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从边陲小城往塔尔巴哈台山走，沿途是戈壁沙滩和一条条大小不等的农田，路旁耐旱的骆驼刺已被７月的太阳烤得枯黄，发出沙沙的干响。它们倔强地伸出手臂，向苍天乞雨滋润。213越野车在边境沙石路上颠簸一个半小时，远远便见郁郁葱葱的一片树林，拐进树林，暑气顿消一半，空气也湿润了许多。扭头回视，车卷起尘土，拖起长长烟雾，留在空旷的戈壁滩上。

　　一脚踏出车门，一股凉气袭来，从脚到头，从五脏到六腑，十二分的爽快。抬眼四望，遮天蔽日的树林里有房舍幢幢，隐藏其间。那房一溜排列，错落有致，酷似军营。白墙红顶，闪光耀眼。房前是菜畦，房后有果园；鸡欢院内，鸽栖屋顶。林荫道上有人走动，少男个个浓眉大眼，粗壮强悍；少女个个桃面樱唇，俊美清丽。他们说话既有京味，又有豫韵，抑或川调，柔中带刚，脆中显甜。再看那些老者，喜穿黄色军装，说南腔走北调，土语方言，非译难懂。

　　是什么使这里的树木变得如此翠绿，空气透着甜丝丝的凉气？人养的如此清丽秀美？终于在路旁捕到一小沟，有粼粼清水，汨汨流动。顺小沟寻去，见村中央十字路口，有杯口粗铁管，弯着头吐着清洌洌的水。这水，说是自来水，却无水塔和地下供水设备；说它是泉水，却装有铁管。我颇纳闷，百思不得其解，逢人询问，才知源头在塔尔巴哈台山根的国界地带，离居民定居点仅百米之遥。

　　这是一眼泉，它养了兵团一个连队老老少少三百多口人。当地人昵称“圣水”，春夏秋冬鲜鲜地流，流进小家的水缸，流入羊圈牛棚鸡舍的石槽，流过杨树林、葡萄架、瓜果地。自有这股“圣水”，男女老幼一年四季多喝冷水，但是未听说饮此水拉肚染疾。牛马猪羊鸡等畜禽喝了此水，雌者产奶产崽产蛋极多，雄者健壮高大。树林、葡萄、瓜果喝了此水，葱笼遮日，硕果缀枝。为了这股水，御外敌争主权，流血送命，居民在所不辞。因此，此地人惜水如油，爱水如命。

　　这方水土养育的这方人，男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粗犷豪放；女人温柔开朗，无拘无束。他们思想开化，不拘虚礼，多了一份自然的复归，少了一份后天的束缚。如遇婚丧寿庆，或远方来客，摆七盘子八大碗，倾村出动，解囊相助。这事便成了村里的事，你论你的习俗，他摆他的讲究，最终搞得不伦不类。于是主人摇摇头说：“我们不要这些穷规矩，新疆人按新疆的规矩来。”新疆的规矩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末了，还是只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把花钱。

　　在这片远离城市、紧挨边界线的地方住久了，年轻人便迷恋灯红酒绿的城市生活。他们高考落榜，寻个自费学校也要风光一回。父母也不问学什么，专业是否对口，只说见见事面总不是坏事，大把大把的票子就摔了出去。临行前，孩子们嘴堵管口，咕咕嘟嘟饮一肚子泉水，一步一回头，九步一把泪，恋恋不舍离去了。只因舍不得这眼泉，舍不得这方土地和这里的亲人，一部分回来了，一部分在外安营扎寨。然而，不管留者走者，一想起这眼泉，心就翻腾，就涌动，就彻夜难眠，油然生出一种敬意。长辈念叨这些孩子，总是自豪地说：“泉水连出人才，两户一个大学生，家家都有中专生，谁能比！”

　　老一辈屯垦者，终于熬不过时间的年轮，放下坎土镘，握着满是老茧的手，退了休。他们领着国家的养老金，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归故里，或随外地工作的子女定居。但是，凝视长流不断的“圣水”，凝视高高的钻天杨，凝视柔绿的葡萄架，凝视那温暖的土屋，走过千山万水的一双铁脚，却始终未能走出村口。最终，被人抬出了村子，抬进了坟墓。

　　西北广袤的荒原，没有那么多的烈士陵园，也没有张王李赵的祖坟可寻。他们是个特殊的群体，是个特殊的部落。选一块不能开垦的沙地，一个团场的人死后下葬在此。没有特别的恩赐，一把沙土，垒起高高的坟茔；一个水泥墓碑，记载着一生的经历。今天是我埋你，当你的“儿孙”，明天是他埋我，作我的“孝子”。时间推移，人世沧桑，循环往复，埋葬的是一代人的躯体，埋葬不了的是一代人的忠魂。国门依旧，塔尔巴哈台山依旧，老军垦的业绩如星光灿烂依旧。

　　你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告诉你，这就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九师的一个连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