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节，小兵下决心试一试，“无论如何要行动了，母亲年纪越来越大了，在她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帮她找到娘家！”

　　小兵是我父亲，那年二十岁，在兰州部队当兵，那时他正做某领导的通讯员，“那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

　　除夕夜晚，小兵彻夜难眠，思谋了一夜，天亮时终于决定把自己多年光想不做的事落实在行动上。初一连队放假一天，战友们可以自由活动。同宿舍的战友，吃过早饭三三俩俩地出了营部大门。同屋战友约他一起去兰州城逛逛，他拒绝了，老乡邀他去打打篮球，他也摇摇头。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写信，找人，完成二十年的梦想。

　　屋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不在。在暖融融的房子里，在明媚的初阳中，小兵郑重其事的铺开稿子，一时间心潮澎湃，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如同黑白电影，慢慢在眼前铺开：

　　大年初二，是晋南人给姥姥拜年的日子，大他十岁的堂兄要去姥姥家，看着自己小尾巴一样的弟弟，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决计带他一起去。堂兄姥姥家有很多兄弟姐妹，他们一起简直玩疯了。在那里吃了什么，玩了什么，他早已忘掉了，唯独记住了别人一句话：“唉，这娃真可怜！连个姥姥家都没有！”那同情的眼神如影子一般随他长大。

　　那年他五岁。已经有了记忆。

　　又一个大年初二。吃过早饭的小兵找好朋友小彪一起滚铁环。小彪不在，他母亲说“小彪一大早去姥姥家拜年了。”他沮丧的回到家，又一次问母亲：“我有姥姥吗？”

　　没想到儿子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母亲愣了一下，随即肯定的说“有！当然有！”

　　“那她怎么从来不看我呢？那你怎么也从来不带我去姥姥家呢？”

　　“姥姥家离得太远了。”

　　“远？在哪里？”

　　“河北？”看着不再说话的母亲，他不满的撅着嘴巴走了。那年他十岁，记住了那个遥远的地方：河北，也有了自己的心事：长大后一定要去河北寻找姥姥。

　　晋南乡间有个习俗，孩子到十二岁生日时，家长会邀请亲朋好友前来过生日。家境富裕的人家可能是长寿面、烙饼，一般家境的人家是长寿面，就算是贫寒人家，也会在这天给孩子吃煮鸡蛋，而最让他们难忘的是那个姥姥家的大gulan（用白面做成的圆形大蒸馍，似于生日蛋糕），这是小孩子的成人礼。小兵的朋友们都收到来自姥姥家的那个gulan，这让小兵羡慕不已，他觉得自己十二岁生日时，姥姥肯定也会来，他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这个生日上。小兵以为就算平时忙，就算离得远，自己生日这天，姥姥家总会有人来吧，即使姥姥不来，也还会有别人来吧，比如姨姨，比如舅舅。他盼望夏天快来，希望日子过得快一点，他期待那个属于自己的日子里，有意外的惊喜。

　　夏天到了，生日也在他的盼望中来了。五月初十，一个令他激动令他振奋的日子，终于在他殷殷的期待中，不疾不徐、不急不躁的来到眼前。

　　起床、洗脸、吃早饭，上学、听课，做作业，站队、放学、走回家。“也许姥姥已经来了呢！”“也许还有舅舅呢！”“也许父母正在陪姥姥说话呢！”此刻，小兵走在回家的路上，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他独自高兴着，想象着家里热闹的情形，想象着姥姥、姥爷、姨姨、舅舅跟父母济济一堂的情形，他抑制不住的几次想把这个专属的秘密告诉同伴。

　　院子一如既往的安静，父亲还没收工，母亲一人在厨房操持着午饭。小兵没看到姥姥、姥爷，没看到姨姨、舅舅，没看到他渴望的任何一个人，只看到饭桌上一只煮熟的鸡蛋。

　　就在小兵写信寻找亲人的那个大年初一，他的父母在千里之外的山西老家，念叨着他。父亲说，娃走的时候说过要找他姥姥家，也不知道能找到吗？听到这话，小兵的母亲错愕了一下，几十年了，对于娘家，她早就不抱希望了，她不知道爹娘还在不在，不知道妹妹还活着吗，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人？如果他们在，爹娘应该有六十多了，妹妹也快四十了吧？几十年了，她刻意不想娘家。看到妯娌回娘家，她暗暗羡慕，看到妯娌娘家的亲戚前来探亲，她暗自垂泪。受到委屈，她只能独自面对，遇到妯娌纠纷，她只能独自坚决，没有娘家可回，没有兄弟撑腰，成为她一生无法言说的痛。

　　就在小兵寻找亲人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外婆一家，也在寻找那个小时候随叔叔逃荒而杳无音讯的女儿，他的小姨和舅舅决定，一定要在母亲有生之年找到姐姐，一定要让她有生之年见女儿一面，绝不能让老人家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小兵给司令部写信的时候，小姨和舅舅正去村里开寻亲介绍信；小兵发出信件的时候，小姨和舅舅走在去递交寻亲申请的路上；小兵百无聊赖静等答复的时候，小姨们也坐立不安静等答复；小兵接到部队“放心一定帮你找到姥姥”回复的时候，小姨所在县民政局告诉她，你们回家听信，一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们。

　　世事难料。姥姥去世了。小兵没有姥姥了。姨姨们的愿望落空了。

　　我一直在想：假如那时单位都安电话，寻亲过程就不会那么复杂；假如那时家家连着网络，寻亲道路就不会那么坎坷；假如那时人人都有手机，寻亲时间就不会那么缓慢；假如人人都是微信好友，寻亲行动就不会留下遗憾。然而，一千个假如抵不过一个现实。这是通讯极不发达的上世纪，是连太阳的转动都缓缓而行的年代。当小兵在兰州军区的帮助下，做梦般的找到姥姥家的时候，那位他想了二十多年的老人，早已于一年前长眠地下了。小兵的母亲自八岁离开家，直到去世也没再见母亲一面。几十年来，小兵一直愧疚，他想如果早一点就行动，也许母亲能见到自己的母亲，如果早点寻找，母亲就有了娘家，自己也有了姥姥。

　　令他略感欣慰的是，第五年母亲见到了自己的妹妹。

　　那是一个平常的午后，与母亲几十年的任何一个日子都没有什么区别，可就是这样一个平淡的日子，却发生了一件极不平凡的事，一件小兵与家人盼了几十年的事：远在河北的大姨来了。

　　得知姥姥家来人了，得知自己有大姨，得知大姨竟然来看望母亲，已经退伍的小兵，火速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单位赶回家，那份急切那份激动那份殷切真的难以用语言表述。只瞅一眼，他就喊出“大姨”，这发自肺腑的“大姨”喊声中，包含了几十年的盼望几十年的寻找几十年的等待几十年积攒的欣喜与激动。

　　许多年后，小兵的妻子还清楚的记得那片刻的惊喜：

　　“我在婆婆这头吃完饭，领着孩子朝自己的房子走去，看到远处过来两个人，娇子婶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相伴着向咱家走来。看到我，娇子婶说：‘银香，这是你家亲戚，可能是你姨婆婆吧，你领回去吧。’

　　“走进院子的时候，婆婆坐在小桌前，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她根本不知道幸福已经到了眼前。‘姐，是俺姐！’操着河北口音的女人就是咱姨，她抽泣着，快步走向婆婆。‘是俺姐啊！跟俺娘长得一样样的。跟娘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架，一样的姿势，说话的声音也都像极了娘’”。

　　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晕了小兵的母亲，她呆呆的望着这个从天而降跟自己像极了的妹妹。

　　此后的几天，小兵母亲与妹妹形影不离，在妹妹的讲述里，她走完了娘家人几十年的生活历程。妹妹告诉姐姐，娘在世时，说你姐大名赵新秀，她八岁就懂事了，看到你叔叔出外讨生活，就央求我让她也去吧，能省下一口粮；娘说，你姐走的时候是冬天，就穿了一件很薄的衣服，不知道冻着没有；娘说你姐今年三十岁了……今年四十岁了……今年该五十岁了……娘临终前还念叨着，不知道你姐还在不在人世？你们想法子再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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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兵的母亲什么也没说，就是静静地听着。几十年的操劳、几十年的盼望、几十年的委屈、几十年希望与失望交替的折磨，全在听到妹妹的话时烟消云散了。是啊，爹娘从没有忘记自己，是啊，自己也有娘家了，什么痛苦、委屈都不重要了，有娘家就不是孤儿，有娘家就有靠山就有主心骨啊！

　　小兵寻亲终于落下帷幕，他找到姥姥了，母亲找到娘家了。

　　小兵的姥姥家是河北省大名府小乐庄赵姓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