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两座小城
咸丰十一年“处暑”的头一天,凉爽的秋风吹走了暑热,肥美的鱼虾堆满了芝罘湾畔的大小码头,这是公元1861年8月22日。对于芝罘来说,惊天动地的变化,正是从这一天悄然开始的。
三年前的五月初八,也就是公元1858年6月18日,大清王朝的钦差大臣桂良、花沙纳与英吉利王国驻华公使詹姆斯·布鲁斯(小额尔金)签订了中英《天津条约》,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增开牛庄、登州、台南、淡水、潮州、琼州、汉口、九江、南京、镇江为通商口岸,不久又增加了天津。
忙碌的渔人并不知晓,正是由于这件事,芝罘这个当时只有万把人的散落渔村,迅速成为了近代史上的著名城市。
咸丰十一年(1861)初春,一位身着朝服的人陪同一个高鼻子、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来到了芝罘百里开外的蓬莱,那里是登州的府治。他们一个是受命山东巡抚文煜的候补知府董步云,一个是英国驻华公使小额尔金刚刚委派的驻天津领事马礼逊,此行目的是考察在登州的开埠事宜。
时令还不到“惊蛰”,马礼逊站在蓬莱阁上向海面一望,北风迎面扑来,冻得他浑身一哆嗦,这个来自英伦三岛传教士出身的外交官,立刻领教了渤海湾畔的“倒春寒”。
他又向东边的登州水城俯瞰,只见海水很浅,口门太窄,港池是为小型帆船停泊设计的。然而,万里之遥的欧洲,来华贸易的商船大都在千吨以上,恐怕连水城的门都进不去。而水城外面的水域,又没有船舶避风的场所。
马礼逊失望了,董步云也摇起了头,他们的目光慢慢转向了东边,芝罘湾渐渐进入了二人的视线,那里属于黄海水域。
芝罘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但是,很久的年代以前,如今人们十分熟悉的芝罘岛却孤悬海外。后来,由于夹河经年不息地冲击,最终由东南向西北拉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让这座孤独的小岛贴近了海岸,变成了一座陆连岛,鬼斧神工般造就出了一个美丽的海湾。
马礼逊和董步云登上那时还不著名的烟台山,极目远眺。北面的芝罘岛,犹如一个硕大的灵芝,横卧海中,挡住了辽东半岛冬季刮来的劲风;东北方向的崆峒群岛,兀峙海面,在左右两侧分别形成了一个宽阔的海口,每日目送着渔船的起锚归航。
就是这里了,两人四目相对,一下子都相中了这个地方。马礼逊很快返回北京,向小额尔金报告了考察情形,经过与清廷的沟通,开埠的地点移到了芝罘,马礼逊也顺理成章地从英国驻天津领事变为了首任驻烟台领事。这一天,就是本文开始时叙述的那一天。
马礼逊的父亲老马礼逊,是西方第一位到中国的基督教新教传教士,也是第一个把《圣经》译成中文的英国人,还曾编辑出版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英汉辞典——《华英字典》,并且在澳门开办了第一个中西医合作的诊所,小马礼逊就出生在那里,他对中国比他的祖国还要熟悉。
就在马礼逊到芝罘考察的这一年,咸丰皇帝驾崩了。一年半以后的同治二年二月二十日,也就是公元1863年3月23日,“春分”时节,山东省第一个海关终于在芝罘设立。当时山东尚有“东省”之称,海关遂定名为“东海关”,后来“东省”这个概念才慢慢变成了“东三省”的特指。
同治二年(1863)“立秋”不久,东海关首任税务司、英国人汉南来到了芝罘。他告诉友人,自己居住在一个景色妙不可言、气候首屈一指的好地方。
依据“凡中外商船税务皆与地方官会办”的规定,管辖登州、莱州和青州的“登莱青兵备道”,也从莱州东迁到了芝罘。
开埠之后,马礼逊在芝罘相中了烟台山,第一个把领事馆建在了山上。烟台山上修建的第一条道路曾经的名字就是“Morrison路”,汉语为“履信路”,后来改成了“历新路”。
烟台山古为荒丘,三面环海,海拔只有50多米,由于紧靠北海岸,人们习惯叫它“北山”。明代“奇山所”建立后,在“北山”设立了“狼烟墩台”,以为警报,简称“烟台”,“北山”的称谓则慢慢变成了“烟台山”。
就是这么个七八公顷的地方,很快就聚集了英、法、美、日等十七个国家的领事馆,形成了亚洲最为密集的领事馆建筑群,很是热闹。而以芝罘为中心扩展的烟台,也渐渐享誉海内外。
有意思的是,远在南边几千里外的东海之滨,一个面积接近四万平方公里的海岛,因为同一个原因,也在同一个时间节点紧锣密鼓地筹办着开埠的事情。
咸丰十一年(1861)“小暑”时节,略晚于马礼逊,另一位洋人在酷热中抵达了台湾,他就是新上任的英国驻台湾副领事郇和。郇和显然不如马礼逊和汉南幸运,因为彼时台湾的条件远不如内地。
郇和从打狗(高雄)登陆后,来到了台湾府衙所在地台南,想在这里设立领事馆,并在西海岸的安平港开埠。但他到了安平一看,滩涂延伸,航道淤塞,大型船舶靠港十分困难。当地的百姓,又因为荷兰人入侵的缘故,对洋人并不友善,加上他水土不服,只得怏怏不快地返回了厦门。
三个多月后,台湾的气候舒适多了,郇和又一次踏上海岛,来到了北边的淡水。同治元年(1862)盛夏,他终于在淡水河岸的“沪尾”设立了第一个“洋关”,这是台湾岛上最早的开埠之地。
“五口通商”之前,清朝的海关主要征收中国民船的关税,俗称“常税”;五口通商之后,新制海关专门征收外国商船的关税,俗称“洋税”。于是慢慢也就有了“常关”和“洋关”等称谓。
开埠之初,出入关手续是依照贸易的繁盛程度次第办理的。当时的洋商主要是英商,由于语言的制约,通关事务往往由英国人一手包办了,清政府完全处于被动接受的状态。后来,懒得麻烦的清廷,干脆就把“洋关”委托给了外国人管理。
咸丰四年(1854)暑热时节,朝廷委托英国人威妥玛、美国人科尔和法国人史密斯组成了大清关税管理委员会,这是清朝新制海关的起源。
十年后的同治三年(1864)秋天,英国人赫德被任命为大清海关的第二任总税务司,他在这个岗位上呆了四十五年。平心而论,新制海关,恰恰是大清所有衙门中效率最高的机构。
商人们的鼻子比猫还灵,闻听台湾开埠,各国商船纷至沓来,但他们并不只从“沪尾”泊岸,而是哪里方便就到哪里。
面对税收的流失,闽浙总督左宗棠上了折子:“台湾府城海口,查明淤浅,难以开办”;而‘鸡笼’(基隆)、‘打狗’两处,“既有洋船停泊,应一律添设子口,均归‘沪尾’正口管辖。”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与海关税务司协调后,决定增设副税务司一名,专管台湾四口税务,皇上很快准了。
“鸡笼”为淡水外口,“打狗”为安平外口,于是台湾一岛商埠,名为二口,实为四口,并且深入到了台北的老城区艋舺。
郇和在淡水呆了一段时间,由于距离台湾府衙太远,交涉不便,同治三年(1864)又把领事馆迁到了台南,而把“淡水”改成了办事处。
同治四年(1865),郇和升任领事。由于“打狗”水深港阔,商船大都愿意当成首选锚地,于是他干脆移驻到登特(Dent)公司驻泊打狗的鸦片装卸船“德奈”号上办公,那个时候,鸦片贸易已经合法化。第二年,他终于正式在“打狗”修建英国驻台湾领事馆,这里一下子热闹了。
郇和没有他的同胞马礼逊那么走运,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台湾岛上只有英国一国的领事馆,直到二十年后,德国人才于光绪十二年(1886)在台湾设立了领事馆,而美国人干脆就直接把驻台湾的领事馆设在了厦门。
郇和为了排遣寂寞同时增加收入,还代理了其他国家的领事事务和“洋关”业务。因为开埠之初,领事往往身兼数职。烟台山上虽然有诸多国家的领事馆,但人家郇和一人就顶了十几个人,以少胜多,也是趣事。
“打狗”命运的改变,如同芝罘。蓬莱水城由于条件不具备,开埠地点东移到了芝罘;台南安平港也是如此,开埠地点最终南迁到了“打狗”。
2019年暮春,风和日丽,我来到高雄西子湾畔,一个狭长的小岛顿时吸引了我的目光。当地的洪先生告诉我,这就是著名的旗津半岛。让我感兴趣的是,岛上不高的山峰上也耸立着一座白色的灯塔,与烟台山上的灯塔十分相似,我感到两座小城的距离一下拉近了。
(图一:白色的为烟台山灯塔,右上角黑色的为猴矶岛灯塔)
旗津半岛与芝罘半岛一样,也是港湾的屏障。我问洪先生“旗津”何意?他说不上来,又问了许多当地人,也是含糊其辞。
后来转到高雄的“中山大学”,一位学者模样的老先生告诉我,屏东县北边有一座“旗山”,高雄港在旗山之阳,我豁然开朗。“津”字就好理解了,渡水的地方。“旗津”者,旗山南面的码头也。
从西子湾的西北侧乘坐摆渡船,我们很快来到了东南方向的旗津半岛,风中不时飘来阵阵腥咸的味道,让人感到这里如同故乡一样亲切。
沿着逶迤的山路,不到半小时,我与同行的一位也叫刘援的先生登上了夕阳之中的主峰。这里的海拔也就几十米,与烟台山的高度相当,举目四望,天蓝海蓝,高雄港繁忙热闹。
旗津灯塔位于主峰之巅,塔身的铭牌告诉人们,该塔始建于光绪九年(1883),比烟台的灯塔要晚,这其实在意料之中。中国最早兴建的三座灯塔,就有烟台崆峒岛上的卢逊灯塔,另外两座分别在宁波和天津。
灯塔被誉为大海上的眼睛,但中国古代航海史中却没有这个概念,它是开埠后的舶来品。从道光二十二年(1842)《江宁(南京)条约》确定“五口通商”,到咸丰八年(1858)《天津条约》及续约确定新增十一个城市。二十年不到,华夏大地的通商口岸迅速增加到了十六个。
面对大好的商机,世界各地的商船穿梭般地往还。为了航行的安全和贸易的便利,大清海关决定在对外开放口岸的航道上设置航标。
赫德就任大清总税务司伊始,就将“各口所收船钞拨给十分之一,作为改善航标的基金”,迅速推动了中国沿海沿江灯塔的建设。
同治六年(1867)开始,东海关自西向东,先后在烟台建立了屺姆岛、猴矶岛、崆峒岛、烟台山、旗杆嘴、赵北嘴、成山头、镆铘岛八座灯塔,其中后四座位于如今的威海境内;《马关条约》之前,台湾海关也先后修建了渔翁岛、鹅銮鼻、旗津、淡水及安平五座灯塔。
赫德建造灯塔下足了功夫,所有的图纸都是延聘英国著名设计师完成的。烟台的灯塔中,最著名的是光绪八年(1882)在黄渤海间长山列岛之猴矶岛建成的14米高的黑色灯塔。
我曾数次登上过猴矶岛,每次都要到灯塔转悠。守塔人告诉我,塔上所有的材料,包括每块条石,全都是在英国制造完毕,试装成功后再拆卸运过来的。每块条石上都有编号,并且凿有纵向的透孔,按编号垒砌条石后,透孔上下相连,形成了条条管道,再将熔化的铅液灌进那些凿入基岩的管道之中,铅液冷却后就变成了一根根粗大的铅棒,把条石与基岩牢牢地“焊”在了一起。
旗津灯塔的建造似乎也是如此,它的外观呈八角形,围着塔身转了几个圈,感到了它身躯的伟岸,眼前浮现出了它在暗夜里、风雨中不断闪烁的眼睛。
灯塔的颜色一般都是根据海况确定的,以黑色、红白相间或者白色为基调,船长只要打开海图,一对照就可以定位了。巧合的是,烟台山灯塔和旗津灯塔都是白色的,这也许是两座小城的又一种缘分。
不过,烟台山的灯塔最早是同治七年(1868)建造的简易导航灯楼,直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才建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灯塔,但它却是烟台唯一建在城市中的灯塔。
春日的清晨或是傍晚,我喜欢来到烟台山上,那里的白色灯塔迎风而立,在海天之间耸入云霄。登临塔顶,蔚蓝色的芝罘湾就会迎面扑来,让人想起了海子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图二: 山巅最高建筑为台湾高雄旗津灯塔,右上角为灯塔近照)
看到旗津灯塔,我也想一探究竟,然而它的内部不对游人开放。软磨硬泡,守塔人惊异于我的灯塔知识,终于网开一面。
攀爬上顶端,凭栏远眺,只见西南方向,海天一色,纯净明澈,仿佛置身大洋深处,辨不出蓝天还是碧海,令人有些眩晕,想起了“海的颜色是天空折射的”那句充满深意的话。
伫立塔顶,微醺的暖风,不时轻抚肌肤,那种体贴,使人感到温润和迷醉。波平如镜的大海,如同一幅巨大的蓝色绸缎,任凭我的思绪在上面自由地滑翔。
望着宽阔的大海,我想起了台湾诗人余光中,他的名句“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虽然将经年累月的期待化作了平淡,却让人读出了太多椎心泣血的感慨。那湾海峡,曾经融进了多少悲欢离合啊!
这又让我记起了不久前读到的桑溪的散文《芒草芒草》,在她细腻的笔下,一大片芒草顷刻间就在我的眼前摇曳生姿,很快又幻化成了电影《太平轮》中的镜头:
韩国演员宋慧乔饰演的周蕴芬初到台湾,面对铺天盖地的芒草,惬意地在原野上奔跑,曼妙的身姿随着起伏的芒草若隐若现,如同一叶扁舟漂浮在大海之上,那个画面长久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只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不久之后,那艘命运之船就会倾覆在深深的海底……
久居芝罘湾畔,我已对南方感到陌生。但少年时的情愫,顷刻间就在高雄唤醒了。三十多年前,读岭南作家孔捷生的小说《南方的岸》,一看题目中“南方”二字,心里就感到了亲切,现在似乎又有了那种莫名的冲动,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高雄这座美丽的小城。
不过,历史上它为什么叫“打狗”呢?也是孤陋寡闻,到台湾之前,我完全没有这个概念。在高雄“驳二艺术特区”的“诚品书店”呆了大半天后,才大概厘清了它的来龙去脉。
高雄沿海原住民把当地的植物“刺竹”说成“大竹”,而高雄港附近就有一个叫“大竹”的地方。汉人到达之后,按照原住民“大竹”的方言读音,将之音译成了“打狗”。
日据时代,台湾总督府以美化的原则更改了很多旧地名,把“打狗”改成了“高雄”,因为日本汉字“高雄”与台语“打狗”发音相近。战后,日文的“高雄”又变成了中文的“高雄”,用字没变,发音却完全变了。但从汉语来理解,这个词义也不错,于是高雄的名字得以保留下来。
当然,还有“打鼓”的一些说法。不过,观光客中,有些人生拉硬拽,说“打狗”就是台湾原住民反抗殖民统治,让人有些无可奈何。
“自由行”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随心所欲,我舍弃了阿里山、日月潭等经典去处,随着高雄脉搏的跳动,探寻着它的历史深处。
也许是为了通关的方便,“打狗”英国领事馆建在紧邻旗津老码头的西子湖畔,背倚着鼓山。由于地势逼仄,领事官邸只好屈尊于鼓山之上,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是陡峭的悬崖,形同要塞,需要从北面攀援山路抵达。
走进它的院落,那种“外廊式”的建筑风格,让我想起了烟台山上的英国领事馆。白色的格子窗,质朴的红砖外墙,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如今它已变成了历史博物馆。
在二楼的展室里,我看到了一幅高雄百姓在港口欢迎“国军”从海外归来的历史照片。蒋介石逃离大陆后,在闽浙沿海继续控制着一些岛屿。1955年1月,刚刚担任副总参谋长不到半年的张爱萍将军,指挥了解放军历史上第一次陆海空三军合同作战,很快攻下了一江山岛,台州外海的大陈岛失去了最后的屏障。民国四十四年(1955)二月开始,岛上近3万国民党官兵陆续撤往台湾。
一般史料告诉我们的是,这批部队是从基隆登陆的。从便捷的角度说,乘船从浙东到基隆也是距离最短的。但这张照片下面的说明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地点在旗津半岛的港湾,只能有一种解释了,部分官兵直接从大陈岛移防到了高雄。
这张照片也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历史画面,民国三十八年(1949),国民党撤离大陆时,不少学生也懵懵懂懂奔向了那个孤岛。
台湾作家王鼎钧在他的回忆录《关山夺路》中说,山东是全国流亡学生最多的一省,枣庄峄县又是山东流亡学生最多的一县,由五所学校合并而成的烟台联合中学则是流亡的高潮,其中就包含了位于芝罘的“烟台志孚中学”的学生,这所学校就是后来的烟台一中。
由于当时主政台湾的陈诚对内战时期的学潮记忆犹新,心存畏惧,竟然限制学生入台。几经辗转,烟台联合中学2000多师生才从广州黄埔码头登上济和轮,抵达了高雄西北侧不远的澎湖列岛。
不久,军方撕毁与校方签订的协议,强征这些参加军训的中学生入伍,烟台联合中学校长、牟平人氏张敏之先生为维护学生权益挺身抗争,被军方污为“匪谍”,在台北马场町被枪决,成为了一起著名的冤案。
澎湖离高雄不远,后来有些学生就流落到了这个台湾最南边的城市。原住民之外,这里主要是明末清初移居的闽南人。
天色向晚,暮霭染浓了山峦,海面上的渔船灯火闪烁,城市里的灯光星星点点亮了起来。很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也有些暧昧地开始变幻。
在高雄六合夜市的一家茶叶店里,喝茶聊天之际,得知老板的父亲就是战乱末期随烟台联合中学来台湾的学生,这让我感到了亲切。
但是,岁月湮没了往事,这位老板已经不太记得早逝的父亲曾经描述过的当年的那些情景了,几乎忘记了自己祖上山东。
他用一口鼻音浓重的闽南“普通话”一个劲地向我推销茶叶,我恰恰对茶叶一窍不通。却之不过,又想挖掘一些他父亲的故事,只得按照他的说法分别买了点“梨山”、“大庾岭”和“阿里山”茶叶,据说它们都是“冻顶乌龙”。
令人失望的是,由于当年讳莫如深,这位茶老板的父亲去世后,他的闽南籍母亲严禁触及这类话题,他知道的甚至不如我了解的多。
夜市喧嚣,满街都是“章鱼”,这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巴蛸”,大概都是一类的东西。只不过台湾的章鱼体型硕大,除了烧烤,他们喜欢做成“章鱼圆子”。品尝之后,觉得是超市速冻食品的感觉,不如胶东海边的“鲅鱼丸子”鲜嫩,摊主却一个劲地吹嘘是手工制作。至于“蚵仔煎”,则类似烟台的鸡蛋炒海蛎子。
不过,“鳝鱼意面”却有点意思,意面是西餐正餐中最接近国人饮食习惯的食物,碗中的面条浇淋上中餐特色的滑嫩鳝糊,汤汁浓郁,鲜香可口。说来其实并不新奇,蓬莱的“鱼卤面”似乎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座小城都位于海边,南北纬度虽然相差较大,食材却大同小异,这恐怕又是一种缘分。刘援来自广州,他笑着说,还是那些四川老兵发明的台湾牛肉面来得实在,一碗下肚,舒服极了,这是大陆最流行的台湾美食。
倒是街头的甜品让人有些眼花缭乱,台湾是一个盛产水果的地方,五颜六色的水果与甜点搭配起来,非常漂亮,吸引了很多穿得像花蝴蝶一样的年轻女孩儿。如今这种时尚的吃法在大陆也很流行,但不似高雄随处可见。
满街人头攒动,高雄夜市的生意真的挺好……
天色尚早,我们又去了“诚品书店”。三十年前,吴清友先生在台北仁爱路圆环植下了书店的第一株幼苗,很快就在岛内遍地开花了。
明亮开阔的空间,充满人文气质的氛围,使人不禁放慢脚步,轻声细语;咖啡浓郁的异香与书籍墨迹的清香交融在一起,四处飘逸,散发出迷人的气息,深得文艺青年的青睐。
若论年龄,我早已过气;若论心灵,则与青年相通,非常喜欢这里。据说苏州也开了一家“诚品书店”,但我却无缘相识。
在台北,我去过敦南路的“诚品书店”。初到高雄,我去了“驳二艺术特区”的“诚品书店”;现在,我又来到了“大远百”内的诚品书店,它们连锁而不复制,各有千秋。
翻书之际,偶遇一位清秀的姑娘金云萍,祖籍湖北,爷爷随国民党部队退居台湾。她看出我是大陆来的,问我去过屏东那边的垦丁没有,一口国语软软糯糯,很是好听。我说来自海边,兴趣不是很大。
她说不一样的,那里三面环海,东望烟波浩渺的太平洋,西临秀美的台湾海峡,南濒壮阔的巴士海峡,北边有大片的丛林,那是岛内唯一位于南北回归线之间的地带,一片热带风情。最南端的岬角“鹅銮鼻”与恒春半岛的“猫鼻头”遥遥相对,恰好成为台湾海峡与巴士海峡的分界线。
我笑着说,我的家乡也很美,黄海、渤海就在那里分界,烟台和大连间的渤海海峡也很壮观,庙岛群岛像珍珠一样洒落在渤海湾内,北长山岛的月牙湾、九丈崖,美到了极致。
云萍小姐有些惊讶,我话语一转,当然,垦丁是另一种风情,太平洋的季风不时撩拨着热带森林的脉搏,令人心颤。
她明白我用足了功夫,心有不甘地说,垦丁还拍过《海角七号》呢!影片结尾有句经典台词: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
我呵呵一笑,那是你们年轻人的故事。
知道那部电影十多年了。不过,云萍小姐这么一说,不知触动了我的哪根神经。午夜时分,我还是拖着刘援猫到了“大远百”内的华纳威秀影院,蜷缩在松软的沙发上,细细地品味了这部得过金马奖的影片,椰风海韵,老街旧巷,扯拽着我的思绪,漫天飞舞。
第二天,我们就去了片尾阿嘉和友子拥抱的那片浪漫沙滩——白沙湾。
老刘颇有深意地说,你们烟台有个月亮湾,还有一片金沙滩呀……
我笑了笑,任凭海风吹乱了头发,心回到了故乡。
两个南北相距近两千公里的滨海小城,本来几乎没有什么关联,却因为十九世纪中叶后的一系列相关事件,阴差阳错地就扯到了一起,机缘巧合,衍生出了一连串的故事,这也许就是一种宿命吧!
【编者按】两个南北相距近两千公里的滨海小城,本来几乎没有什么关联,却因为十九世纪中叶后的一系列相关事件,阴差阳错地就扯到了一起——蓬莱水城由于条件不具备,开埠地点东移到了芝罘;台南安平港也是如此,开埠地点最终南迁到了高雄。芝罘的烟台山灯塔迎风而立,在海天之间耸入云霄。登临塔顶,蔚蓝色的芝罘湾就会迎面扑来,让人想起了海子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高雄的旗津灯塔外观呈八角形,伟岸的身躯矗立于半岛的主峰之巅,登临塔顶,凭栏远眺,海天一色,纯净明澈,仿佛置身大洋深处,辨不出蓝天还是碧海。生活在芝罘的作者来到高雄,就把两个小城遥遥相对的两座灯塔联系在了一起。当然,作者从灯塔衍射出对两座小城的历史、地域、文化、宗教等方面的探索和解读,给文章增添了别样的知识和趣味。推荐阅读。编辑:天海蓝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