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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傻子回来了

作者: 曲新同 点击:1297 发表:2017-10-25 10:32:10 闪星:1

                 

  不知过了多少个空虚的岁月,当我再也不能容忍时光的时候,二傻子回来了,在我的记忆里二傻子的模样依旧,我的心情我的容貌却早已移改变迁,我不知道二傻子的容貌和心情改变了没有,我还大概记得多少童年的时候,二傻子是和我一样的穷孩子苦孩子,他的据说曾经豪富的祖上没有给他传下留下多少荫庇,遗留给他的却是比平常孩子更多的苦难,那样一个麻木冷漠寂寞阴郁的孩子,一身破碎的蓝衫衣裳,没有父母兄弟在身边,就一个孤苦伶仃的奶奶拉扯着他,饭都吃不饱,饿得面黄肌瘦,哪里还有一点人气和童年的快乐,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说一句话,我说去哪里玩他就跟着我去哪里玩,他象我的一个沉重的尾巴,我不能帮他赶走去掉他的忧郁,没有让他快乐起来的想法,但是我又甩不掉他,他象一只狗一样跟着我依赖我,任我决定他的命运,我的打骂仿佛都是对他的恩赐,但我决定不了他的命运,因为我也决定不了我自己草芥的命运,我是风中的枯枝,他是一片摇摇欲坠的刚一萌发就已经枯黄的落叶,风一吹就瑟瑟发抖,我挽留不住他的败落,只能忍心让他随意飘零,他终于辞去了我的惋惜,消失在我空旷冷落的春天,秋天里也再没有回来。我们家都青黄不接吃不上饭了,大人的嫉恨就是我舍弃的理由,我没有为此辱骂他,可是因为我人们对他的辱骂加剧,终于逼他到穷途的地步而远走他乡。
  我的祖上跟二傻子的祖上有过世交,我奶奶家的堂屋是二傻子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我还记得在那些凛冽寒冷的冬日里,他萎缩着瘦小枯干的身子,为了向一向温暖的炉火,局促在大人的冷眼和膝盖之下,象狗一样看着我讨要大人手里烤熟的花生和薯干,然后能分一点屑片与他,我那点孩子所能有的冷酷和歧视都没有理由地全部送给他了,这是我儿时唯一的快乐和优越感的发泄,我的残忍却换不来他一点怨恨的反应,因为他的麻木是他最厉的武器,他可以由此战胜所有人间的不平和痛苦,他的力量胜过我所有的手段,人们没有察觉这一些,我的内心却隐隐地有无尽之忧,而且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的坎坷的人生里,我觉得官宦势力、豪富人家对我构成的威胁,我可以漠然处之、毫不挂怀,但我仍隐隐地感到我今生有一个真正的对手,他在那里看着我,他在讨要我的零食的同时,却赠予我灰心彻骨的寒冷,他冷静深郁的目光,是我一生逃不出去的八面罗网,他当时所一眼看透的,是我今生永远逃不掉的宿命。
  冬天终于过去了,春日却浸透了苦水,尽管有燕子归来,有麦苗在返青,有小小的野花朵在风里招摇,人们饥饿的舌头和无底洞一样的喉咙更被毒烈的熏风刺激起无尽的欲望,天地都复苏了万物都惊蛰了,惟有人们被遗忘了被遗弃了,春光不管些许的无奈,依旧遍洒愁绪的阴云。肚子里没有食粮,在野山上的孩子却跑得比风还快,那些青草啊,都想抓一把塞进嘴里,更不要说偶尔见到沟畔里一两棵红点子一样早熟的蛇草莓了,我抓一颗急不可耐地塞进嘴里,如果有第二颗,二傻子才敢抢上前去,紧盯着我馋痨一样的眼睛和动作,哆嗦着手去抢那一颗我来不及下手的小红果,咕噜一下就进了喉咙,然后看着我,任凭发落,也不争执,就是我痛打他一顿,也贬损不了他此时的自豪,他跟在我的屁股后面,麻木沉默,从不开口,但我不用回头去看,我知道他瞧不起我。
  那些整整齐齐方玉乱翠一样的冬麦田里,一垄一垄象摇曳着的希望,即使有饿殍躺在里面,大概遮掩起来也不会让人们联想到饥饿和浮肿。我和二傻子平心静气地躺着,把鼻子和嘴巴埋在湿润的泥土里,为的是吸吮一息惨不忍睹而穷奢极欲满足的欲望。人类在绝对贫穷的时候却有最富足的联想,在极度不满足的时候又轻易地就会满足。泥土有春天的气息,麦苗有收获的芳香,果实在想象里成熟了,我的灵魂从来没有象这样如此这般吃饱过,我的精神富足得一塌糊涂,在我的后来,有这个垫底,我从不惧怕,我不屑纷争,我再没有饿痨一样地饥饿过。二傻子的感觉我不知道,我从没有问过他,问他也定不会说,他的麻木即使春天淋漓尽致翻天泼海势倾五岳也不会让铁树开花石头张角,他是石头的祖宗秋风的精灵,我就没记得他开过口说过话,他是我的克星,他和别人口若悬河——这是我后来意识到至今猜测的,你想他后来的富贵发达,他能不会说话吗?他回家去到我的奶奶那里,他说得我的奶奶泪流满面,他不会说话吗?可是他从不跟我说话,我一出现他就紧紧闭上嘴巴——我这么想的,我从没见他闭上嘴巴的动作,好象他从来就没张过嘴,他没有嘴,在我的意识里,我感觉他的面部是石头一样的一体,不见动作没有感情,他侮辱了蒙蔽了骗了我一生却从不叫我知觉不给我猜度领悟怀疑的机会。他不会说话吗?他是闭着嘴去下关东的?可是他身后有眼,肚子里藏着心,他的防备无懈可击,使我不知不觉,我就根本不知道他也会说话。在那片麦地里,他是一块石头,我只知道我的身边躺了一块石头,我有春天温暖加饥饿的感觉,他是石头,他没有感觉,也许他不会骗我的,因为他从来就不在我有效距离内开口说话,所以我从没听他透露给我过丝毫关于那个春天在麦地里的半点口风和消息。那个春天,那片麦地,我有岁月,我有回忆,可是他在风中,他从不给我借机能够依傍那段儿时往事以及心情的讯息。
  春天快过去的时候出的事。春天的夜晚是混沌糊涂的,闹闹嚷嚷的一群人,噶嘶汽灯雪亮地吐着白沫,饿得疲软的人们围拢来饥餐渴饮残忍的刺激,二傻子的奶奶一个小脚的老太太,被从家中揪出来到院子的中间,收挑臭水的老汉一把把她一个趔趄撞到墙上,几根白发一抖脸上的痉挛就看不清了,村干部接着发难痛斥地主婆子,贫苦老汉逼她交代劣行,“二傻子到底跑了还是藏哪去了?!”“革命群众就是翻天覆地也要打倒地主老财!”“破坏革命生产就是死路一条!”我趴在院子的墙头上,象一条懵懂的小狗一样瞪眼看着宰猪,奶奶不叫我来,奶奶说二傻子走了,后来我知道下了关东,一去二十年的生死,遥无悲惨的音讯,我们这里有闯关东的习俗,解放后二傻子是第一个尝试这个习俗,继承这分豪迈,发扬这等光荣,成就这种英雄的人,关东大侠,势焰熏天。我在院墙上是麻木的,人们都是麻木的,眼睛所见的与心里所想的怎么也联系不起来,就象我和二傻子,就象麦苗和石头,一天净在一块,一天却没有一句话沟通,麦苗怨恨石头不会说话,石头说麦苗你就长吧,你绿了,我看着,我不说,可是这是麦苗自己这么想的,它的萋萋的色调绿意就从来没有换得过石头的一句话。
  慢慢地嘈杂随风消失了,明白的时候春夜阑珊。二傻子的奶奶就那么颤巍巍地站了半个不知不觉的夜晚,她的一双小脚哆嗦着支撑摇晃的老迈身体,我要从墙上掉下去了,她没有颓然地倒下去,最后是我受不了的,老太太没有垮。冬麦返青的时候,从海边运来一批臭虾,那时侯缺少化肥,这是追肥的材料,收挑臭水的老汉把装臭虾的臭水桶落在麦地里,夜间他去巡视那片麦地寻找遗落的木桶,施过肥的麦地长得茁壮茂盛青碧可喜,夜风吹过一片齐刷刷的绿色火苗,老汉心里的欣慰和憧憬溢漾不休,暂时淹没了无上的斗志和革命的警惕性,然而阶级敌人破坏分子无时不在伺机出动,二傻子就不长眼正撞在老汉手里,他顺着沟垄跑,老汉追着屁股追,一直追家里去了,锅里还有煮过吃剩下的臭虾,这几天麦地里臭虾肥失踪被窃被挖的案子就这么破了。二傻子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地主婆子揪出来顶缸,坏苗子还不是老恶根子上长出来的?我虽然从未见过地主婆曾经的福像,大约她享过的洪福如山似海,压迫过的人民揭地连天,我就是这个印象,不知从哪里来的,就是跟二傻子他奶奶对不上号,这个老太太从不惊惧,只有眉头皱着一点,她趔趄着小脚站定以后,就比那些围观的也有的老者好看,她的罪行,值得观瞻,怎么我对阶级敌人的痛恨拐了弯儿,我的仇视和恼恨全送给了逃掉的不会说话的二傻子。
  春天很快就轰轰烈烈地过去了,二傻子的消失就是革命行为的结束。热火朝天的生涯,贫穷饥饿的岁月。谁也不知道山乡巨变就在眼前,我摸不准二傻子还会回来。山上不种麦地了一律有了茶园了,村子不见草垛了一律都是红瓦了,街巷里的狗不尖叫了一律都腿长短了,孩子都不流鼻涕了一律上学了,人都不爬山麓了一律坐车了,春天再不饥饿了没有那种感觉了,我再不回家了想不起过去了。也不知多少年的时光才能把我的回忆淹没得如此浪荡不堪,又踏上这片流浪归来的故土才有这么生疏的感觉。拔地而起的不仅是印象,恍如隔世的似乎是人情。桃红柳绿的果园,联翩浑然的别墅。沉静宁重的惟有我落寞的心情,我终于也学会轻易不开口说话了。如果二傻子回来碰上我,我们是谁会开口说话就不知道了,这是我后来这么猜测的,我没有见过二傻子,但他回来了,他的归来比我早了一个春天,他还见过我的奶奶,我没见着我的奶奶,正如他没见着他的奶奶。他在我的奶奶去世前送给她老人家一棵千年的大参,他闯关东据说命都几次没有过就换来这么一棵仙物。我能看见奶奶豁着没牙的嘴,二傻子捧着手中须蔓的老参,也许我一开老旧的木门进来,二傻子一见我的形影,马上闭嘴不再说话,我不看他,他盯着我,用那我熟悉的目光冷冷看着我,变成一块沉重刻骨的大石头,寒彻我的脊骨,轻易就把我的春天咕咚一声撂到深深的山谷里,连一丝空空落落的回声都没有。这就是岁月,岁月是万古的,人生是无凭的,友情是无价的,回忆是了无痕迹的,思绪是如烟的,能挽回的却又不可改变的,轻松地沉重着。
  没有人再象我一样想起说起二傻子了,只有一个不在平常场合轻易露面,却经常能主宰一方地主之宜的,与本村人同姓的那个精明的商人。他做的茶叶、果品的生意覆盖着一方山水,而他最初用以垄断的市场竟然是本地鲜虾、虾酱以及附带产品的无上的霸主地位。他巡视这片山野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阵势,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定在我的有效距离之外,他也许不知道我今天的沉默,以他的声名我却可以想象他的滔滔不绝,然而,我怎么也对不上号,那块石头,那个春天,那片麦地,今天的寂寞,往日的孤独,雄踞方略,指挥若定,不知道这些概念和意象会有实现的可能。
  在那片荒芜的山坳,凄楚的短松岗上,挤挤挨挨的坟场里,有我的奶奶的坟地,也有二傻子奶奶的墓堆,我回来的时候,我来到的此刻,二傻子哭拜在地的泪海咽河我没有见过,我能知道他踉跄跑过一片荒草萋离的坡路,扶着苍劲虬展的松树喘息,跪倒在尘埃里涕泣,望着苍天的容颜,直着嗓子喊那一声,“二傻子回来了!奶奶!”空谷里的回声很久很久才有反应,倒是鸟雀和老鸦飞过头顶,漠不关心地劝解两声,野草和花儿垂首静立,风在山坡一阵的叹息,这些都是亲人在那边所能做到的隔着人寰无声的劝慰。
  二傻子回来了,他看见了知道了经历了一切,我的出现却是他的谋略意料之内轻轻不肯放过的,他的那个敏锐的感觉仍然起着巨大的作用,保持有效的距离就是他的手段,不会来找我说话,他在背后注视着我,这我清楚地知道,我如今不会说话了,或者说终于决定不再说话了,我不会去告诉他,他不会来问我,就是这么荒谬而简单,戗住了纠结了就拆解不开了,过去的那么多年还值得有什么意思。他的不开口说话,到后来的一言重喏,我的说话给石头听,到现在的不再说话,我用一生的时间颠倒这个程序,其间的距离和内涵,他清楚,他知道,挑臭水的老汉到死也是挑着臭水桶的,揪他奶奶的村干部揪着他老婆满街打,那些围观斗争他奶奶的群众换了长大的另一茬人了,这些他不在乎没心情,因此他就没有理由没有兴趣没有可能有所理会去表示了,只留下一个我在这里。
  麦地能长成连绵不绝随风低回的麦浪,那些红果甜朵的草莓裸现在青草丛中,山和野的交接,风和雨的低叙,石头最明白这样的来由和缘故,如果猜透了就会伤心悲切,能把它随意放任在迷离的远方吗?二傻子回来了,我记得我领着他在村巷里饿着肚子疾走,我记得我把他领进麦地青青的烟色里,我记得我这些年的烟尘一把挥扫不去的深春、而他已经站在了命运季节俏动的枝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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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通过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变迁,道尽世态炎凉。慢慢地读完之后,心里倍觉凄凉。这凄凉起初来自二傻子的童年:那个特殊的年代,出身不好的二傻子注定要卑微地活着,受尽村里人的冷眼、谩骂甚至唾弃,一个本该生龙活虎的孩子变成了一块冷漠的石头。这凄凉后来来自荣返故里的二傻子:发达之后对“我”奶奶的知恩图报,对自己奶奶的痛哭思念;对当年歧视他的伙伴的沉默不语,对祸害他和奶奶的那些人的漠视不理。小说的语言很美,意境非常丰富,有张力,给读者留下的思考品味的空间很大。推荐阅读。编辑:天海蓝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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