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鞭炮声自然是最不安宁的，悠悠的靠着转椅闭上眼睛看春晚，就没比这再实惠的选择了。但电话铃声却时时不断，每背过一遍贺年的客套话后都指望就这最后一次了，可接踵而来的仍是无奈或更无奈。好在有个让我动手关小电视音量的电话了。哈哎，给你拜年啦！一听这甜润清亮的话音，就猜定了是那姑娘。不过也纳闷了，她怎么学起了广东腔调，还挺洋派？我问，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到上海，我去接你。姑娘嘻嘻笑着很是得意，不是你说了不要回上海的？我已在深圳上班啦。

　　真性情中人，说干就干得这般泼辣！那么，姑娘独自在外准备怎么过年呢？她语调渐渐消沉了，说全都回去过年了，就她天天值班。当下正呆在二十四楼的窗前，守着漫天的星斗，望着霓虹的灯海，看到爆竹在眼下炸开了，却什么也听不见。你说，这是超脱了还是在穿越？正找不着感觉呢。我哈哈大笑，其实心在抽颤。我说，这像是在做诗呢，就情调孤单了点。这样吧，我们也热闹一下，许个心愿，也为新年干一杯？

　　姑娘乐了，说办公室里没红酒，手边就一杯红茶耶。

　　我说眼下也只是咖啡。行，挺浪漫的方式，为新年干一杯。

　　不想让姑娘浪费过年的话费，我推说再冲咖啡去，暂把电话挂了。

　　从新接通电话的时候姑娘也泡好了新茶，她要先敬一杯，说是为那个夜里赔个不是。她说，其实那天夜里她是不想要活下去了。

　　这话让人意外也顿感震撼，转而又激动了记忆的波澜。但我还是装着淡然说，勿要再提伊了，介小咯事体还提伊做啥？

　　对我来说，从来是无所谓白天或夜里的。

　　那天为整理篇性情小说的素材累了个通宵。歇手的时候，屋里浓重的烟草味正雾霭般的弥漫着，这倒让我突发奇想，不如趁早去看看深秋晨雾的景观？看天才蒙蒙亮，是太早了点，于是顺手打开门窗换入点新鲜空气，接着就和衣靠在床头上了。没曾想过，一个瞌睡回来，冥蒙里竟显现出一个窈窕少女来了。少女背顶着房门，一脸恐慌。她散乱的长发，内衣的吊带挂落在手臂上，裸露的双脚只踏着一只拖鞋。这架势，反正不像是贼。但我的手还是自觉的在床头的电话机上按下了110。少女看我起身，哆哆嗦嗦的乞求了，大哥，大叔，让我躲一躲，帮帮我，外边有人在追我呢，他，他拿着菜刀。窗外是有骚动的脚步声和起哄声。我追问，如果不是你的问题，你向派出所跑就对了，为什么躲到这里？她连连摇头。稍后才忧悒地说，大叔，他不是坏人，是有病。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脑门说，他这里有病。

　　这情节有点玄乎，却可以理解。但大清早的屋里出去个这等模样的少女，那就玄乎得太离谱了。我不得不帮她一把了。要说是见义勇为，不如说沦为犯罪同伙的风险更大，谁知道事件的真假？天地良心说，我最怕牵涉绯闻，何况还牵涉人命。我让她躲到能避开窗外视线的背窗的床头去，自己守着门口。从鞋箱里挑了双拖鞋扔给她后，告诉她这屋里从来没有梳子，抽屉里的剃须刀下有块小镜子，想用就用吧。姑娘端正着自己的容妆，一边忍俊不止地叙说着她的故事。原来她在附近的一个文具店里打工才几天。今天老板娘支派她擦洗门口的空调器，于是她紧张的爬上摇摇晃晃的高板凳，可是还没站稳，双脚却被人抱住了。原来是老板娘的傻瓜儿子正搂着她的双脚在亲着吻着，嘴里还好看好看的赞颂不已。姑娘想挣脱，但越挣脱越让这傻瓜亢奋。他搂抱住姑娘赤露的双腿，在嘴够得到的地方到处乱亲乱吻。当姑娘把他踢倒在地的时候，他突然就怒不可遏了，跳起身来奔去厨房拿来了菜刀……姑娘边说边觉得好笑，真奇了怪了，害相思有为一双脚的吗？

　　全明白了，就介小点事体，走开不就得了？我劝告她，这样下去真会出人命的。能告诉我家在哪吗？她肯定的回答，在上海。我松了口气，那再简单不过了，让家人来处理吧。姑娘无奈的摇着头。我说现在明摆着两条路，要么报警，要么联系家里，电话就在你手边。姑娘犹豫了很久，最后同意跟家里通电话了。

　　接电话的是她在单位上班的母亲。我听不懂她们的地方语，只是姑娘几次不耐烦的想挂机的时候，才用手势提示她，继续，没关系的，继续。后来是言语里冲动的情绪和越来越尖刻的言辞让我担忧了，稍加理会就听出了一些争论的端倪。原来姑娘的父亲是上海去江西插队并落了户的知青，政策性返城时由于只允许随报一个未成年子女的户口，于是父母带着姑娘的妹妹回了上海。她妹妹到上海后家里是不惜代价的请家教补课，又不惜代价的买了入住贵族学校的位置，课余还高价去进修舞蹈和小提琴课。而流落老家的姑娘，被托付给当地的亲族后，几乎就被遗忘了。姑娘在电话里说了在上海打工的事，表示了她独自闯荡上海，就是争气要在你眼皮底下活个人样给看看，但她没说发生了什么。我掂量着，这可不是一滴小事体了，天下还有比亲情的丢失更纠结的麻烦吗？

　　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挂电话后姑娘苦苦地抹着眼泪，我劝说她回家吧。姑娘摇着头惨笑着说，他们要我马上滚回江西老家去呢，你敢相信吗，我成了他们的人质，是他们的抵押物资！心情平静后，姑娘慢慢的说开了她在老家的往事，说到了她的奶奶，说到性情愉悦处也露出过灿烂的笑容。仿佛是数落了心头的怨气而心情爽朗了许多，她说着说着，突然起身说要回去了，回那个文具店去。

　　我愕然了，她还能回哪里去？她面对火坑也敢去闯！此刻的她是不会想死的。

　　所谓人之常情，亲情、爱情或友情，其实就是人之天性而已。就像狮子老虎会为自己的崽子去拼命，豺狼会把子女赶出家门。就像猿猴会为争夺爱侣而厮打得头破血流。就像禽兽为迁徙或围猎的利益才会军队般的团结。反而是人类的演化让人情的蜕变变得越来越脆弱了，脆弱得触碰到私有利益就怕碎裂。比如这可怜的姑娘，她为此丢失了亲情的宠爱，她为此错泊了爱情的港湾，她甚至没有友情的眷顾，连个立脚的方寸之地都摇摇欲坠。如果说这是命运老儿玩弄的冷幽默，真不如说是人情掩饰着的残酷！

　　一夜没睡，还把整理了一夜的心情搅得一塌糊涂。好在这故事也结束了，睡吧，先把失落的睡眠补回来再说。

　　当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噩梦里催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快四点钟了。开出门去，眼前竟又是那个姑娘。她神情紧张地塞了个对折的信封给我，看我疑惑，就说，就身份证和照片，这些先放这儿好吗？说完转身就走了。我看了，是她的身份证和几张照片，还有几张小面额的纸币。一张半身的近影照得特靓丽，清澈而聪慧的眼神，鼻梁挺直，尤其是紧抿的嘴唇，两个弯弯的唇角还挂着纯真的稚气，难怪姑娘抱怨命运老儿错落了她的缘份。这身模样，换一身时装，在这都市风景线里，就是素面朝天也绝对招徕最高的回头率。如果真有老天，连老天也这般不领情，这天下真太无情了。

　　过了段时间，姑娘又悄然出现了，她说是逃出来的，来拿了身份证后就亡命天涯去了。看她的塑料马甲袋里就几件单薄的替换衣裳，不像去得远门的准备，就细问她具体打算。她显得很茫然，说能听听你意见吗？这次出来就你帮过我哦。我说如果我也骗你呢？她很干脆的回答，那你死定了。或许，或许是这时刻她开始视死如归了！不过请她到屋里说话的时候，她还是怕怕的先躲到背窗的床头去了。

　　我在电脑里查询着去江西的火车时刻表，又像似随意的胡聊，不断地劝说她回家去，先回江西老家去。真想重新来过，我保证过年后给她找份稳定的工作。姑娘迫不及待地追问为什么现在不行？这问题还真难解说，所谓人脉所谓朋友有几个靠谱的，不过是互相利用着机会罢了。真正的机会是靠准备靠才能的。不过……姑娘听出了我语气的转折，脸色瞬间就显得紧张和不安了。我知道，如果我敢说出让她失望的话，就真死定了。但又不得不说，我说最好别回上海了，世界这么大，为什么要活得这样小气呢？

　　姑娘手托着下巴，就照片上的模样沉思着，也不再出声了。我也好好的活着，但她突然就发问了，你会算命吗？那么看手相呢？她把手伸给我说，看这生命线，就这么短，人家都说这手相是短命的。还不等我回答，姑娘就缩回了手，若有所思地抚摸着手指上的金戒指。过后她说这是母亲给她的，她羞涩地问，卖你三百要不要？我心头阵阵凄凉，犹如恍惚地自问着，母亲给的也舍得卖了？姑娘却很洒脱，不是你说的，没那些情缕的羁绊会更奋发图强的？我不得不郑重地纠正说，我指的是一种羁绊，有时候情缕的牵挂，更会让你奋发图强的，留着吧。姑娘显出了为难，说她想好了，先回老家去。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担忧盘缠！看来此刻的姑娘是想坚强地活下去了。我在键盘上按下了确认键，订下了明天清晨的火车票。

　　这一夜，我就靠在转椅上，姑娘双手抱膝的依着床头。这么个小丫头竟有这么多的故事，说到天蒙蒙亮了还说不完。

　　又是个雾霾凝重的大雾天，气温还特别阴冷。姑娘穿上我准备的厚外装，再套上摩托安全帽，这身打扮坐着摩托车穿过大雾天，骗过傻瓜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在车站取了车票后，我们躲到了一个偏僻的街角，为怕纠缠我要她在最后一分钟上车。姑娘忧虑着今后联系怎么称呼呢？是啊，看作父辈是太嫩了点，看作兄长又老了点。作为忘年知交，邂逅的交情也就一个昼夜，真快了点。作为萍水因缘，谁不知道这绝对是落井下石的骗局。好在姑娘倒不落俗套，她很快就有了一个恰当的称呼，她拿出我看过的那张照片说，哎，送给你要吗？看我比妹妹漂亮多了。我学着她摇头的样子取笑她的小心眼。她撒娇着说，别笑，送给你了，忘了我是短命鬼吗？自己却笑了。

　　我们勾了下小手指，约定年后再见，姑娘挥着手悄悄的走了。朦胧的雾色掩盖着茫茫的人海。她像一滴水珠，在人海里很快就消融了。凝望着茫茫人海，我搅乱的心境豁然开朗了，整理着的小说素材也显出了新的头绪。其实在人情的迷雾里还有一种更清纯的情感，它依附于人性的心情，也包容了人之常情。但它脱俗于情理的羁绊，是人性在和谐里的升华。它也流荡在人海里，只是比物种遗传的人情更善于理解，更讲求信谊，更知趣共勉。这是一种人类后天生成的个性，是人类区别于其它生灵而文明的性情所在。

　　姑娘走了，只有台面玻璃下那张可爱的笑脸，还娓娓地叙说着她的故事。

　　好吧，不说这些啦！姑娘又敞开了她天性愉悦的心情。她在怀疑，许愿这东西是不是跟她的掌纹一样也没道理？我说只要不是太贪婪了，也许……她急了，哪有啊，我只想你来深圳工作。她学着可怜兮兮的腔调哀哀地说，来吧，不是说你还有许多事情想做？这里条件真好，过来做吧。生活上没担忧的，有我呢，我来照顾你。这话好让人动容，好在鞭炮的喧闹声是最容易掩饰感情冲动的。

　　我理解姑娘的心境，她是寂寞了。她都翻阅起经典著作中关于婚姻、家庭和私有制的理论了，可见得有多寂寞。我说，我讲个小故事，如果你把故事看透了，我答应你到上海来接我。当然还有个先决条件，你必须是事业有成了。姑娘回答很爽快，好，先勾个手。

　　我说，今天是除夕日，你知道除夕的夕是谁吗？不知道吧，他是个妖魔！这妖魔在每年的大年三十都会出来吃人，还专挑漂亮女孩子吃。于是亲人们每年的这一天都会聚守在一起，一则是怕夕出现大家有个照应，也希望用合众的智慧把夕灭了。后来？当然没有杀灭，要不怎么年年都有除夕日呢？问题是，为什么人们对夕总缺乏办法？给你三分钟，计时开始，我冲咖啡去。

　　三分钟后姑娘还没有答案。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夕是个心魔，就藏在人心里！每年的年三十，人们守护在一起，在祥和的氛围里相互理解，相互体贴，相互关爱，当人们自觉铲除心魔后，夕自然就无藏身之地了，这就是过年的魅力。当时我让你别回上海，就是怕你的心魔阻碍你发展。你没有心魔？再想想？在车站分手的时候，我看着一滴清澈的水珠溶入了茫茫人海，真好痛惜。如果你能落在观世音菩萨的净水瓶里倒也造化。你我一个凡人不可能超脱也不可能穿越，生存在尘世间只有管好自己，先保证自己让心魔离开。到人人都不藏心魔了，或者哪一天所有的水珠都清澈了，人海才会真正的清澈。这得慢慢来，理想世界还远着呢。活得大器点，去给家里拜个年？或者，明天我先代你打个电话？

　　电话静默了许久，只有鞭炮的声响在电话两边越来越热烈。终于听姑娘说了，如果不算我输，我就自己打，明天就打。

　　好啊，你赢了，真赢了。还有十五秒就过年了，我们再干一杯？还有九秒、七秒、快到点了。

　　干杯，为明天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