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林甸县发生多起扎马大案，一年没破。因为一起冤案未随部队南下的父亲，转业到区派出所任见习公安特派员。他单枪匹马不费一枪一弹，九天破获这起震惊省城的扎马大案。那天落日之前，父亲骑在马上，用一根棕绳栓着一长串案犯，威风凛凛地进了县城。城内万人空巷，群众拍手称快，朝父亲欢呼：“一根绳！一根绳！”父亲出手不凡，被选送到省公安干校培训。　　

　　日本占领东北之后，被誉为“东方巴黎”和“莫斯科”的哈尔滨沦陷，不管朝阳升起还是夜幕之下，以往的浪漫和温情已成为过眼云烟，只剩下寒冷、苦难和贫穷。解放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哈尔滨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崛起，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一切始于哈尔滨”的繁荣早已成为历史。但是，对于身经百战和生死考验的父亲，对于美好生活的憧憬，能始于哈尔滨成了他的梦想。　　

　　在紧张的培训过程中，父亲通过调干整风、革命人生观等教育，不断提高了思想觉悟，进一步明确了自身的责任和使命，忍辱负重无怨无悔，心系天下家国情怀。他意志坚强灵活机敏，军政素质过硬，侦察手段炉火纯青，使得他在刑侦专业上如虎添翼，射击、体能、骑乘驾驶、擒拿格斗等更是拿手好戏。他理论联系实际，有文字功底还会俄语，对问题有独到见解，会写文章能研究课题。面对复杂案情他头脑冷静，分析问题丝丝入扣，善于捕捉蛛丝马迹，从不忽略细节。这一切都是别人所不具备的宝贵财富和资本。父亲倍加珍惜，半点不敢懈怠。　　

　　当时，公安教材除了自编，再是从苏联、旧政府过渡而来。父亲根据破案过程写成的案例，在和同志们进行交流中广受好评。这些案例做为专业教材使用，既实用又可行。他经常为学员讲课，传授破案经验，受到学校领导的重视，临时担任射击、擒拿格斗教员。在老家永宁城私塾，先生断定他不会在家里握锄头把子。在大营子抗联秘密学校，张先生也对他寄予厚望。“军长”贾振天，更把踏平东洋杀绝倭寇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现在，父亲终于攀上了人生新的阶梯。　

　　离开哈尔滨之前，学校特地为学员们放假一天。那天一大早，父亲和战友们来到江边。眼前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没有枪林弹雨的扫射，没有冷枪的袭击。他们事先不用侦察敌情，不怕暴露目标，不用请示上级，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去哪里都随便。这里没有老家海风的咸腥，没有“青石线”早潮的叹息，没有浪涌撞击“石炕”的喧嚣，没有“三道礓”显灵和大龙潮的神秘。父亲登上江堤，放眼望去，只见晨雾笼罩薄如轻纱，水天氤氲不动声色。浩浩荡荡的松花江宛如一条千里长龙，自远方从容而来，在脚下缓缓而去，这才是真正的“龙兵过”。朝阳升起雾汽升腾，高楼浮在半空。美丽的哈尔滨睁开惺忪睡眼，套上华丽的五彩霓裳。电车在轨道上往来穿梭，游船在江面上一趟趟摆过。花红柳绿间绿男红女卿卿我我，万物更新天地祥和。高楼大厦和柔软的垂柳，倒映在清澈的江水之中，水下还藏着一座美城。所有这一切，无不构成一幅幅令人陶醉的图画。　

　　大家划着小船过江，登上对面的太阳岛。对比血肉横飞的战场，这里仿佛人间仙境。哈尔滨的战友介绍，早在三百多年前，清王朝将这里开发为水师营地。三十多年前，随着中东铁路的建成，哈尔滨发展成为水陆畅通的商镇，太阳岛成了外国侨民避暑度假的场所，许多欧式建筑都是当时所留下。抗战期间，民族英雄赵尚志、赵一曼等抗联将士，都在这里从事过革命活动。解放后，哈尔滨市举行第一次“五一国际劳动节”纪念活动，也在这里举行。父亲放在公文包里的长篇小说《暴风骤雨》，就是作家周立波在他身边这座小楼里呕心沥血写成。战友们尽兴后划船归来，天近黄昏。父亲一边划桨，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望去。落日的余晖，将树木和一座座俄式建筑染成金色。倒映在江水中的金色太阳岛，让父亲想起家乡此时的西庙山、西山砬子、老石礁、王家崴子，一一重叠在眼前的美景之中。可惜他长到十三岁，还没去过河口门子，没进过望海楼，没去过西庙山，没踏上南岛子，没去过老石礁。他记忆中被夕阳染成橘黄色的老李大河、盐场、老李小庙前的两棵大杨树的遐思，已渐行渐远。那橘黄色带来的惆怅和彷徨，也随流云去往远方。小船驶近彼岸，眼前宽敞的马路，不断拓展父亲的理想。穿梭往来的电车，为他界定新的航线和生命轨迹。属于他和家人的温馨小屋或葱茏小院，似乎坐落在一片片红墙绿瓦之下，一幢幢洋楼之间。他一定要在人生的辉煌处站稳脚跟，在他这一代人，彻底改变董家以农为人的百年宿命。　

　　夜幕降临，霓虹灯将江水映得五颜六色，就像北海龙宫。他们来到“老厨家道台食府”，坐在古色古香的包间里。清蒸鳜鱼、酱骨、锅包肉、红烧猴头蘑菇、飞龙、大马哈鱼等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让他们大快朵颐。战友们这一别不知何日见面，不管“同源涌”陈酿还是哈尔滨啤酒，他们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在训练结束之前，为了父亲的去留问题，学校领导产生了不同意见。有的领导认为，董云程同志经历传奇、精彩、神秘，业务全面，出类拔萃有天赋，是个难得的刑侦人才。有的领导认为，此人越是有过人之处，在使用上越要谨慎。他被错误处理虽然平反，档案里只存有证明人的电话记录。在刚刚过去的“三反”“五反”运动中，像他这种历史不清的人绝不能进入公安队伍。因此，他的经历越传奇、精彩、神秘，也越复杂。他只是个区派出所的小小见习特派员，按程序不能直接被省公安干校直接留用。如果该同志历史不清，再混进公安队伍，必定会给我们的事业造成重大损失。最后，领导们统一了意见：董云程各方面优秀，必须由各级干部部门严格调查政审，被错误处理情况属实，才能批准转正。　　

　　那时有一起棘手的案件，嫌犯“瓦西里教授”刁钻狡黠，使审讯一次次陷入僵局。他自称中苏混血儿，伪满时期在“建国大学”任俄语和古汉语教授。在审讯过程中，他时而讲俄语时而说中文，无法定案。有人提出，让准备离开哈尔滨的董云程试一试。父亲接审，瓦西里故伎重演，讲了一大通俄语。父亲用俄语问：“你讲的乌鸦与狐狸，是谁的寓言？”瓦西里一愣，没想到此人俄语如此流利，说：“普希金。”父亲轻蔑地笑了，纠正：“这是克雷洛夫的寓言《乌鸦与狐狸》，咱俩谁是乌鸦谁是狐狸？你讲的这个故事想表达什么意思？”瓦西里用汉语狡辩：“朋友，俄语不是我的主科，我讲古汉语。”父亲说：“你讲一段我听听。”瓦西里说：“孔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父亲纠正：“这是曾子说的，他是孔子的得意门生，以孝子出名。意思说：我每天多次反省自己：替别人做事有没有尽心竭力，和朋友交往有没有诚信，老师传授的知识有没有按时温习。请问你为谁做事才尽心竭力？你满口谎言，还称你是我的朋友，你哪里有诚信可言？”瓦西里摊开两手：“我不明白你的话。”父亲说：“我相信，因为俄语和汉语都不是你的母语。”瓦西里轻蔑地问：“我的母语是什么？”父亲说：“日语，因为你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瓦西里连声否认：“莫名其妙！不可思议！无稽之谈！”父亲说：“你又说错了，应该是无懈可击。你知道头山满吧？”瓦西里装糊涂：“我知道奶头山，小丰满。”父亲一把撕开他的衬衣，显现“黑龙会”纹身，说：头山满是日本黑龙会的祖师爷，口号是‘到黑龙江去’，你的目的达到了，人民政府成全你，让你有来无回。”瓦西里凶相毕露，唱起日本国歌《君之代》：我皇盛世传千代……猛地扑上来夺枪，被父亲挥出一拳打懵，倒在地上成了一堆烂泥。他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土肥原贤二”手下的大特务木村。十几年来，他以教授身份为掩护进行各种间谍阴谋活动，对东北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木村死心塌地效忠天皇，日本投降后拒绝回国，隐藏下来准备长期潜伏，虽然躲过了一次次审查，终于没逃过败露的下场。　　

　　经过四个月的专业训练，让父亲见了世面开阔了眼界。此时的他英姿勃勃，衣着时髦气质优雅，油黑的小分头梳理得一丝不苟，下巴刮的干干净净。他把脚上的捷克皮鞋擦得油光铮亮，一身哔叽衣裤烫熨得有棱有角。他腕上戴着瑞士手表，鼻梁上架着水晶石养目眼镜。他口袋里装着自来火高级烟盒，手提浅灰色帆布公文包。他怀揣勃郎宁手枪，一双眼睛犀利地扫视四周。他沉稳大气，嘴角漾出一丝自信的微笑。九月的哈尔滨虽然已告别暑热，他仍手持一把折扇，风流倜傥“咔咔”地走在著名的中央大街上，不时被过往的美丽姑娘们所顾盼流离。　

　　鬼门关生死关美人关事业关，父亲关关闯过。眼前的成果来之不易，他十分珍惜。只要谦虚谨慎努力工作，不骄不躁不断进步，始于哈尔滨定能美梦成真。学校决定：马上为董云程同志办理转正手续，留在省公安学校加以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