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同乡

作者: 碎月未了情 点击:1034 发表:2022-05-11 09:46:01 闪星:2

摘要:【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7150008】 本文是《石库门记》作品之一,作者用散文的文体,从“同乡”,从这个现代都市发展史上印证基本社会关系的理念里,发掘其潜在的文化内涵。创作中的专题文集《石库门记》,是作者用围绕主题且各自成篇的文字作品来还原历史记忆的尝试。

  在天井里逗着邻居的鹩哥,有人从半开的门逢里探头问:“老伯,能讨点开水喝吗?”我还没搭话,鹩哥早迫不及待的咋呼起来:“开水。开水。” 这东西笨得出蛆,邻居韩老师教它学讲“万事如意”,教了半来个月它一个字眼也没说出来。弄堂里小贩的叫卖声倒是无师自通,学得有腔有调。我对来人说:“没问题,你进来吧。”鹩哥也跟着在说:“进来吧。进来吧。”

  问话的是个卖甘蔗的小伙子,他从两边挂满甘蔗的电瓶助动车上解下个当茶罐的咖啡瓶,进门提给我。我去屋里灌水,隔窗随口问着,生意还好做吗?他说不好做:“过年辰光甘蔗讨个节节高的口彩挺好卖,现在过了时节没人要了。”我说这么长根的甘蔗人家吃不了,切成小段的会不会好卖点?他犹疑:“大概不来是的伐?现在人最好现榨汁水喝,伲农闲辰光出来做点小生意,买榨汁机器就不核算了。”这倒也是,我想。

  我把盛好开水的瓶子递给小伙子的时候,他正从车上抽出一根壮实的甘蔗,说:“请老伯吃根甘蔗吧,我得侬把头尾斩脦,侬摆着慢慢吃。”我赶紧谢绝:“你看我这口牙还能咬甘蔗吗?免了免了。”

  小伙子推车离去的时候还一路称谢。我说不谢,鹩哥也跟着在说“不谢。不谢。”

  听小伙的本地人口音,他可能是市郊的农民。他们趁农闲时候,骑个电驴子拉些农产品出来卖,这不影响当天来回,确实很方便。在过去,农民想进城赚点小铜钿,这交通却是最犯难的。现在孩子怕是不敢相信,隔壁墙门里的阿乡,他童年时被同乡从乡下带出来的时候,同乡人阿三是用扁担挑着走了整整一天才走进上海城里的。

  那天天色快暗了。冬天天暗得早,六点不到各家都在吱吱呀呀的准备关大墙门了。看个小伙子打着赤膊,汗水淋漓的挑着扁担,在昏黄的路灯下大步的走进弄堂。他手里捏着个纸头抬头找着门牌号码,在隔壁门前放下扁担的时候,只见他扁担一头的箩筐里坐着缩成了一团的阿乡,另一头是一筐竖着的青皮甘蔗。

  隔了一个夜里,满弄堂都知道了新顶下4号亭子间的这家来了个同乡。

  早上,阿乡的母亲抱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切成段的甘蔗,拖着阿乡,一路招呼着“拜早年嘞,新年新势节节高,恭喜发财嘞。”往左邻右舍家里送了一遍甘蔗。小孩子们看见来了新伙伴,都悄悄的随着去跟新伙伴玩了。不想阿乡怕陌生,躲进屋里再不肯露脸。好在蹲在天井里在个木盆里洗刷红萝卜的阿三,他那些洗过后鲜红鲜红的萝卜,却引起了孩子们浓厚的兴趣。那是多好看的红萝卜哪,只有小人书里的小白兔才吃得上的红萝卜!有经不住诱惑的孩子顾不得水冻想伸手一起去洗,这可急煞了阿三:“来不得,来不得,奈爷娘晓得要怨刹我嘞。”

  阿三左骗右哄的,最后应诺洗好了一人给一个,还给刻上图画。红萝卜怎么刻画?或许只是一种好奇,就让孩子们乖乖的围在了阿三身边。

  当大家看着阿三用一把尖角刀在萝卜上三划两划就刻出个老鼠的时候,阿三已经成了当然的孩子王。那年是鼠年,属老鼠的军军拿着刻有老鼠的红萝卜自然比谁都高兴。只有阿乡在屋里哭吵着,因为这些萝卜是跟他装在一个箩筐里挑来上海的,他看见人家拿走红萝卜,实在是舍不得。

  阿三满以为搞定了孩子,挑起扁担准备去弄堂外面摆摊卖甘蔗了。当时哪家的小孩都是不准随便出弄堂口的,看见阿三要出弄堂去卖甘蔗,自然都成了跟屁虫。阿三则挑着扁担急得团团转:“去不得的,去不得的,奈爷娘勿晓得要急煞咯。”后来家长们知道有阿三带着也就放心他们去了。

  这片石库门房子间贯穿着一条东西向的弄堂。西向弄堂口有个经常关着的铅皮的门,大家都叫它铅皮弄堂。东向的小弄堂外面是一条不开汽车的崎岖的小马路,春天时候路边有许多地摊,有卖金鱼小蝌蚪的,有卖桑叶蚕宝宝的,有卖小鸡小鸭,卖会踏风车的小白鼠的。现在天气还冷,路边只有出租小人书和卖文具小玩具的摊贩还在。出得小弄堂,阿三正愁着怎么把孩子们安置好了能安心做生意。有人说要看小书,问过小书摊里租书是一分钱看一本,两分钱看三本,可以看一个钟头。阿三点过人头付过钱,让孩子们自己挑了书坐在挡着破毯子的小板凳上轮流着看,自己去马路对面的弄堂口摆开了甘蔗摊。

  这条路上卖水果的不多,正逢年头,阿三拉开洪亮的嗓门:“节节高啊,新鲜的甘蔗。哎,甘蔗要吃中央段,三分五分买一段嘞。”这一吆喝很快就聚了不少买客。忙过一波后,阿三想趁着生意空档去看看市场上的闹猛,于是他让军军看一看摊子,他说:“伲前头去打个横,看看人家在做啥生意。”军军是这些孩子的小大王,他想可以放心。

  阿三一路走去,看过几个卖小玩具的摊位,都是卖些香烟牌子、印花纸、游戏棒、玻璃弹子、毽子、橡皮筋,他没太多留意这些。走过看西洋镜的摊头,花一分钱从个小洞里看,里面有汽车开过,有人在走动,这倒稀奇,还以为就是个万花筒呢。再往前去是个卖铅笔橡皮的摊子,他花两分钱买了块红颜色的橡皮泥,想着回去给自己小囡也玩玩城里小囡玩的东西。

  他不敢走远,他不放心自己的甘蔗摊也不放心孩子们,所以匆匆转了一圈就赶紧回来了。在离摊头不远,只见军军正站在甘蔗摊后吆喝着:“卖甘蔗啊,新鲜的甘蔗。哎,甘蔗要吃两个头,三分五分买一头嘞。”其他孩子也围在一边哄笑。阿三紧赶几步到摊前,又见个老汉领着的小孩要买孩子们一样的红萝卜。军军把萝卜藏到背后,一边还吆喝着:“不卖萝卜卖甘蔗哎,三分五分买一头。”阿三忍俊不禁:“有啥人要吃甘蔗头的?笨煞。”一边又哄着要红萝卜的小孩说,“下半日来买好伐?下半日勿忘记榻侬带个来。”

  怕孩子离家时间多了家人不放心,阿三匆匆收摊回来,又顺路把孩子一个个的送家去。一路上他仍在打探孩子们啥东西最好玩?大家七嘴八舌的嚷嚷着,“小蝌蚪变的青蛙”,“蟋蟀,会打架的蟋蟀”,“蝈蝈,绿颜色的蝈蝈”,“看小鸭子游水”。孩子回到家里,家人们谢过后少不得对阿三乡下的境地问长问短,也有搬出些多余的衣物用品给他带去乡下的。军军母亲送的几本连环画小书阿三最是喜欢,说是回去给小囡看看,告诉他城里小朋友就看这样的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三就急着启程回乡下去了。

  等到孩子们再看见阿三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年的暑假里了。

  盛夏夜的弄堂是最热闹的。每当太阳西去,各家的孩子就忙着往门口的地上浇井水,待赤热的地面凉干后,就在门口搁起涤衣裳板,摆好小板凳,接着就玩着纸牌或下着棋等待吃晚饭和晚饭后乘凉了。那天正是孩子们互相泼着井水嬉闹的时候,阿三头上顶块蓝灰的格子毛巾,赤着膊的油亮赤黑的肩上扛着一捆颠颠波波的甜芦粟,大步的跨进了弄堂。弄堂里玩着水的孩子哪里还顾得打井水浇地,早一窝蜂的围了上去。

  阿三把甜芦粟搁在墙角,张开双臂档着孩子们的好奇说:“这是碰不得的么是,这甜芦粟的皮比刀还快,小囡碰不得的。”随后从裤腰上解下小个包袱挂到捆扎甜芦粟的绳结上,说着“不要急,不要急。伲揩把汗水后有好么是把大家白相。”孩子们守着碰不得的甜芦粟,眺望着甜芦粟杆顶上一捧捧摇晃着的金闪闪的穗子眼馋,心里想着,除了这“马鞭子”还有啥好白相的?

  待到阿三冲洗过后,去那捆甜芦粟上解下挂着的包袱。大家盯着阿三打开绳结,争着要看包袱里面藏着的东西。突然,孩子们都欣喜若狂起来。

  最先看见的是一个瓶子里装着的金虫,许多只金虫趴在块西瓜皮上,暗红的身子闪着绿色的莹光。玩过金虫的赶紧找来纱线圈住金虫的脖子,拎起来轻轻一甩,它就像小风筝一样嗡嗡的在头顶上转着圈飞舞起来。女孩子们可不敢碰这会飞的大虫子,阿三给她们一人一只装在竹笼子里的蝈蝈,吩咐回去找粒毛豆喂着,一会就叫不停了。大点的小子不怕长脖子的螳螂和头上长角的天牛,但更喜欢装在竹筒里的知了。这黑不溜瞅的东西力气还蛮大,不容易抓到手上。只有大胆的抓住它,捏紧了它的脖子,它才老老实实的喳喳的叫唤起来。

  这个晚上,弄堂里格外的热闹。四处不断传来蝈蝈的鸣唱,间隙又响起了知了喳喳的嘶叫。饭后乘凉的时候,阿三又给乘凉的邻居送上切成段的甜芦粟。他记得对门的爷叔有斗蟋蟀的嗜好,赶紧给爷叔送去几个竹管筒装的蟋蟀。接着又给隔壁老伯送去一只饭勺大的乌龟,说这是难找的金钱龟,别看它懒得动弹,养熟了挺听话的。又有一些小跟屁虫吵着闹着要甜芦粟上的穗子,阿三把穗子细细削去扎手的硬皮后,才放心的让他们拿了去玩。不一会儿,满弄堂里到处都是“马鞭子”奔波的快乐的情景了……。

  当孩子们还在梦寐里汗水淋漓地戏耍的时候,趁着天蒙蒙亮,趁着清晨凉快,阿三打理了邻里施舍的物件,背起包袱,匆匆的赶路回乡下去了。

  过年的时候,看见新上市的甘蔗,人们又想起了阿三,但到过了年也没见他出现。天气回暖后,看见路边的小摊上又摆出了金鱼、蚕宝宝和小蝌蚪,孩子们也怀念阿三了,但到蚕宝宝都结了茧他都没出现。暑假的时候,酒足饭饱纳凉着的邻里都好张扬自己的孩子,或是考出了好成绩,或是升上了高年级。凡说起不肯好好念书的阿乡留了级,人们又怀念起了用扁担挑着阿乡来上海的阿三。据说他来上海其实是来探探路子的,他盘算着来上海做宠物生意。他喜欢当孩子王也喜欢玩弄小宠物,对做这门买卖特有兴趣。当时一个外乡人想在城里站住脚,靠的是乡里乡亲的帮忙。当时社会上活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同乡会,就足见得同乡情谊作为一种社会关系有多重要了。不过,终究是路途的艰辛和家室的拖累,阿三犹豫了。他也考虑过移居上海,就如他的同乡,阿乡的娘亲。只是如何迈过居所、遮风挡雨的居所这个槛?难,难得不敢再想了。

  等了一个又一个新年,等了一个又一个暑天,没人再看见阿三回来,他终究没有再回来。只有渐渐长大的孩子们仍常常怀念着刻过老鼠的红萝卜,怀念那些金虫、知了和蝈蝈。当时我们还小,哪能知道人生的路途有多艰难。吃苦耐劳果然是人生最少不得的品质,但当我们自己也需要选择人生道路的时候才懂得,有时候抉择和决心会是人生更重要的门槛,有没有勇气和胆量跨出这一步,可能就决定了能不能随着时间进入新的世界。当然,也可以责怪命运,假设阿三有阿乡的机遇,或阿乡有阿三的品质,他们的未来就绝然不同了。

  但快乐的阿三终究给人们留下了快乐的回味。想起当初我们吆喝着卖甘蔗的快乐,我不禁脱口而出:“甘蔗要吃两个头,三分五分买一头。”鹩哥学舌说:“两个头。两个头。”我降低语速一字一顿的教它说“甘蔗要吃两个头。”它学得挺起劲:“两个头。两个头。”

  哦,我似乎明白了,这鹩哥只会讲三个字节以内的话,多了它就无法应对。或许,它仅仅是没有勇气应对?


  2014/6/19修改稿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在文库见到一位作者:碎月未了情,吸引眼球的是“碎月”,一位我们都很敬重的老巢友。点开编辑,果真是碎月的遗作,江山文学网的精品之作。禁不住对他深深的怀念,记得月楼老大有篇文章深情地说,我们一抬头就能看见碎月在天空上那颗闪闪发亮的星。碎月这篇遗作,文笔流畅人物丰满,形象鲜活,娓娓道来的情景细节感人,越品越觉得上海里弄的生活气息浓郁。感谢作者传来碎月的美文供读者分享,推荐阅读。编辑:空中白雪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