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4月4日

      今天是清明节，我和弟弟去路南为母亲扫墓。母亲和祖父母及曾祖父母都葬在一个地方，去那儿要绕到一个小车站，跨过铁道，路过大队部和一所小学。这所小学是我的母校，我懵懂的求学生涯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而大队部则是我离家入伍的起点。

　　我已经有两年没给母亲扫墓了，母亲一定很惦记她这个远方的儿子。为了不践踏周围的庄稼，我轻脚轻步走进墓地，为三座坟墓拔掉野草，献上鲜花，又分别行了礼，然后开始跟母亲聊天。

　　母亲在我心里是一片空白，除了一张遗像之外，她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念想。这使我更加怀念起母亲来，尽量搜索依稀的记忆，找寻往昔的片段，终究还是忆不起母亲的容颜。母亲生于何年何月何日？死于何年何月何日？身为人子，竟然记不得母亲确切的生辰年月，离尘祭日，真是天大的不孝，不可饶恕的不孝。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罪恶感，深感对不起母亲，一直背负着愧对母亲的自谴自责。

　　我的母亲是一个农家女，很不幸，在我五岁那年，她撇下我和三岁的弟弟就撒手人寰了。她死于肾病，据说在那个年代肾病是一种绝症。如果在今天也许还有救，我完全可以把我的一个肾送给她。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个聪明、勤劳、善良的女性。当时，父亲在外地工作，家里的事全靠她一人操持。既要忙田里的活儿，又要忙家里的事儿；上要照顾爷爷、奶奶，下要抚养我和弟弟。不仅如此，母亲还是一个好学上进的人，每到冬闲时节，她总要进村里的夜校上课，学文化，练书法。后来她识字不少，已能看报、写信了，还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呢！

　　我的母亲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都疼爱自己的孩子，呵护自己的孩子。有一次，爷爷带我去看望住院的母亲，母亲知道我喜欢医院花园里长出的小葫芦，就顺手摘掉一个给我玩。因受到工作人员的指责，我母亲还与那人大吵了一通。现在想起来，我母亲毁坏公物固然不对，但她那份舐犊之情是可以理解的，何况又是身患绝症人之将死的时候。

　　据说，在我母亲病危即将咽气之时，她抓住我奶奶的手眼含泪花托付道：“娘，您要坚持活下去，把这两个‘眼珠子’带大，我谢谢您啦！”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母亲的死去，带走了暖融融地母爱，留给我的是孤独和痛苦，就像是流浪的小猫小狗，孤零零地走在村野，随时会受到别人的欺凌和恐吓。幼小的心灵遭到无法倾述的心痛，委屈自心底蔓延，泪水似雨滴从脸上滑落，甚至禁不起伙伴们的奚落。

　　当时，由于年纪太小，无法理解母爱是什么，只知道人家有妈妈，我却没有。尽管我还有继母和祖母疼爱，但那终究代替不了纯真的母爱，于是我倍感孤独。由于长期的孤独，我就变得寡言少语，不大喜欢与人交往，就像一位深居闺房的小姐，羞于见到一双双诧异的眼神。一声声叹息，一声声无奈，更增添了我心中的痛楚。生命的出生是无奈的，生命的离去也是无奈的。我的出生既是无奈，母亲的离去更是无奈。我只能在无奈中挣扎，在无奈中痛苦，在无奈中苟活。

　　我的童年在缺失温暖爱意里孤独前行，任荏苒岁月凭苦痛浇泪磋磨，把那些悲苦轮廓磨成粉碾成泥，再洒在记忆的扉页上。此后，我想翻过这记忆的篇章，走出孤独的阴影，忘掉成长的苦痛，用生命赋予的力量去主宰自己的命运，树起桅杆，扯起白帆，斩风劈浪，奔向人生的坐标，以期到达幸福的彼岸。

　　记得母亲出殡的那天早上，天空下起了大雨。身穿孝衣的小弟弟被拴在石磨上，我由本家叔叔抱着，在路上他不时教我呼唤棺材里的妈妈“上路”“过河”“过桥”。当送葬的亲友们走到墓地时，天却突然放晴，阳光普照，晴空万里。同去的一位老辈人对我说，这是好兆头啊，你妈走了，她把灾难也带走了，留下福气给亲人。

　　我长大成人后，光荣地参加了解放军，不但成为一名国家干部，而且又是一名军旅作家。现在，我和弟弟两家日子过得都很好，生活无忧，儿孙满堂。这可能是母亲在冥冥之中的护佑，而且也正是母亲抱憾离去的愿望，现在母亲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由于工作繁忙，我不能每年回乡为母亲扫墓，有孝心而无行动。我想等退休以后，要经常来这个没有墓碑的小土堆看望母亲，跟她说说话，帮她整理一下墓草，采几朵鲜花送给她。希望她在那边不担忧，不孤独，不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