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女儿的升学宴上，偶遇了阔别一年之久的小玉。当时我从正门进入大厅，她刚好从后门进来。我们同时一惊。她问：“你刚过来？”我“嗯”了一声，表示回答。一年前我曾问她压了我二十多年的一个心结，“为什么当初向我提出分手。”她的回答竟然是连她都不明白当初是为了什么。经过一年的修炼，我觉得我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安静地走开。在今天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发现我还无法做到古井无波。那种感觉就像我们小时候玩儿打水漂一样，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的涟漪。宴会归来后，可能是喝多了茶水，我辗转反侧一直到深夜，久久无法安眠。便索性提笔说一说我和小玉不得不说的故事。国家的机密文件都有解密的时候，又遑论我的一腔心事。在我有生之年如果不说出来，大概小玉永远不明白我们的感情，不仅仅是情深缘浅，有缘无份，更是天意难违，造化弄人。

        初识小玉是在小学刚开学后的某一天，一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双眼皮大眼睛有着一头与众不同的金玉一般头发的小女孩深深地吸引了我。那时我们一个年级有两个班，她在一班，我在二班，在上课间操的时候我关注了她。后来才了解到，因为小时候生病打针过敏，头发变成了金黄色，并且还落了一个点腿的后遗症。我就这样在下课和做课间操间默默关注了她四年，四年间我们好像没有说过一句话。第一次交谈大概是五年级时我们共同参加全镇数学和语文竞赛在一起“被辅导”的时候。那时我就默默地发誓，要娶这个女孩儿做我的女人。

         初中时我们不仅同班，还做了前后桌。开学后的摸底考试，她考了154分排在全班第一，我三分之差排在班级第二。从小养成的争强好胜而又不服输的性格，使我开始好好学习，目标很简单就是要先超过她。在接下来的两年间，除了英语我永远落后以外，总分应该始终是我独孤求败。小玉曾经用一道简单的数学题就轻易地打破了男女生之间那道楚河汉界，但两年的时间里我们的交流只有学习。那时候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跳出农门，而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就是考学。当时考学不但是公费，而且毕业后包分配，一生便端上了铁饭碗，生活有了保障。在农村考学的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几，其难度可想而知。

         初中毕业后小玉去了普通高中，我复习一年后如愿地考上了中专。中专的每个假期我都到高中去看望她，见面时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两句话，我还得打着去看望我最要好的一个叫陈学礁的男同学的旗号。若干年后才听小玉说起，她们很多人都说我在炫耀。因为我是我们那一届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中专生。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去看一眼一个叫小玉的小女孩。可能连小玉自己都不知道，我一直在等她，等她和我一样跳出农门。当时我一直坚信小玉会考上的。后来读三毛的作品，其中荷西的几句话让我热泪盈眶，因为那就是我当时的心境。荷西对三毛说：“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向往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

         一九九二年，小玉考得并不理想，复习一年后才去了沈阳的一所中专院校。那时候她情绪非常低落，甚至有些自暴自弃，我便在书信中经常开导她，鼓励她。我的许多朋友和同学都只是看到了我表面的风光，其实我那时也很自卑。一个土生土长的其貌不扬的没有权势也没有金钱的农村孩子，在学校里同样没有人瞧得起。中专的四年间我只做了四件事，读书、写作、唱歌、练武术，至今我最向往的时光就是中专的四年。虽然我的自尊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但我却不能表现出我的自卑，因为小玉在等着我安慰。另外，愈挫愈烈的性格也不允许我自卑，虽然我曾一度用自尊高傲挺立的样子掩饰着自己的自卑。后来我才逐渐明白为什么男人比女人活得更累。

         一九九三年深秋的一个星期五，我中专的一位同学告诉我，门卫有我一封信。当我中午吃完饭去取的时候，竟然没有找到。我想应该是我们寝室的同学给我拿到宿舍里了吧，可最终还是没有。本来是一个不平常的星期六、星期天，就这样平常地度过了。星期一早晨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才把一封信交给了我，原来老师拿走了信想交给我竟然忘记了。那是老师四年来唯一一次为我取信，而这封信在某种意义上说却又改变了我的一生。这封信是小玉写给我的，让我星期六到火车站去接她，让我在朝阳陪她玩一天。可因为老师的一次好心 ，便阴差阳错地错过了。虽然我在书信里给小玉做了解释，但至今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即使相信，那满腔的希望被浇灭的失望应该会留下无法磨灭的伤痕。更重要的是我们失去了一次亲近的机会，甚至可以说是表白的机会。虽然我们在心中都已经明白各自的心意，但终究还是没有当面表白过。

        一九九四年五一放假前夕，我想给小玉一个惊喜，到沈阳去看她。一方面是想弥补深秋时没有在朝阳相见的遗憾，另一方面想正式向她表白我的心意。因为小玉跟我说她心情不好，五一放假不想回家。为了这一天我省吃俭用地攒钱，还跟哥哥撒谎说我们要毕业了想给同学们买些纪念品钱不够用，跟正在农村高中教书的哥哥要了一百元。其实哥哥也没有多少零花钱，他把这两年来的所有工资都交给了妈妈。哥哥一九八八年考上了锦州师范学院，六年来作为农民的爸爸妈妈为了供我和哥哥读书，已经拉了七八千元的外债，那可是“万元户”令人羡慕的年代，遗憾的是我家是负债。我还到邮局打电话给哥哥说，五一我要到同学家去几天，当时的通讯非常不方便，要了三次才接通电话。随后我又到朝阳师范学校跟小玉的妹妹说，我有事儿到沈阳去一趟，顺路到她姐姐那里去看看，问她有什么事情没有。后来我才明白哪里有什么顺路，其实对于所爱的人来说一切都是顺路。可她的妹妹大吃一惊，说她姐姐来信说”五一“要回来。我的一场浪漫的准备就这样又一次错过了。

         我中专毕业了，本应该分到镇政府工作。妈妈的初中同学是我进修时的老师，当时调到了朝阳市人事局当局长，利用这层关系我被安排到了朝阳市内工作。可我的文凭只是一个小中专，进事业单位是不可能的，一般的企业也不想去，只能等一个好的机会到大企业里去。就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跟我姨家的四哥开始修炼张宏堡的中华养生益智功。当时表面上是我热衷于气功的修炼，其实是通过气功所接触到的佛教知识，颠覆了我所学到的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认知，我便开始了疯狂地读书，寻找其中的答案。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好像没有给小玉写过一封信。

        一九九五年年初，我到朝阳重型集团下属的华新饮料公司去报到。报到前夕，我到小玉的家里跟她见了一面，她当时正好是寒假在家。她的父母和姐妹们都借故躲了出去。这次谈话非常不愉快。一方面是对我这半年的表现非常不满，另一方面是对我年纪轻轻就修炼气功的行为非常愤慨，最后又把我写的文章批驳得体无完肤。现在看来，我当时的文章写得并不好，可那时我并不这么认为，当时我已经立志终身走创作这条路。但我最心爱的人给我的打击让我心灰意冷，并且恼羞成怒。我发誓用二十年的时间读书来修炼自己的内功，一定要出人头地。而说起二十年期限的原因，现在听起来都有些可笑，是因为当时读到了有人改编的贾岛的《剑客》：十年磨一剑，不敢试锋芒。再磨十年后，泰山不敢挡。二十年 ，我做到了。可二十年后我却发现一切都变了，有了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

         刚上班没几天就接到了小玉给我写的分手信，其实我们还没有开始。当时她并没有说什么具体原因，只是列举了许多因修炼气功而变得疯疯癫癫的人，以及还有许多人出家做了和尚的事。虽然我向小玉解释，我并不是热衷于气功的修炼，我也不会出家做和尚，而是对气功的理论和佛教知识感兴趣。小玉并不听我解释，并且以后没有了回信。我立誓的二十年的读书生涯就是从研究气功理论和佛教开始的。我便拼命地读书 。养成了早晨五点起床，晚间十一点睡觉的作息习惯，到今天已经是整整二十六年了。现在，除了我必须要完成的工作以外，如果不读书，我都不知道我该干什么。这一切，可以说是成也小玉，败也小玉。

         一九九五年的秋天，小玉中专毕业后，也分到了朝阳市里工作。她到单位来找我，想要跟我重新开始。吻着小玉那期盼的目光，已经麻木了的我，不知道是欣喜还是痛苦，当时好像在迷迷瞪瞪中度过的，只是时刻耿耿于怀，她为什么向我提出分手，而不相信我的解释呢？在将近半年的交往里我也会到单位去找她，在她的宿舍里跟她约会，可是回来后我总是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痛恨自己为什么管不住自己。虽然我们并没有拥抱 、接吻，甚至都没有摸一下对方的手。其实，这些早已经走进了我的梦中，也在去年写进了我的小说里。

        一九九六年春节，小玉约我初二到她的家里，我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她。不知是谁把这件事传到了妈妈的耳朵里，妈妈坚决不同意我跟她交朋友，也坚决不允许我去。妈妈的命令不但没有改变我，反而激起了我非去不可的决心。可在初一拜年的时候，遇到了我的邻居，也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小玉的高中同学王玉星。他说初二那天，小玉和他们许多的高中同学已经约好了到陈学礁家里去做客。我听后非常气愤，小玉这不是拿我开涮吗？现在也许是用脚丫子都能想明白的问题，可当时我却相信了。人们说我愚蠢也好，单纯也罢，但这又错过了一次可以促进我们情感发展的机会。

        也许是小玉生气我的出尔反尔，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里，她没有到我单位来，我也很少到她的单位去。我们好像都在赌气，情感变得岌岌可危。一直到一九九六年八月份的一天，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找我。虽然她特意地图了口红，但我却读出了她一脸的憔悴，当时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我至今还在心疼。我们相约在凌河公园。她质问我：“我们这是在谈恋爱吗？。”当时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是多么想跟她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做梦都想啊！可那封分手信成了我一直无法解开的结。后来都有了一种想报复一下的冲动，但我的情绪一直未得到宣泄。当时刚看过李连杰主演的电影《方世玉》，在结尾的时候，李连杰怒闯红花会，对红花会的弟兄们说，我不想看见兄弟们的血，但谁要阻止我，我也没有办法。然后他就用黑巾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便大开杀戒，后来红花会的兄弟们自动让出了一条路。那时我就急需一场这样的宣泄。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六日，我给小玉写了一封分手信。后来，我给这封信拟了一个题目——《聚散皆是缘啊，离合总关情！》。我在信的结尾说：“我们的爱已经成了彼此包袱，就让我们承认错误。”去年，我根据这段往事改编成了一万五千字的小说《往事知多少》，把这么多年的情感以及自己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儿，都写进了这篇小说里。今天，又用散文提起了这件事。佛教一直在强调人们看破、放下、自在。可是，不提起又如何 看破、放下呢？不看破、放下，又如何自在呢？

          最后，让我用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这首词表达对这段往事的缅怀：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