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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生人

作者: 一丁 点击:1230 发表:2021-12-12 06:57:15 闪星:3

摘要:我不知道在黑夜行走了多久,真希望铁路上有一列火车驶过。没有,一切都是那般的安静,安静得你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和自己的脚步声,间或有夜行的小动物从铁道上横蹿而过,那是我的脚步惊动了的活物。偶有夜猫子在黑暗中凄厉叫声,我立即象狼一样大声的“嗷”一下,它即刻安静了下来,我也给自己恐惧壮了胆,使我能够继续勇往直前。

  在我的梦里总有一个恶魔,她拿着一个钢锥在乱戳着我的肉体。我醒来的时候把自己缩在一个墙根,一遍一遍翻着紧靠墙根的衣柜,我理不清柜子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下意识地把被子捂在头顶,双臂紧紧地搂着自己,黑暗中我听见幽灵般的脚步声,那女人说话象窗外的北风在抽打着高粱秸秆“刺啦啦”的,又象母狼掉进陷阱咆哮。

  “你奶奶的,你又作死!”那个女人吼道。

  我知道她是冲着我的。     

  她是我的母亲,不过我从来没有叫过她妈妈,我知道她为此气得快要发疯,就如她后来把我当做疯子一样送到神经病医院。

  我掀开被子一角看到她臃肿的脸,这让我记起医院那白色被罩塞满了破棉絮,膨胀得一团糟糕。

  “你找不到的,哼哼。”她说。

  我不敢吭气。

  我从她狞笑中晓得她知道我的目的。

  太阳从房顶渗到屋里,黑暗中有好多老鼠在地面上穿梭,有一只在房梁上徘徊。那个女人退出屋后,透气漏风的门却被一把锁扣紧。我看着小偷模样的老鼠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我知道它们不怕我,我也不怕它们,我们都恐惧刚才进屋的那个女人。

  我打开灯,这盏鬼火似的灯是给她进这黑暗世界的光亮,不是给我的光明。我在这黑暗的世界数着从外面透进来的光线,这都是鼠兄弟的功劳。隔壁屋里有一老男人沉重的声音,其声音象超负荷爬坡的拖拉机,哮喘得能震落房顶上灰尘。我在他折磨我不能睡觉的时候,就用自己的脚狠狠蹬墙,这时候老鼠们停止了活动,隔壁那个老男人暴怒的骂声就传了过来:“小兔崽子,找死呀!”

  我于是在他的骂骂咧咧中开始睡觉做梦。

  我希望我永远沉睡在梦中,这样我就不需要看到她的虚伪而恶毒的脸,假如她露出微笑的眼睛,就会让我看到满脸横肉挤出来的阴谋,我这时候更需要倍加小心,但往往小心翼翼却让我肉体倍受煎熬。

  那一天,我在河边洗完全家的衣服。太阳还没落山,一只大鸟从我的头顶落在山头上,我想起那个老男人哮喘,据说大鸟可以治好他的病,我决定爬上去抓住它。不完全是治他的病,也想着我每天晚上有一个安稳觉。寒风抵肤,我顾不上荆棘撕咬我的褴褛衣衫,石牙嚼碎我的鞋子,脚疼得象火苗在燎,我拼命的向大鸟落脚的地方爬去,倒霉的是我爬了好久到了大鸟落下的地方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不甘心的又在山头上转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直到太阳落山天地一片黑暗我才意识到灾祸来临。我连滚带爬到山脚下的河边,提起衣篮匆匆回到家里,那个女人手拿着钢锥已在院子里等着我,她笑眯眯看着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夺下衣篮,一脚把我踹到地上,随之手起锥到,我的屁股就开始颤栗,我知道我如果不想再挨第二刺就绝对不能哭出声来。我于是强忍着剧痛爬起来,回头自责的看着那双微笑的眼睛,一瘸一拐地溜进自己夜安的柴房里。

  “这是一种病,就得敲打着点!”我听见她给隔壁那个老男人说,那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干咳了几声。

  我一晚上都没有睡觉,是饥饿和疼痛双重折磨着我的肉体,总之天亮之前我还在炕上折腾。等我刚迷糊就听见有人踢我的门,虽然不激烈,我还是能感到威严。

  我一骨碌爬起来,血把屁股和裤子粘合在一起,我忍着痛拉开门闩,花儿站在门口勾勾地看着我:“懒货,还不起床?人家上学迟到了你要挨打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连忙抱歉地对站在门口的女孩说。她才七岁,稚嫩的声音带着骄横,说话也象屋里的那个女人。她是她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妹,叫花儿。每天早晨负责送她上学是我的任务。在这个家她偶尔会偷偷地给我一块馒头吃,尽管我知道那是她剩余的施舍,我还是很感激的。

  住在这个院子三间房里共有五个人。我隔壁那个老男人是十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的主,他连生养他的父母都庇护不了,与我就更无助了。我只不过是那个女人需要他快活的时候留下的意外,又为了她的脸面抛给他父母的寄养子。我知道她对我仇恨的理由――我是他们偷食禁果的产物。她把他们的过错转嫁到我身上,在他们名正言顺生下他们的小儿子时候我就成了他们不用支付任何费用的雇工,那是个没有上大学年代,帮他们在城里照看几年孩子,初中毕业就可以到农村下乡插队当知青。他们早就计算好了,70年代城市有规定,每户只要有一个子女去插队,其它子女就不用再下乡了。他们大概早就这样盘算着。我在七岁的时候被他们接到身边,先做他们的雇工再顶替他们子女插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我在送花儿上学的路上问花儿:“怕不怕鬼?”,花儿爬在我背上紧紧搂着我脖子说:怕!我给花儿说:怕就要给哥哥说实话,你给我讲讲妈妈和爸爸说过啥?于是我从乡下被他们弄回城里又将被他们当做知青送回农村是花儿把他们的阴谋兜了出来的。

  他们上班是我寻找我想要找的东西最佳时间,因为我不相信他们所说的是我的原因不能继续上高中读书的。我先到那个老男人住房里,后又到那个女人和她的二个孩子住的房子里寻找我要的东西。我小心翼翼翻找着,我因此耽误了做午饭,那个女人下班回来看着还没冒气的锅提起来就仍到院子里,又回头朝我的屁股狠狠的踢了两脚。她嘴里突噜着脏话象机关枪噴了出来。我没有流泪,手上沾着面粉到院子里把锅捡回到灶台上。我已习惯了,一如习惯帮他们盛好饭端到桌上,一个人守着灶台前看他们吃饭。我没感到屈辱,也没感到委屈,她却觉得我有点猥琐,她用她独特语言对我说:死人屄里剥出来的,看什么?饿死鬼托生的?!

  那女人先前得过一种奇怪的病,一年四季脚底冒冷汗。我七岁到她们家主要做三件事,白天踩着一个小櫈给她们做饭洗衣服收拾家,晚上负责给她暖脚。睡觉时,她把我扒光撂到她的脚头,用我的小肚子温捂她的双脚。我心里极其厌恶,又不得不屈服于她的淫威。她一旦睡醒发现我的肚皮离开了她的脚,就会恶狠狠地踹我的肚子,我忍着疼痛继续依偎在她的脚下。她不睡觉我害怕,她睡着了我也害怕,她脚心冒出的冷汗,沁噬着我的睡眠,我的肚皮还有睡觉的地方总是潮乎乎的。我宁愿双手裂着口子,在冬天寒冷的河水里给她们洗衣服,即便裂口渗出鲜血混在河水中也不愿意让那双沁着冷汗的脚在我的肚皮上肆意凌辱。三年后她的毛病没有了,我从精神到生理上都出现了问题,到现在也检查不出来原因,医生说是心理疾病。我说嘛,我惧怕女人赤裸着脚在我眼前晃动。

  现在,我觉得我确实有了精神方面的问题,我常常下意识的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大声嘶吼,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发怒。我在远离那个家后仍然会莫名其妙的看到她的身影,不只是梦中。她让我头皮发麻,那一刻自己感觉头在迅速肿大。

  我忘记了屁股疼痛,在他们上班上学家里无人的时候,我又开始翻箱倒柜,终于在那女人睡觉的炕席下找到学校推荐我上高中的通知书。当她知道她藏匿的秘密不再是秘密,她象疯子一样揪着我的耳朵,脱下鞋子抽打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寻找这张对我来说似同一张废纸的通知书有什么意义。

  我倔强的把它递到她的面前,她对我不动声色的反抗暴跳如雷。

  这天晚上她终于在我身上发泄累了,看着她象漏气的河豚躺在炕上,我忍着剧痛给他们做了最后一顿晚饭。看他们全家埋着头稀里呼噜地喝汤,我站在门口开始说话。

  “我要走了!”我提高嗓门对他们说,他们惊奇的放下筷子错愕地看着我。他们象不认识我一样。花儿从炕上呲溜下来抱住我的胳膊仰头问:“你走了,谁送我上学?”

  我轻轻把她的手拿开,头也不回地走到我睡觉的房间。屋里的老鼠们在我的脚下狂奔,我仿佛看到书上字码在跳跃着舞蹈,眼前灰暗的灯光象似炫耀的少女,妖冶地跳着舞蹈,那光线象释放的乐普,我拧开与乐谱交接的盒子把手指按了上去,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推向遥远的地方。

  我看到了祖母。一个被癌症折磨得临死前想见而未能见到她儿子的老太太,现在却把我抱在怀里。

  祖母坐在一个鲜花开满的山坡,奇形怪状的石林盘踞在曲径通幽小道四周,有一条河从祖母的脚下流过,我拼命地回忆终想不起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可这河流对我来说最熟悉不过了,这不就是我平日里洗衣服的那条河吗?我疑惑这河岸紧临的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美丽?祖母什么时候从黄土高原的乡下来到这里的?

  祖母怜悯的抚摸着我身上的伤痕,我感不到她手上的温度,她冰冷的手指象冬天河里的卵石:“你父亲不听话,找了这么个女人,真是全家三代不幸呀!”祖母悠长的声音空洞洞的,我看她幽幽的眼睛,目光在慢慢失散,这是一种无奈的目光。突然一匹狼从石林向我们扑来,祖母一把把我推开,我头触到乱石上,疼痛让我发出凄厉的嚎叫。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我的一只手紧紧扣住一个人胳膊,那人疼得叫了起来。

  我现在能听到一片噪杂声音,眼前却是白茫茫一片,白色的世界,白色的物体,白色的人影在晃动。

  “我要奶奶,我要我奶奶!”我嚎叫着,两股热流从我眼角滚了出来。

  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老男人,我感觉到他愧疚的目光。他妹妹就坐在我的床头,他站在我的床尾,我一只手紧紧地扣住她妹妹的胳膊,五指几乎抠进她的肉里,她咧着嘴,只是没有挣脱的意思。

  “孩子犯了什么错?看看她把他脸打成什么样了?当妈的也真能下去手?”

  那个老男人双手捂住脸低头呜咽起来。

  他妹妹继续数落着他:“咋说,他也是你们亲生的,不是从她肚子爬出来的?你们工作忙把他寄养到乡下,亲近不起来,也不至于这样虐待他。他要是电死了,你如何给乡下八十岁的老父亲交待?”

  我是如何被送到医院的,他妹妹又是如何从相隔不远的县城赶过来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和我最亲的祖父,从三个月抚养我到七岁的他还不知道我自杀的消息。我没看到他,在他的儿女们谈话中我知道他们没敢让他知道。

  我暗自庆幸他不知道的好,我们年龄相差六十七岁,可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打击。祖母在我六岁时候病逝的,因为她的病我不得不离开他们,不得不和他们的儿子儿媳妇们在一起生活,这给我阳光的童年投下了刻骨铭心的阴影。现在,我只希望我的祖父永远活着,陪着我。他可以依靠他的其他儿女活着,我只有他唯一能够活下去的希望。

  姑母走了,布谷鸟飞来了,那个女人的眼睛变绿了。我又回到那个胆战心惊的院子里。柴房更加黑暗,屋里唯一能送光明的线路也被人掐断。我看到她那轻蔑的目光。为了躲开这种猎杀眼神,我象毛毛虫一样快速地躲进黑暗的世界。老鼠在我离开这段时间迅速在我的屋墙上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初夏的阳光伴着风从洞外钻了进来,让我在垂死中看到一丝丝生机。

  老男人第一次进来送饭躲避着我看他的眼睛,我在他的脸上读不出来父亲的慈祥。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另一种风景:蜘蛛爬在跑气露风的窗户上,密密编织着觅食的网,新加的钢筋窗栏已是蛛网的依托,窗户上一块残留的玻璃上沾满了蝇屎,窗台下多了一个泔水缸,缸里发酵的臭味从破损的窗户纸往里渗透。

  我在这黑暗充满腐臭的屋子关了些日子,身子开始感到不爽起来,先是发高烧间歇性的干咳,至后来是持续性的低烧咳嗽不停,浑身无力,夜间盗汗这让我想到那女人的脚。我知道自己病了,至于什么病我不清楚,身体日渐消瘦浑身没劲。

  跑。

  我突然有了这种想法。就象前段时间寻找那张纸一样执着。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

  我隐藏住我的倔强,满脸卑贱外露,把我的顺从推到极致,以此把我从不幸中解救出来。

  好几天我没有见到那个老男人了,夜间也听不到隔壁“打雷”声,花儿替代了那个老男人有一顿没一顿地开始给我送饭,她每次进来如见了鬼一般,在门口撂下饭碗就跑。我想问她老男人的去向,她不肯给我这个机会。   

  一天厂里的医生来给我看病,在无意中我获得两个信息:一是我得了肺结核,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病,二是老男人去另一个地方支援建设去了。   

  我不知道肺结核是一种什么病,从她们恐慌的表情里看到我的厄运。我现在每天要面对的这个女人,她知道我的病后不再让花儿给我送饭了,她在送饭的时候从窗户给我抛进来,为此糊着一格窗户纸就名正言顺的完成了它的使命,苍蝇也就名正言顺畅通无阻进进出出。

  我看见祖母在屋外面召唤我。我寻到一根木椽在她们都离开院子的时候顺着鼠洞撬开更大的一个洞。在一天晚上,我从洞口爬了出去。外面黑漆漆的,只有不远处有些零星的灯光,我朝着有光亮的地方奔去,我知道那是我唯一可以走出这座大山的方向,我也知道那个地方是那个女人白天上班的工厂,我不明白国家为什么要把一座工厂孤零零的建到这座深山里。工厂的名字起得怪怪的,全部用阿拉伯数字代替着,厂子里主要生产绿色被服。

  我沿着通向外界的唯一铁路线逆向行走,铁路的后方是部队把守的山洞,火车到此都是退着向前。

  我不知道在黑夜行走了多久,真希望铁路上有一列火车驶过。没有,一切都是那般的安静,安静得你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和自己的脚步声,间或有夜行的小动物从铁道上横蹿而过,那是我的脚步惊动了的活物。偶有夜猫子在黑暗中凄厉叫声,我立即象狼一样大声的“嗷”一下,它即刻安静了下来,我也给自己恐惧壮了胆,使我能够继续勇往直前。

  我到现在仍然怀疑我的出身,尽管我最亲近最崇敬的祖父祖母一再强调我是那个女人和那个老男人亲生的,我寻找这个结论的破绽,最终还是徒劳。唯一可以了结观点就是生不养而不再亲。这使我不得不面对现实。

  人有时候如同禽兽,鹰的冷酷不在于它的猎杀而在繁衍,它会为了它喜爱的子女而虐杀另一个亲生的孩子,当然这只是个例物种。那个年代寄养子千千万,有我一样的遭遇也是个例。

  我曾经有一个罪恶的想法,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已经打下深深的烙印,假如那天我不逃走,不被那个女人强行送到精神病院,我会象布谷鸟一样让她和她的老男人再也看不到他们的两个孩子,我不知道那是犯罪,我只想从她们的身上得到怜悯,为了博得可怜的注意我必须让她们只有我唯一。我之所以没有那样做,是另一个想法在我的脑子里很快的形成,并且很快战胜了罪恶的念头。他们真的应该感谢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天使,因为她的美才是我放弃了愚蠢计划,才使他们的孩子得一生存。我被他们从死神手里拯救过来,除了我姑母的爱怜便只有那个天使的爱抚,离开医院后我在梦里常常见到她,我在一天晚上身体骚动起来,一股热流宣泄在她的身上,从此我有了生活的希望。十三岁的我看着自己丑陋的生殖器,臆想着那个护士温存,让我果断的放弃了对那母爱的渴求,我不再幻想着如何去博得她们的欢喜,甚至用极端的手段上位。我做的很机密,在我逃走的前一天,我从老鼠洞口爬出来溜进她们的房间,用剪刀把她压箱底的衣服铰得乱七八糟,我想短时间内她们发现不了,等她们发现了我早已离开这个鬼地方。

  在这黑夜,我一边踩着铁道的枕木跳跃着向前,一边想着我离开前的壮举早已把恐惧抛到脑后,而就在这时危险正一点一点的向我接近,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我正一点一点接近危险。

  黑暗中我发现我的前方有两盏泛绿的光点在一闪一闪,我惊悚的毛发拌随着它从喉腔里发出低沉的嘶嘶声倒立了起来。那一刻,我浑身鸡皮疙瘩抖起。

  我下意识的蹲了下去,从脚下捡起石头紧紧地握在手中,定定看着十数米开外的它,我肚子开始抽抽搐,我听到五脏六腑扭结的声音,我想它们和我的大脑一样在做垂死挣扎。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但身体不由自主与我作对。我索性一屁股坐在铁轨上,两条腿抖动得脚下石子哗哗作响。我生怕这响声激发了对方兴奋神经,于是我把脚轻轻地移到枕木上,口中默默念叨:“老天保佑!”这是祖母在我有个头疼脑热时经常在祖宗的挂像前念叨的话,我无意中得了真传。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还有灯光一晃一闪穿了过来,我在上下跳动的光线里看到它模糊的身影:“救命呀,山猫吃人了!”

  我不知道从那里来的勇气,也许是那脚步和灯光激发出我求生的原始能量,那绝望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山谷中刺耳地回荡着。

  它被唬得从铁路中间跃向道外,又不甘心地扭头看了看我,才慢腾腾地钻进路边的灌木丛中。

  巡道工把我从铁轨上拎起,我才嚎啕大哭,这一刻我浑身大汗淋漓,头上背上流着冷汗,软踏踏的不能自立。

  “你是谁家的孩子?胆子也太大了吧?深更半夜跑出来干啥?山猫把你吃了!”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没有吭气。

  天亮之前我被他带回了我逃跑的原地。那女人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冷冷地告诉周围人:“这不是偶然,他有精神病。”

  她的脚在众目睽睽下毫不留情地踹在我的屁股上。

  花儿离得远远地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用这种眼神看我。在回家的路上,她偷偷的告诉我:“我妈要打断你的腿,要把你送到医院去!她说你是神经病。”我知道我的跑让她在单位很没面子,她为此发狂。

  我的脚腕被一条铁链固定在门坎上,活动范围不过三米,这是我自做自受。铁链子是我先前从工厂废品站偷来的,是栓阿黄的。

  阿黄现在很得意,它自由自在地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用鼻子嗅着我的脚,不停地摇着尾巴。

  阿黄是我现在最好的朋友,一个多月来它偷偷地配合我做着地下工作。它先是给我衔来一把钳子,后来在我的指示下又给我找到一条锈迹斑斑的钢锯。我没日没夜的锯着约束我的铁链,隔壁的隔壁她们竟然没有丝毫反应,她们被我蒙蔽了。我顾不上虚弱的身体,可劲地干起来。铁链眼看就要断了,我一兴奋坏了事,磨秃锯齿的钢锯条“咔嘣”断成三节。在阿黄再也找不来锯条的日子里,我只好用钳子继续努力挣脱束缚,这让我吃尽了苦头。等我用钳子拧断铁链的时候,我的脚腕已血肉模糊。

  我和阿黄自作聪明的以为所做的一切神不知鬼不觉,直到那天,她杀死阿黄,我才意识到她是用沉默在摧残我。

  那天她没有上班。

  那天她用栓我的铁链,当然也栓过阿黄的铁链把阿黄吊在院子东南角的一棵香椿树上。阿黄没有挣扎,它似乎知道它做错了事,在那女人扳开它的嘴灌下一壶凉水时它看着我流下了两行泪。

  我也在那一天被她强行送到山外一家精神病院。

  她指着我血淋淋的脚腕对医生说“他有精神病,自残倾向非常明显。”

  我连踢带踹挣扎着对医生说:“我没病!”医生不听我的解释,拿起针管试图给我注射液体,被我恨恨得咬了一口。

  我由此彻底丧失了自由。

  等那个老男人把我从医院接出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夏季。老男人喘着粗气用板车把我拉回家,那个女人依在柴房门框冷笑看着他把我放在光秃秃的土炕上,返身把门从外面锁了。

  夏天的一个傍晚,院子里突然噪杂起来,我听见花儿和那个三岁的小孩在嚎哭,我努力拖着身子向门口爬去,透过门缝看见几个穿绿军装胳膊上戴红袖章的人扭着那个女人出了院子,那女人披头散发脖子上还挂了一双破旧不堪的鞋。老男人蹲在屋檐下一手揽着花儿一手抱着小儿子,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被他们拖走。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却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我以为这世界只有她整我,原来她也是有人整的!

 

  晚饭时,老男人把门锁砸开,又扶着我走到院子里。我第一次坐在饭桌上吃饭,眼泪吧嗒吧嗒滴在碗里。

  “她真不应该这样对你,你血管里流着她们的血!”

  她,我知道他说的那个女人,那么们呢?又指的是谁呢?我现在才知道这个老男人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而那个和我有关系的人又在哪里呢?老男人让我跟他进到屋里,指着一帧十数人合影照,他用手点着像片前排居中坐着的一个中年男人说:“他才是你父亲!”

  我看看相片上的那个人,穿着中山装留着小分头,左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口袋上插着两只钢笔,挺英俊的一个男人。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老男人,淡漠地说道:

  “哦,他不是去年冬天在后山上吊死了的那个人吗?”

  我走出屋外,竟然想起那个人的模样,头上顶着一个高高的尖尖的白纸帽,上面竖写着六个大字:某某某大流氓。脖子上也挂着一个白纸黑字的牌子,二道红色杠杠交叉在字面上。一条铁链系着他双手,被一群人牵着在厂区走来走去。

  眼前这个老男人,他既然知道我不是他的种,为什么还要把我送给他的父母收养?可怜那俩个老人一直蒙在鼓里,真是做孽呀!我为他们对我的疼爱觉得惭愧。

  院墙上挂着我从厂区废品站偷回来的铁链,它先是栓阿黄的后来又用来栓我,我蓦然想最早使它的主人应该是照片上的那个男人,这难道是巧合?

  “他是厂长,十三年前你妈是他的秘书,她怀上你的时候曾动过自杀的念头。我那时候是厂里的季节工,只有天气上冻的时候才从乡下到厂里烧几个月锅炉。”

  老男人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就象当年伸手替厂长接受了她一样。得到她情人的回报就是农转非,有一个正式工作。

  现在,我感觉到他的哮喘象春雷般的悦耳,粗糙的手如同温柔的泉水,一股热流在自己身上扩散。

  老男人说:“你的病还是要治的。”我说我不是神经病。

  他说:“我知道!我指的是你的肺结核。”

  天黑的时候,他把花儿他们哄得睡了。

  手上拿着针管,还有一瓶消毒的碘酒。他先把注射液注入一个装有白色粉末的小瓶中,晃摇稀释后再抽到注射器里,安慰我:“把裤子脱掉吧!”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我倔强的拒绝他。

  他说注射液是链霉素,口服的是雷米封,这些药是治疗肺结核的。

  “以后不用再去医院了,就在家打针吃药!”

  我祖母得癌症时,我见过他给她打过针,对他的注射技术我并不怀疑。

  那天晚上我睡了一安稳的觉。

  我在睡梦中看到一个黑影在院子里晃动,耳朵隐约听见一个女人不停的念叨着一个人名字,声音一会凄惨一会婉转。好像还有铁链抖动的声音。

  我实在太累了,双眼沉重的撑不起来。

  我听到有人叫我。

  我朦朦胧胧地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睛看看屋里也看了看窗外,漆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

  我又闭上双眼,享受难得的宁静,这天晚上我没有咳嗽,只是醒前浑身大汗淋淋。

  我轻轻地掀开被子让冷空气融入我的身体,汗尚未落下,真切得听到院子里呼声,我知道真不是梦。

  我急忙穿上衣服,打开房门,看见那老男人倒在地上,黑暗中他伸出手抠住我的胳膊说“快救你妈!”

  我顺着他的另一只手指的方向,看到东南角的香椿树,有一个黑影在树下晃动。那影子象吊在树上的阿黄又象是一个人影。

  她披头散发,用栓过阿黄的铁链把自己挂在树上。

  我不知道如何救她,她吊在高高处,舌头伸出老长,两只眼睛鼓突突地冷冷的看着我。

  老男人语无伦次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用手往上托她。”

  天空在这一瞬间开始露出白光,一大群苍蝇在我们身边嘤嘤的飞舞,落在她的身上落到我的脸上。

  她死了。

  几个穿绿军服的人把她和粘在身上的苍蝇一起装到一个长方形木合子里。送她到墓地的只有我和花儿。满世界只能听到花儿一个人嗓哑的哭声。

  我没哭。

  我是被两个人架到山上又架着回来的。

  把那个女人送走的当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那棵香椿树的根须在院子里四处蠕动,不一会就爬到我的门口,尔后我听到吱吱呀呀拱门的声音,看到那根须从墙缝和地面上冒了出来。挤进来的根须密密麻麻的往上顶,不一会成了树林。说是树林又都不长树叶,把我的炕紧紧的围住。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嘿嘿嘿的笑着朝我走来,我正奇怪他是怎么进来的,又见那女人冷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手上拿着钢锥指着我说道:都是他把我们害的,他就是我们的克星。我想辩解什么,却觉得喉咙被他们堵住说不出来话。于是,我挣扎地从炕上起来,伸手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头向他们砸去,随着哗啦一声响,那俩个人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不知道这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恐惧让我努力想离开这个屋子,椿须林紧密的象篱笆墙,我寻找先前逃跑的鼠洞,那俩个人从鼠洞钻了进来,男的依然嘿嘿嘿地笑着,女的披头散发穿着被我用剪刀破坏了条状衣服,两条参差不齐的裤腿裸露着一双肮脏的脚,她也学着身边的男人嘿嘿嘿得笑着,我本能得缩倦到炕角的,把被子蒙在头顶。我的祖母什么时候坐到我的炕上?我看到祖母小脚沾满尘土,她把我搂在怀里训斥着那俩个:你们还有脸吗?把孩子害成这个样还不放过他?我瞪眼看着他们,真的没有看到他们的脸。我再看祖母,祖母不知道去了那里,那俩个也没了踪影,屋里的椿树林在悄悄的隐退。我打开屋门,看到花儿站在门口,她的眼睛没有了,成了两个黑洞。我问她为什么不睡觉,她没有回答,却象风一样消失了!阿黄什么时候变成一匹凶残的狼,张着血盆大口撕咬着那个小男孩,我急忙从墙上取下那根铁链向它砸去,它丢下男孩向我扑了过来,我被唬得出了一身冷汗。

  “你干吗?”那个得了脑淤血半身不遂的老男人从屋里爬了出来在问我:“你一晚上不睡觉折腾什么?”

  我一晚上没睡觉吗?真是莫名其妙。

  我现在赤裸着身体,站在院子里,脚下踩着砸烂了的泔水缸,鲜血和发臭的泔水淫沁着夏日的土地。

  后来,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不由分说夺下我手里的铁链,把我按在炕沿上给我注射了一种液体,我起先还挣扎,当我意识到挣扎是徒劳就平静了下来。我知道我给他们说什么都白搭,我敢肯定我不是神经病。

  我还是被送到精神病院,我记得很清楚。

  去医院的时候,是我自己爬上救护车的,一路上我把脸扭向窗口,看两边青山和公路一侧火车道,我七岁的时候被祖父送到这里坐过一次火车,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它是什么样子。它留给我的记忆就象得了哮喘的病人,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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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生就是一幅拼图,一云一雨拼成一片天;一山一水拼成一风景;一忧一喜拼成一心情。选好材,拼出来的生活,味道就好;选好料,拼出来的人生,韵味就足。人生是相互的,你爱别人,别人才会爱你;你帮别人,别人才会帮你。你施于别人,别人才会回敬于你;你给世界几分爱,世界就会回你几分爱。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种下宽容、收获博爱,种下愉悦、收获快乐,种下满足、收获幸福。小说《畸生人》描述了被“神经病”的故事,也是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现象,折射了生活的复杂,发人深省。品赏阅读。编辑:李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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