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月半，梢头月圆。

      一轮明月在朦胧的月晕里，我则走在月光下稀疏的树影间。清凉的风轻拂面颊，告诉我这是衡水的冬天。

       疫情肆虐的两年里，我们健步队被迫停止了活动，我也改成了早晨跑步。今天晚饭吃得早些，所以下楼来走走。

      沿着健步时熟悉的道路走着，不经意间一抬头，前边儿这不是卢大师的学堂吗？

       月光里风格古朴的铁艺栅栏门半开着，里面传出稚嫩的读书声。门旁立牌上七个漂亮的隶书大字“点墨学堂书画馆”，与这个幽静的院落相得益彰。

       卢大师是我们队里对他的昵称，大师大名卢藏龙，是我们健步队的队友。初见时，他说画鼻烟壶成天坐着，这样下去可不行，所以每天早晚开始了健步行。卢藏龙非常谦虚，跟大伙说，可别喊我大师，我就一画壶儿的，叫我藏龙就行。

       内画壶是衡水一绝，巴掌大的小壶里面作画竟画得惟妙惟肖。花鸟鱼虫、山川大河、历史人物、中外名画、帝王将相……各种题材无所不能。

       我常常慨叹内画大师们技艺之高超，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还能用勾笔反着作画。如果让我这外行执笔的话，恐怕即便是画猛张飞，也得画成墨池了！

       院里朗朗的书声停下，孩子们从院子里陆续走出来。等孩子们走了，我进院进屋。卢藏龙惊讶于我的突然来访，热情地招呼我坐下。

       环顾画室四周，墙上挂着王会讲题写的一幅横幅“点墨书画馆”五个大字苍劲有力，几幅花鸟工笔画更是画得细致入微，可见功力之深厚。里屋是教室，挂着学生们的书画作品。

        我问起怎么把画室改学堂了？藏龙似乎有些无奈，说，没办法，都是疫情闹得，鼻烟壶这个行业受影响很大。现在光靠画壶儿已经不行了。一双儿女都在上大学，开销大，光凭画壶儿哪够养家？！依仗着自己有书画功底，所以，最近几年办起了书画学堂，教有兴趣的孩子们连写带画地操练了起来。他说，正好也把自己这点儿手艺传下去。

       说起画壶儿，他来了兴致，打开了话匣子。

       卢老师四十多岁，老家饶阳。现在这个河北省内以绿色蔬菜为主导产业的农业大县，在卢老师年轻时却也是内画壶之乡，有很多年轻人画壶儿和从事内画壶加工等相关产业。据说，在内画壶儿的鼎盛时期包括饶阳县在内，衡水市从事内画壶儿产业的人不下一万人。

       从选料、切割、成型、打磨抛光、掏膛磨壶，到最为重要的一环用钩笔内画，再配上精美的壶盖、底座和包装盒，从一块料到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确实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让一块块石头实现了华丽转身，从而重生涅槃成了金凤凰。

       说着昔日的辉煌，卢老师脸上一直洋溢着那与生俱来的自信和笑容。

       素壶的料有人工水晶和天然水晶之分，人工水晶就是高纯度光学玻璃，非常纯净，用它画出来的鼻烟壶和水晶球相当漂亮。鼻烟壶料小扁平，从上开口儿小心翼翼地伸入钩笔。钩笔蘸七色水彩料做画，颜色鲜艳，题材多样，画好的壶儿用上好的料子做盖帽封盖好，拿在手里那才真叫个爱不释手哩……

       从我一个外行人的角度看去，水晶球应该算是鼻烟壶的衍生产品了，也许它的大块儿头更易于观赏。水晶球画好以后放在可以转动的木制支座上，而作画时的孔正好压在了底下，不知道的就象外国人在中国吃元宵一样，还直问这馅儿是怎么进去的？

      作画用的钩笔是这一行业的独门利器，与京派和鲁派用的竹笔木笔不一样，冀派内画创始人王习三大师很多年前就对画笔进行了改进，发明了金属杆儿加羊毫狼毫的钩笔。这金属杆儿更挺实，更易于手指操控，所以画起来也更得心应手。这钩笔把国画的皴、擦、染、点、勾、丝、拿等技法用于内画，使内画更加丰姿多彩。运笔中注意快慢、轻重、提按、转折、畅涩、方圆之变化，灵活运用起来，使内画艺术更加深邃高雅。

       冀派内画的风格独特，它立意深远，构图严谨，线描技法丰富，设色谐调自然，书画并茂，雅俗共赏。

       卢老师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但他无意中却停顿了一下，似有歉意，说，其实这些年我亏欠了家人许多。哦，不是经济上，是帮家里干活上。

       卢藏龙老家在饶阳县北马村，家里老人都有土地需要耕种。但作为内画艺人，这个特殊的行业对这个行业里的人又有特殊要求，那就是内画艺人不能干重体力活儿。因为重体力劳动会使人的手不由自主地颤动，从而造成无法稳定地控制钩笔做画。

       那你回老家也不用干活了？我有些好奇地问。因为我父母有地，庄稼活儿我是脱不了的。

      不干活儿哪行？收秋种麦的，怎么也得干，不过现在地里也没什么特别重的体力活儿了，藏龙回答我说。干完活儿回来就先歇歇手儿，先不画呗，他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了他的手。这是一双普通人的手，但这双手与许许多多内画大师们的手一样，创造出了许多优秀的内画精品。

       墙边的多宝阁上摆放着鼻烟壶儿和水晶球，这些晶莹璀璨的宝贝，吸引了我的目光。看我看得专注，藏龙打开了工作台上的台灯，把这些宝贝们小心翼翼地拿过来，让我仔细观赏。

       这个水晶球是人工水晶的，而这几个鼻烟壶都是天然水晶料，卢老师细心地讲解着。

       以前人们都是非得选纯度高没有丝毫杂质的天然水晶作料子，带有金线、绿线，有棉有絮有斑点儿的都弃之不用。随着人们技艺的不断提高和观念的转变，现在这些有杂质的料子，在选好了画作的题材之后，都画成独一无二的精品哩！

       藏龙有位业内的同行，他画了好些精品都是用的杂质料子。有一个水晶素壶里面满是金线，人家画成了一幅收割稻子的劳动场面。金黄色的稻浪里，人们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而自然形成的金线与金黄的稻穗交相辉映，更是相得益彰。小壶儿转动起来时，金线还闪闪放光呢……

       另一幅更是传神，描绘的是白洋淀里英勇的雁翎队员们手执短枪，肩扛大抬杆儿，出没在芦苇丛里打击敌人的场景。这个壶儿巧妙地利用了料子自带的一丛丛天然的绿色线条当作了队员们藏身的芦苇，正面是准备战斗前的精神抖擞斗志昂扬雁翎队员，另一面是雁翎队员与八路军胜利会合握手相逢时喜悦的情景。这种安排不禁让人拍案叫绝！

       卢老师手头儿上也有一个壶儿，单从料子而言，这基本就是一块废料了：水晶壶儿一侧透明，而另一侧上半截儿透明，但下半部斜着下去却是灰黑色的石头了。这个壶儿妙就妙在构思上，透明一侧是准备伺机而动的群狼，场面静得让人紧张。把壶儿缓缓地转过来，你会看到一轮清月之下头狼在仰天长啸，仿佛在发号施令或是吹响了集结号角，而那灰黑色的石料也正好就是头狼脚下的山峰剪影了……

       都说巧夺天工，这难道不是对这个成语最好的诠释吗？

       我问他，你现在还画吗？

       也许这句话触动了内画艺人心底里最柔软的部分，藏龙一着急，说出了一句我们深武饶安特有的方言：看你说哩，哈是说什么嘞？！

       然后笑着，把装着钩笔颜料和水晶壶儿的箱子从工作台下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