁。三大妈是个势利的人,三伯捎回来的东西,从来不肯分发,全部偷偷藏入陪嫁来的箱奁中。要不是被抄家抄出了底,大家压根就不知道还有这么回事。

  四九年解放后,三伯家划入地主阶级,属于民主专政对象。外公家经过上次折腾,沦为佃农,划入贫农行列。工作队进入三伯家,抄出大量囤积粮食、布匹绸缎、地契债约和借据。抄出的东西装满一车,把剩下的粮食、布匹等就地分给贫苦百姓,并当众烧毁地契债约和借据。

  就在工作队发动车子准备离开之际,有个下人跳出来告发三大伯家还有藏货。工作队再一次把她从家里拖出来,勒令上交。但她死活不从。工作队卸下门板,横压在她身上,两头各站上一人。起先她还能咬紧牙关坚持一会儿。到了后面,木板两头再加一人。立马听到骨头嘎嘎作响,她嚎叫不已,口吐鲜血,大声求饶,表示愿意上交。

  在工作队押解下,她来到厅堂后面的厢房,在夹墙中找出陪嫁的箱奁。一打开,里面满满一箱子的金银首饰,金光闪闪。每个首饰上都刻有一个晚辈的名字。三大伯用心是怕三大妈把人混淆,刻有名字便于对号入座。工作队见到如此之多的金银财宝,两眼放光,毫无顾忌地每人抓一把揣进自己兜里。

  三大妈舍不得分发,全都私藏了起来。家族人知晓此事,气愤不已,竟无人上前搀扶。三大妈是千金小姐出身,窈窕淑女,三寸金莲。娘家也是富甲一方,良田千亩。平生未尝受过这么大的羞辱,气愤不过,急火攻心,忧郁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追随她一辈子不肯放手的财宝而去。

  外公见到刻有自己名字的首饰被抄走,痛心不已。那时外公家里已经家财散尽,加上家庭变故,死妻娶妻,折腾多次。总有断炊揭不开锅的时候,日子艰难。那时母亲刚出生,外婆又患重病,指望家族人能雪中送炭。外公曾向三大妈央求过,祈求借点钱度过眼前的难关。但三大妈捂着一堆的金银财宝,非但一毛不拔,反而讥笑外公是败家子。

  听母亲讲,外公生性腼腆,话不多,不爱与人交往,自己反对的事定要坚持到底。当年外公坚决反对二姨的婚事,认为不会幸福。从结婚那天起,一生都未踏入二姨家半步。有次到二姨的村子走亲戚,二姨夫杀鸡宰鱼,做了一桌丰盛菜肴,专程到亲戚家请他。外公坚辞不就。事实也证明,外公的眼光是独到的。二姨一生未有生育,在一次夫妻口角后上吊自杀了。那是外公逝世多年以后的事情。不知外公地下有灵,会做何感想。

  外公与人为善,忠厚老实,宁愿自己吃苦,也不忍心让别人吃亏。他唯独怨三大妈,恨她私心太重,见死不救。那时外公的大女婿已是农会成员,了解一些政策,知晓风吹草动,懂得人情世故。有一次提醒外公,如果三大妈把财产转移过来,千万要拒绝,否则连累自己,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果真,三大妈见到形势不对,想把一部分财产搬到外公家替她保管。外公坚决不受。三大妈没办法,连夜派人转移到她发小家,结果也被连累遭殃。一家被划入地主成分,男的被枪毙,家产被抄没。吓得外公几天几夜不敢出门。


  (三)

  提到外公,就一定会念叨他的堂兄弟,都不简单。在那个年代,他们大都参加了国民党军队,也有的最终加入了解放军。各谋其政,各为其主。老大当了国民党军的团长,参与了在吉安赣南对红军的围剿。全面抗战后,还在南昌和日本鬼子厮杀过。于四九年七月,南昌解放后,团长化装偷偷潜入家中,准备把三大妈带到台湾。三大妈觉得自己岁数大,行动不便,最重要的还是故土难离,落叶归根,并未随团长前行。

  殊不知团长从南昌潜回家,从八都渡口上岸的那一刻,就被我党的便衣侦探到。那时南昌到永丰,走水路比较便捷,从南昌沿赣江逆流而上,到八都渡口上岸,再走50里路就到了家。走陆路的话,全程200公里,路过丰城、樟树、新干等地,加上行军打仗,沿途全是解放军。身为国民党团长,有头有脸,断然不敢走陆路,只好化装坐船逆流而上。八都是赣江中游边上的一个商业重镇,鱼龙混杂,各色人群混迹其中。我党的地下武装就在那一带特别活跃,设有很多秘密交通站。随时随地监视来往行人,加上解放军大兵压境,准备一举解放吉安各县。

  团长没能说服三大妈同去台湾,拜别母亲,趁着夜色,连夜出发。是走是留,一家妻儿老小还在南昌等着他回去拿主意。在八都渡口刚要上船,就被两个黑衣人大汉按住。原来我党的地下组织,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团长被押送到南昌,公审后在法场被枪毙。在他死后多年,他的遗孀带着老小回到故乡祭奠。

  堂兄老二,年少时入了私塾,后来又进了新式学堂,具有一定文化知识。很快在国民党部队混出模样,升任旅长,驻扎在云南一带。解放军进攻云南时,他们部队长官迫于解放军强大压力,和地下党的争取,长官带领他们起义投诚。解放后转业到地方政府,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才带领家人回乡祭祖。

  回乡时走访了同门同宗,想弄清楚当年家族遭遇变故的原委。但是不管他走到哪里,全程都有人陪同,其实是跟踪,目的就是不让他知道当年的真相。这些陪同的人,大部分是当年农会成员或后代。这种看似无缝隙的陪同,实则无异于全方位监视。当年把外公家族整得家破人亡,也是这帮人。虽是同宗共姓,已是五服之外了。事后,二堂兄说他走路吃饭,全被人跟得紧紧的,打听不到一点实情,不知道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他回乡时带了两个儿子回来,希望留下一个,过继给外公,传承香火,祭祀先祖。均遭到他们强烈反对,最终不了了之。

  讲到外公,就会谈起他不幸的婚姻。外公这一辈子娶了四任妻子,生了四个女儿。第一个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因病离世。隔了很久,才娶了第二任,生了二个女儿,不久又患病辞世。第三任妻子,只生了我母亲一人,还在襁褓就患病去世。见到母亲尚幼,需要人照顾,不久便娶了第四任妻子。在传统观念下,外公没有儿子就是绝户。在人前人后,是永远抬不起头的。这也是外公一生的心病。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民公社修水库,全靠人力,手提肩挑,真不容易。此时外公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也被征调去修水库,吃住在工地,几个月未曾回家。有天早上,同村人发现,天亮了很久,却未见外公起床。按照往常,应该早下地干活了。走进工棚,掀开被子一看,用手一摸,人已经冰凉。那时母亲才是6岁大的孩子,听闻噩耗哭了又哭。

  母亲说,在几个姊妹中,外公最疼她。每到逢年过节,外公见到家里冷冷清清,想起先前热热闹闹,就一个人在房间向隅而悲。这时家里谁都不敢打搅他,一家人噤若寒蝉,也不知道该做点啥吃的。三姨总会怂恿母亲去问。外公见到母亲,总会抱到怀里。告诉她要做什么吃的,去哪买,然后把钱给母亲拿给三姨去做。每次母亲谈到这就特别幸福。

  80年代末期,母亲的后妈也走完了一生。几个女儿顺道特意给外公扫墓,把坟堆上的碗口粗的树砍了,烧了些纸钱之类的东西,了却了一生心愿。三姨是2020年春节前夕走的,比我母亲晚了14年。至此,外公一家也全部走进了历史。

  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外公生活的年代,也正是中国经历大战争、大动乱的年代。时代命运也裹胁着人物命运。生逢乱世,即使命如蝼蚁,但仍心向光明。外公也许永远无法战胜时代的力量,但也有办法,时代也战胜不了自己。那便是永远不要因为生活的苦难而心生绝望。苦难是人生的常态,活着就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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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外公在解放前生于大户人家,却因家里殷实带害,被土匪绑架勒索,受了惊吓,解放后由于身世成分,过得辛劳清贫,最后死于工地。这篇散文没止步在外公一人遭遇上,而是记录了他的家族兴衰史。这个家族兴盛后在战乱中个人命运不同,有经商的有做官的,在大动乱年代,“时代命运也裹胁着人物命运”,令人叹惋。这篇文章,让我想起《活着》这部小说。这篇散文文笔深邃,文末一段使文章升华向上,有时还真是这样——“苦难是人生的常态,活着就是胜利”,让人深思。推荐阅读。编辑:梁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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