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

      李大兰家在村里还不算贫困。两口子都是四十出头，能干活，肯出力。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她家就俩娃，大的是闺女，二的是小子，都在上学。李大兰的公公婆婆也才六十多岁，她们分开单过，没有啥负担。李大兰却喝了毒药自杀，而且她喝下的是剧毒的灭鼠药，毒鼠强。

      毒鼠强属于神经毒素农药，毒性比氰化钾强一百倍。九十年代初，国家就明确规定禁止生产、销售、使用。因为灭鼠效果极好，制作工艺简单，民间一直屡禁不绝。人畜中毒病例和刑事案件国内时有报道。直到新世纪初，国家三番五次专项整治，严厉打击，才算基本清除。

      李大兰服毒后在镇医院洗胃，然后转院收住我们科。入院时，李大兰意识丧失，全身抽搐，呼吸衰竭，病情危重。毒鼠强中毒没有特效解毒剂，科室准备给她使用血液净化治疗。

      我们科主任和李大兰的丈夫沟通，患者有可能下不了透析机。李大兰的丈夫说，死马当活马医。科里成立抢救小组，几天几夜，轮番上阵，终于把李大兰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李大兰活过来了。在我们科住院月余。活过来的李大兰，失去了语言功能。因为中毒引起神经系统损害，她失语了，嗓子只能轻轻地发出“啊啊”地沙哑声。

      李大兰的丈夫说，本来没有啥大事。夫妻俩吵了一架，万万没有想到大兰会服毒。听到这里，李大兰红了眼睛，不住地点头。

      李大兰家在皖北农村，婆家离娘家十多里路。她姊妹弟兄五个，她是长女。家里有了四个闺女，父母一直想要男孩。摊到六零年，干旱的土地都裂开了口子，撒下的种子几乎绝收，吃树皮野菜，都得抢着挖。村里饿毙的人多，离家二里多地的乱坟岗子，常有草草竖起来的小新坟头。

       土地里刨食的父母，天天饿得直不起腰，省下一口都给了孩子。四个闺女倒像枯黄的小草，遇一丝春雨，便能绿油油地抬起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大兰懂事，知道父母的难处，她忍饥挨饿，把吃食留给妹妹，自己喝野菜汤渣。一直到了六三年，地里有了秧苗，家里有了微薄收成，红芋黑馍勉强能安抚下肚子，家里又添了一个弟弟。欢天喜地的父母把这个老疙瘩儿子捧在手心里。

      父母下地干活，九岁的大兰在家看着弟弟。她烀烂红芋喂猪，刚刚倒入盆里，还没有放进猪圈，不会走路的弟弟从身后爬过来，小手扒在盆里烫着了。弟弟惊天动地的嚎叫，把大兰吓呆了。大妹跑到田里找回父母，大兰挨了一顿狠揍，一声不叫，任涕泪交加。

      夜里弟弟哭闹，母亲搂着弟弟，把干瘪的奶头塞到弟弟嘴里，然后用另一只手托着弟弟涂满药膏的小手，在床边走来走去。弟弟不哭了，母亲就坐在床边，把弟弟的手放在胸前，腾出手给大兰掖好被子。大兰赶紧闭上眼睛装睡着，泪水顺着眼角流到头发上，流到耳朵里，大兰不敢擦，怕弄出动静吵醒了弟弟。

      好多个夜晚，大兰醒来看到母亲还坐在床头，怀里抱着弟弟。大兰深深地自责，她觉得是自己害了弟弟。在乡下，卫生条件差，小手感染化脓，换药好久才长好，小手上却形成了疤痕。弟弟长大了，左手瘢痕挛缩，影响握拳。

       夏天的浍河平静舒缓，两岸树木葱茏，绿色庄稼地一眼望不到边。村里的小伙伴常常在水里狗刨嬉戏。渴了捧一口河水下肚，清凉甘冽。父母交待千万不能让弟弟下河。弟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们在水里欢快地扑腾。

      弟弟从小就被父母叮嘱，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上有父母袒护，下有四个姐姐照顾。风大了怕吹跑，日头大了怕晒化。弟弟胆小怕事，性格内向，不苟言笑。大兰的丈夫常说，弟弟性格有问题，是溺爱造成的。三十四岁的弟弟还没有娶亲，这是姐姐的一桩大心事。

       李大兰的丈夫告诉我们，大兰顾娘家，结婚后，有点好东西就往娘家送。好不容易姊妹几个长大了，日子好点了，大兰的母亲又肺结核咯血去世。现在只有瘦弱的父亲和小儿子在一起。丈夫说着话，大兰又止不住落泪。

       最近又有人给弟弟提亲，女方家要彩礼就上万了，又要盖新房，又要金首饰，还要电视机洗衣机。姊妹几个都帮忙凑钱。大兰和丈夫商量，想把家里的存钱给娘家先用。丈夫说，咱就这万把块钱家底子，万一有个急用咋办，先拿去五六千吧。大兰埋怨丈夫抠门，丈夫辩解，言差语错，夫妻俩动了手脚。

      大兰哭哭啼啼一阵子，越想越难过。想想还不如死了清净，啥心都不用操了，更不用低三下四，求人受气。她翻箱倒柜找出了灭鼠药，喝了下去。人是救活了，可一辈子再也不能说话了。本来是要给兄弟帮忙的，这倒好，忙还没帮，就添了乱，命差点没了。好几千块钱都给了医院。服毒自杀的患者，医保不能报销，全部费用自理。

       生命极其脆弱，瞬间的意外，都会造成天人永隔。李大兰一时冲动，抱恨终身，却再也无法对人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