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日，乔羽先生走了。惊闻此讯，泪水止不住地流，一件往事浮上心头。

　　二零零一年初冬，中央电视台为乔羽先生七十五寿辰举办了一场专题音乐会。我赶到中国古典艺术剧院时，早已座无虚席。一曲《让我们荡起双桨》拉开了音乐会的序幕，“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白塔、绿树、红墙，北海公园的美丽景色在我眼前晃动起来，瞬间把我带回童年。自从老师教了这支歌，泛舟北海就成了我日思夜想的憧憬。一放暑假，就拉着妈妈带着我和弟妹，一起来到那天天盼望的地方。排了好长时间的队，终于如愿以偿，登上一只小船。“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我把心爱的小口琴拿出来，琴声悠扬，引得不少过往的船只张望，那种无以名状的惬意再也难忘。从那以后，几乎每年我都要去北海，无论什么时候去，都会不时传来这支歌的优美旋律。或从绿荫里，或从波光粼粼的水面，有的吹、有的拉、有的弹、有的唱，年复一年，不知不觉，时光竟把这些人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然而，他们和我一样，孩子似的，还是愿意到这里寻找自己的童年。一首歌，经历四代人，依然经久不衰。似水流年，洗不去你对往日的依恋，这就是乔羽的歌的魅力，这就是永恒的经典。

　　热烈的掌声把我拉回来，早已告别舞台，年逾七旬的老艺术家郭兰英已经站在舞台中央，这让在场的人情绪激动。是啊，谁不渴望亲耳聆听她唱的《我的祖国》啊！这是乔羽先生又一首重要的代表作，更是因为《上甘岭》电影而家喻户晓。然而，创作这首歌曲，并非一帆风顺。谈到创作之难，乔羽说：“接到任务竟七日苦思不得，猛然间触景生情，灵感一来，一蹴而就。”《上甘岭》的导演一看，“大河、稻花、艄公的号子、点点白帆……”就像汩汩清泉般流入心田，乐不可支，一拍大腿：“就是它。”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志愿军战士为什么毅然告别家人，奔赴战场？为什么舍生忘死、血染疆场？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铁血男儿也有自己的柔肠，他们有自己的爱，有对亲人的深深思念，也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但为了我们可爱的祖国，他们把年轻的生命献给了更神圣的使命。乔羽的词，一下子让人们懂了为什么我们的战士是最可爱的人。那晚，郭兰英的演唱，大气磅礴又饱含深情，可谓宝刀不老，风采依然，让听众如醉如痴，大饱耳福，赢得了全场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郭兰英以那样的高龄，那么娇嫩的音质，和极为独特的民歌风，撩人心房，征服了所有人的心。看来，词、曲、唱三位一体，缺了哪一样也不完美，当然，词是最重要的第一步。人们为什么那么喜爱乔羽的词谱写的歌？就是因为他写的词既平易近人，又深刻感人，而且总是在人心最干渴的时候，送来醇香的甘泉。

　　凡世之所贵，必贵其难。歌词难写，它既要有诗词之美，又要有音乐的节律，还要雅俗共赏，令人过目不忘而又余韵绵长。周巍峙曾说：“乔羽是神童，四岁能识三千多汉字，会背许多唐宋诗词。”我想，以他的功力，写点“冰轮”、“玉兔”之类的阳春白雪不难，然而，他的词偏偏通俗、纯朴、亲切，又十分生动。思念，是一种那么“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理，在他的笔下变成了一只可爱的蝴蝶，蝴蝶飞来又飞去，搅动了多少人平静的心湖，弹响了多少人心中最隐秘的心弦？以至音画时尚的主持人紧追不舍，非要捉住乔老爷心里的那只蝴蝶。乔羽先生出其不意：“谁心里没有这只蝴蝶啊？”这是多么机智的应答呀！

　　爱，是人类最伟大而又永恒的情感，没有爱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有爱就有思念，思念因距离而产生极强的美感体验。蝴蝶的艺术形象具体、鲜明，而又模糊、宽泛，源于生活，又符合民族审美心理。用蝴蝶反映生活中的爱是最贴切不过的艺术典型了。在杭州，我见过相爱的蝴蝶生死相依的情景。梁祝的化蝶而去，更赋予其不言而喻的内涵。乔老爷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精心营造了一个典型环境，让那只美丽的蝴蝶飞进每一个有情人心灵的窗口，然后飞走，使竟日的渴望在很有限的欢乐之后又面对离愁，离人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不得不承认，毛阿敏唱的《思念》就是那样让人难以释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一首《思念》使她闻名遐迩，《思念》也因她不胫而走。

　　如今，当年唱《让我荡起双桨》的孩子都老了，他们怀念过去，但岁月催着他们往前走。这是和共和国一起经历了千辛万苦走过来的人；是为了我的祖国无怨无悔地奉献了青春的人；是绝不愿意碌碌无为的人；也是没有虚度年华的人。他们曾经辉煌过，但还有许多未酬的壮志、怅然失落的梦，他们该向何处去？

　　人民的艺术家总是和人民的心相通，他送来了《夕阳红》。“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多少情爱化作一片夕阳红”你看，就这么几句，感动了无数白发人。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感到冷意的时候，乔羽先生的歌送来了温暖。特别是佟铁鑫那极富磁力的男中音给人带来的美感享受，让人感到“秋日胜春朝”的美好。我曾在市委老干部党校指挥过这首歌，没想到竟有那么多老同志热泪盈眶，这就是一首好歌的力量。

　　这场音乐会聚集了歌坛众多巨星，而李谷一的出场则意味着《难忘今宵》的来临。从1984年开始，这是每届春节晚会的终曲。人们喜爱她的演唱，又不愿意这首歌过早响起，因为它总是宣告又一段美好时光的终结。写这首歌时，乔羽不足60岁，而那天是庆祝他75岁生日。如今，四十年过去了，它已经成为一种人们在一个特定时间的精神需要。西方人用《友谊地久天长》来道别，我们则以“青山在，人不老，”表达对往日的依恋，和对未来无限美好的期盼。那天人们抬上一只烛光闪闪的火蝴蝶，祝乔老爷健康长寿。我则希望他像常青藤，枝繁叶茂，永远年轻。用他不断涌出的艺术灵感，去润泽陶冶人们的心灵。

　　整场音乐会，乔羽先生始终和主持人坐在舞台右侧，美好的旋律就在他们拉家常似的交谈中流淌。最可爱的是这个山东老爷子的机智和幽默，它曾表达了一个迫切的愿望，因为有人说他像孔子，于是天天盼，希望有人上门请他拍戏。大概那时人们只把它当作是句玩笑话，但我立刻起身，直奔后台，仔细观察，直到把他的形象印在脑子里。回到家已近午夜时分。我迅速拿出电光纸和剪刀，凭着记忆为他留下了一张剪影，珍藏在我的影集里。

　　这些年，我记不清作了多少讲座，只记得每一次都要讲乔老爷的歌，也记不清指挥了多少合唱，最爱唱的也是他的歌。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乔羽走了，一个公认的词坛泰斗走了，他一生笔耕不辍，留下一千多首歌词，哪一首都脍炙人口。他的词从来不做作，没有故作高深，佶屈聱牙。他的高妙就在于特别善于从人们最熟知的事物中，提炼出新鲜的审美意象，带人走进难以忘怀的审美意境，从而给无数人带来那么独特的精神享受。对于自己的贡献他说：“我只是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爱国方式。”这话说得多么感人肺腑啊，我想，这不就是我们天天寻找的生命的意义吗？

　　乔羽先生其实没走，只要还有人唱他的歌他就在。正如大画家吴冠中所说的，他就在自己的作品里。我现在把他二十年前的剪影献给喜欢他的人，让我们一起来怀念他，感谢他，记住他。

　　2022年6月23日于北京为之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