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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徙(三)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1766 发表:2021-11-30 09:48:46 闪星:4

摘要:奶奶在骨殖里,拣出一对银手镯子、一根银簪子、一只生了绿锈的铜顶针、一对玉石耳坠。她把这些东西用白布包好,为女人陪葬。一恍惚,奶奶眼前出现一个女人影子,满脸是泪跪地施礼,感谢为她收尸和她一家人收尸,等到来世再报。她告诉奶奶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柜子里有几块布料,你们大人孩子做什么衣裳。箱子底下,还有多少大铜子儿。奶奶刚要和那女人搭话,群狼从街上进了院子,扑进屋里……那媳妇正在做饭,刚把苞米大碴子下到锅里盖上锅盖,刚蹲下来往灶坑里面填草,群狼已把她按在灶坑下,啃成一堆骨头……奶奶进屋打开柜子,翻出一叠布料。她用一块最好看的花布,在白布外面包了一层。 爷爷在院子里搭了座灵棚,拣好杨家老少骨殖,用布包好。他掂量骨殖的沉重确定年长年幼,对上辈份,磕头烧纸,按里城家的风俗规矩,为杨家举行祭祀仪式。等守完一夜灵,明天一早把骨殖挑到张老万坟边埋了,让冤魂入土为安 爷爷奶奶清除屋里的狼粪狼尿,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的井台高,狼还没祸祸。爷爷打上一筲筲水,把家具进行一次大清洗,屋像屋地像地炕像炕,能住人了。奶奶把锅镪了一遍又一遍,刷了一次又一次,点火做饭,正式安顿下来。 那天晚上,屯里家家户户没人敢睡觉。男人们拿着刀枪棍棒和老洋炮,守卫在家人身边。女人们不敢脱衣裳睡觉,围着被子坐在炕上,把孩子们紧紧搂在怀里。不知什么时候,群狼跳进院子撕破窗户跳上炕,一家老小就被咬死啃成骨头。再是为住在屯南的里城人揪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传来大人孩子的惨叫声。 全屯人苦苦熬到天亮,除了一惊一乍地吓唬自己,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定是半夜三更,南碱沟的群狼吃了里城一家老小。熬到半头晌,大伙儿才敢从门缝往外看。外面阳光刺眼,他们以为是群狼绿莹莹的眼睛。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以为是群狼的阴谋。“老酒糟”冒死出去,什么都没有。他召集一群人拿了老洋炮和大钐刀,战战兢兢来到屯南。只见杨老八家街上门口、院里院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连通往屯里的小道,都清理垫平。里城家董希录两口子,把被群狼祸祸成坟圈子的杨家恢复原貌。季霖庭站在街门口,大喊三声“董希录”,没人答应。大家一抬头,只见张老万坟那边有人挖地,还有女人和孩子。季霖庭跑过去,回来告诉大伙儿,说董希录正在为杨老八一家挖坟坑,准备下葬。“老酒糟” 赶紧让大伙儿回家拿铁锨镐头,烧纸、香烛和供品等,来到张老万坟。 董希录挖完十一座坟坑,全家老少五口人都戴

  那一年洮南府大旱,蛤蟆河干得见底,百里河滩被旱风刮得暴土扬场。蛤蟆们争先恐后涌进屯子里跳井,宁做井底之蛙也不被晒蛤蟆干。人们拖儿带女,逃荒到外地谋生。季家举家搬迁,季家媳妇过门两年没显怀,一挪地方就有喜了。全家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十个月之后,来到一马平川的大草甸子上。他们来到张老万屯子没几天,一个男婴呱呱坠地。季老爷子朝天磕头谢过仙人,给孙子取名:季霖庭。那年春天,季家要在屯西盖房。此处有座“裴闺女坟”,后来被大风刮平。风水先生来看,说在在房后九尺之外挖一道三尺深壕沟,就能截断鬼道。

  房子盖好,季家在屯里安顿下来。季霖庭生性好动,两岁时开始做祸。那天在院子里,他把尿罐子推倒摔裂。他爹正在抹墙,把两片罐瓦扣在墙头上。一群狍子来到街门外,伸出舌头舔罐瓦上一层盐碱,一下把罐瓦碰掉,“啪”地一声摔碎。狍子天生好奇,吓跑后又悄悄转回来,探究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只刚断奶的小狍子,把脑袋卡进街门木条缝里拔不出来,被他爹逮个正着。

  他爹把他和小狍子栓在一块儿,从此后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他四岁时还是个儿童,小狍子已长成八十多斤重的成年狍子。那天,狍子把他拽出街门,逃到大草甸子上。全屯人骑马穿梭,在大草甸子找了几天没找着,知道被狼吃了。季家人在屯边烧了几件小衣裳,为他发送。三年后,一群狍子把他送回家。他一丝不挂油黑精瘦,腰间绳子勒进肉里,绳头上栓着一截狍腿骨。他叫唤像狍子,吃嫩草喝泡子水,舔墙根下盐碱。经过奶奶两年调教,他终于懂人事会说人话。狍子把他带到哪里,狼怎么没吃他、三个冬天没冻死,他一无所知。他天天去大草甸子找狍子,一跃一跃跑得飞快。他和狍子一块儿亲热,狼就蹲在附近,从不伤害他们。他每天早出晚归,离开大草甸子就像鱼离开水泡子,注定活不成。

  哪里黄芪、柴胡、防风多,哪座水泡子里的鲫鱼、鲇鱼、鲤鱼、泥鳅大,季霖庭熟悉得如同菜园里的香瓜和菇茑、鸡窝鸭圈里的小鸡小鸭。哪里是狼道、黄羊道和兔子道,哪里是禽鸟栖息地,他像顺衣缝抓虱子,闭上眼睛也摸得到。他心头打鼓,一群黄羊跑过。他眼睛一亮,飞过一队白天鹅。他肩膀一扎煞,落下一群丹顶鹤。他耳朵刺挠,保证有狼尾随。他心头发热,准有狍群为他保驾。

  季霖庭十五岁那年秋天,大草甸子刮了半个月“鬼吹风”,黑土飞扬天昏地暗。家家户户的被子、饭锅、人的脖领子眼窝和耳眼里,都是黑土面子。季老太太说,这是阎王爷和老天爷打起来了,一个抢鬼一个夺人。被阎王爷拖进阎王殿的人变成鬼,被老天爷夺回阳世的鬼变成人。那天三更半夜,季老太太一惊一乍喊:“屋后壕沟里埋个小闺女,快去挖,晚了就憋死了!”全家人吓醒,以为老太太做梦说胡话,都缩在被窝里不敢露头。老太太下地,要自己去后园挖人。季霖庭他爹这才壮着胆子,提马灯拿铁锨去后园。他用马灯一照,只见被黑土填满的壕沟上,长出两根小辫儿!他小心翼翼挖开黑土,挖出一个十多岁的小闺女,手里还攥一把小葱,葱须子上带着一坨黄泥,大草甸子只有黑土没有黄泥。他爹把小闺女领回家,只见她穿着古人衣裳梳着古人发髻,头不抬眼不睁不说话。

  不管季老太太怎么问,小闺女一言不发,浑身是土爬到炕上,躺下呼呼就睡。一想起屋后的“裴闺女坟”,全家人不敢说话,不知道小闺女来自哪个朝代,是人是鬼是凶是吉。第二天正晌午时,小闺女醒了,洗完脸换了衣裳吃完饭,这才开口说话。全家人弄不清她是什么地方口音,说话囫囵半片似懂非懂。小闺女姓裴,十三岁,是洮南府裴大个子屯人。她说昨天傍晚,妈让她到街门口菜地拔小葱,一阵旋风把她卷到半空,一下迷糊过去。她刚才在炕上爬起来,还以为躺在自己家里。季家人听了,吓得差点跑到门外。季家也来自洮南府,没听说有个裴大个子屯。洮南府和大草甸子远隔千里,季家人整整走了大半年,什么旋风把小闺女刮出这么远、掉下来没摔死、被土埋住没憋死?后屯也有一户裴姓人家,也是洮南府人,季家还去认过老乡。几天前,裴家十三岁的闺女得了伤寒,等宋先生骑马赶到,闺女已经咽气。裴家把闺女埋在屯南道边,因为是没出阁的黄花闺女,死后不能进祖坟,下葬时不打夼子,把棺材放在平地,砌了座“丘子”。

  消息传到后屯,裴家两口子心里“咯噔”一下,认定是闺女轮回转世,请阴阳先生拆“丘子”验棺,尸体不翼而飞!阴阳先生烧了一刀纸,纸灰变成一条直线,直冲正南张老万屯季家地下阴槽。裴家闺女和季家儿子前世结成姻缘,花季夭折,本应共赴黄泉结成阴婚。季家屋后那道横沟被隔成阴阳界,只能结成一桩人鬼姻缘,裴家闺女成了“活是季家的鬼,死是季家的人”。裴家两口子又悲又喜,只要闺女复活是鬼也认。他们马上去张老万屯,到老季家认亲领闺女。

  季家人正犯愁,不知如何处置小闺女。裴家两口子来到季家,二话不说拉上小闺女就走。季老太太不高兴,拦住:“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一筐土豆子,你想走也得留句话。”裴家男人赶紧赔不是,那女人非要把小闺女领走不可。

  季家把“老酒糟”找来做中人,让双方对证认亲。裴家“亲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回忆哺育抚养闺女的一件件往事,闺女什么时候会笑,什么时候会叫爹叫妈,什么时候能解裤腰带撒尿等,还拿来小鞋小板凳小玩具等做证。小闺女只是哭,一句话不说。“老酒糟”头一次裁定人鬼官司,此事难办,既不能袒护本屯也不能欺负外屯,更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就是本屯的鬼,也不能说送就往外送。

  小闺女哭完,“老酒糟”问:“你哪一年被风刮起了空?”小闺女说:“一千年前。”“老酒糟”让韩大棒子吹胡子瞪眼再断,小闺女也说一千年前。黄铁匠一锤定音:“你认谁就是谁家人!”小闺女对裴家两口子喊:“爹!妈!”

  在大草甸子,半人半鬼叫“土埋子”,白天是人夜里是鬼,拉皮条配冥婚,抓鸡鸭鹅狗猪马牛羊,给那边的鬼过日子。看见“土埋子”的人活不过百天,季老太太后悔了,刚才放人多好。裴家两口子和“土埋子”抱头大哭,在场的女人们都哭了。人们都想起故去的亲人,即使不能轮回转世,能见上一面也值。

  为了报答季家的转世之恩,“土埋子”想留下。裴家两口子领不走闺女,季老太太左右为难,还得“老酒糟”拿主意。“老酒糟”说,因为咱屯阳气重,所以“土埋子”才来转世,两家结成亲家,两屯又多了门亲戚。两家人都同意,请来和尚做道场,把“土埋子”正式转回阳世,如同几十之后的“农转非”。

  和“土埋子”成亲后,两个人一连生了四个孩子。有一年清明,季霖庭回洮南老家祭祖。“土埋子”嘱咐,让他给自己爹妈烧刀纸。她娘家爹叫裴天顺,外号叫裴大个子,娘家妈叫韩裴氏。季霖庭在洮南找了半个月,找到一处乱坟岗子,在一座古坟前一块残缺墓碑上,刻着“裴天顺”和“裴韩氏”几个字。他烧纸添土磕头,也开悟了:人在没出生之前都是鬼,出世后变成人,死后又变成鬼。

  张老万屯有不少人,一辈子没出过大草甸子,只知道东到刘大先生,西到牛大个子,南到于振江,北到马家岗,再往外就不知道了。季霖庭把大草甸子走个遍,像数脚丫子和手指头,随意说出一大堆屯名:大黑鱼、金先生、杜才、张老七、王六沟子、李大牙、毕家围子、孙老八、朱胖子等。他谙熟去每个屯子的行走路线,知道每个屯子的命名人物和奇闻逸事。给儿子定亲、闺女找婆家,“根”是决定婚姻成败的大事。“根”代表男女双方的祖宗八代,有没有抽大烟打吗啡、当没当过土匪胡子,有无坑蒙拐骗、养汉做贼等劣迹。儿子是否娶回扫帚星、闺女是否掉进火坑,就看“根”打听得准不准。“根”好一好百好、不好一了百了。打听“根”,都由双方直系亲属或最信得过的人进行暗访。哪屯哪家什么情况,季霖庭全知根知底,一提就知道个大概。屯里娶亲嫁女,都求他打听“根”。

  在屯里,财主邝守仁和季霖庭家日子最好过。邝守仁操心上火,一件好事后面总跟着件糟心事。每年上半年长工没被马踢伤,下半年总有马被狼咬伤。上半年庄稼不招蝗虫,下半年就得招冰冻。季霖庭不出力不上火旱涝保收,打猎不用洋炮,抓鱼顺便采药,屯面全都走到,鸡鸭鱼肉管造。方大下巴逢人就夸季霖庭、必骂游手好闲的小儿子方老疙瘩。他想让季霖庭带小儿子挖药材,一求人就张不开嘴,白长个犁铧般的大下巴。季霖庭天天到他家街上井里挑水,只有帮他捞次水桶才能开口。他一连等了三年,季霖庭水桶才掉进井里。他像捞狗头金,拿井钩子帮季霖庭捞出水桶,把求人话说出口。季霖庭满口答应,比他捞水桶还痛快。为表达感谢,方大下巴替季霖庭挑了半个月水,送给他一副带卡子的扁担钩。

  季霖庭带方老疙瘩挖了药材晒干,赶车拉到大林家甸卖给药铺。以前,每当他经过大烟馆,都往里面张望。他被狍子带大,也跟傻狍子学会了好奇,早就想抽一回大烟品一品滋味儿。像狍子不敢闯狼窝,他也不敢进大烟馆。邢老疙瘩和他不同,要不是他爹像栓马一样栓着,早成了大烟馆里的一杆烟枪。方大下巴警告儿子,他什么时候抽大烟,就什么时候剁手。方老疙瘩一出家门,世间顿时变成一座大烟馆。那天两人卖完药材,各揣一袋沉甸甸的大铜钱。他们走在十字街上,被怀里钱袋子一坠,一溜歪斜倒进了道边大烟馆。方老疙瘩说好只抽这一次,第二次就让他爹剁手。季霖庭也发誓,第二次进大烟馆,就得被狼咬掉脚掌子。大烟馆是一缸糖稀,两个人是被粘住的蚊子,粘上就别想脱身。往后,他们卖完药材就抽大烟,连后脑勺上的小辫儿都忘了梳,更把铮铮誓言忘在了脑后。

  方大下巴帮季霖庭从井里捞上水桶,也把儿子推进了枯井。他以为像以前那样,只要把儿子圈在家里,与世隔绝就能戒掉大烟。那天他出去给马添回草的工夫,儿子已经把大烟抽完了。天上不能掉馅饼,却能掉下大烟泡。大烟藏在儿子心里,他能圈住人圈不住心。他拿过菜刀想剁断大烟枪,“咔嚓”一声,连儿子的一只手一起剁掉。方老疙瘩成了废人,但是用这只断手换来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戒掉烟瘾成了金疙瘩。他剩下的那只手,也成为一把响当当的过日子好手。

  季霖庭抽大烟越抽越上瘾,他爹逢恩庆愁得唉声叹气。方大下巴撺掇:“我儿子跟你儿子学,你得跟我学。”别说剁儿子手,剁一只鸡爪子,逢恩庆也下不得手。那天他从地里回来,见儿子还躺在炕上抽大烟。他灌下半斤白酒,在水缸沿上磨刀霍霍,要为儿子戒烟。“土埋子”跪在地上替丈夫求情,把头磕得像打夯。逢恩庆举起菜刀,要替儿剁手受戒。季霖庭下炕夺下菜刀,跪在父亲面前发誓戒烟。逢恩庆弄来一把老胡琴,让儿子拉胡琴唱曲儿。他说拉胡琴唱曲儿上了瘾,一定能戒掉大烟瘾。抽大烟能倾家荡产,拉胡琴唱曲儿卖唱还能养家糊口。

  季霖庭扔了大烟枪改拉胡琴,像杀鸡、锉锯、刮锅,扎耳根子牙酸反胃。他烟瘾发作,皮肉生疮骨头生疔,撞墙跳井上吊,要骑马去大林家店卖马抽大烟。父亲把自己一只手放在菜板上,举起菜刀,他一出门就往下一剁。季霖庭回屋操起胡琴乱拉一通,像锯木头、钝刀割肉、砖头蹭骨头,还不解痒就边拉边唱。

  那天晚上,季霖庭梦见胡琴变成一个美丽狍仙。狍仙皮肤和婴儿一样细腻粉嫩,能说会道莺歌燕语。狍仙说她就是和他栓在一块儿的狍子,当年本想一块儿成仙,在南碱沟遇上群狼。她舍身喂狼替下他,那截腿骨是给他的定情物。  胡琴成了狍仙,带他回到梦中的大草甸子。这里没有群狼和鬼吹风,只有狍子、丹顶鹤和白天鹅。狍仙陪他隔山打牛、指山卖磨,品评世事、揶揄家长里短,谈天说地指桑骂槐。他除了拉胡琴唱曲儿,对任何事情隔行如隔山,在家里横草不拿竖草不动,更不动一下铁锨镐头。老人辞世土地荒芜,家里断顿。老婆让他到地里干活,他说弓不离手曲儿不离口。让他到南园赶鸡,他跑去南碱沟赶狼。让他喂猪,他给猪拉胡琴唱曲儿。猪听上了瘾,他不拉胡琴唱曲儿就绝食。

  季霖庭抽大烟败家,拉胡琴唱曲儿更败家。形容季家又换了四句话:家里没贼儿,肚里没食儿,炕上没席儿,身上没皮儿。他家铺不起炕席,大人孩子贴肉皮睡土炕。别人干活在手掌上磨出茧子,他家人肩膀头和屁股被土炕磨出茧子。和夏屯马换臣家不一样的是,季家人脖子上还多了一圈茧子,是盖笸箩簸箕睡觉卡的。他家孩子的胳肢窝经常起泡,是找财主邝守仁家孩子玩,赶上人家吃饭,用胳肢窝偷着夹热豆包烫的。他家孩子的舌头,都被大车轱辘粘掉几层皮。别人家孩子大冬天拿他家孩子取乐,让他们舔大车轮胎,再给一个粘豆包补偿。

  老婆苦口婆心劝丈夫,不能光图自己乐呵不顾家。季霖庭说:“等我练成了手,就能养家糊口。”老婆说:“谁花钱听你杀鸡、挫锯、刮锅?等你挣回钱,大人孩子后腚早被土炕磨漏,饿成人干!”方老疙瘩只有一只手还能干正事儿,季霖庭有两只手都不干正事,老胡琴成了他的新的大烟枪,还不如没有手。

  过日子枯了源头,季家的穷日子没有尽头。锅底生锈盖帘长毛,灶坑没有火星儿,把鞭炮填进去都点不响。季霖庭的琴艺却水到渠成炉火纯青,拉一手好胡琴,练出好口才好唱口儿。谁家娶媳妇、发送老人、贺寿等,都请他唱堂会。

  东北“二人转”有三百年历史,产生在田间地头、南北土炕上,被广大的东北人所喜闻乐见,“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二人转”演出时两人一副架,一旦一丑既是演员也是人物,能今能古能文能武能洋能土能龙能虎,唱腔成片甩腔到段,千军万马全靠咱俩。季霖庭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就是一个戏班子一台戏和一副架。他所见到的人遇到的事都是戏文,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场子就是舞台,几声干笑就是开场锣。他的拿手好戏是即兴演唱,不管丹凤眼还是绿豆眼,豁牙子还是歪歪嘴、勾勾鼻子还是蒲扇耳朵,都是为他生的笑料噱头和包袱,信手拈来随意抖开。不管老天爷还是土地佬,高个子脑瓜皮还是矬子脚后跟,他都能用来嬉笑怒骂一勺烩。唱到悲情时砖缝淌泪,逗乐子时让马笑背了气。谁要起哄找麻烦,被骂得上吊前还得喝彩扔铜子儿。他说口时也拉胡琴,变戏法时也唱曲儿。他编戏词给人看相算命,预测凶吉财运,十拿九准。季霖庭现编现唱唱完就忘,重唱一遍重编不重样。他编的戏文被移花接木流传百年,有的至今还在舞台上演唱。有人说季霖庭拜名角徐生为师,那是高抬他。他根本不知道徐生是谁,只为戒掉烟瘾恋上“狍仙”,才拉胡琴唱曲儿。

  那当时在中国,两个人的经济状况及其相似。一个是北平的北京大学教授李大钊,同时兼任四所大学教授,再加上稿费,月收入三百块银元左右,本该过上稳定富裕生活。他每个月近三分之二的工资用作党的活动经费,剩下一部分接济贫困进步学生,一家人寅吃卯粮生活清贫。北大校长蔡元培要求学校会计科,在每月发薪水之际,必须先扣除李先生的一部分,亲自交给李夫人,以免她做无米之炊。另一个是北大荒大草甸子说唱艺人季霖庭,他除了唱堂会挣钱,还顺道挖药材、套黄羊、刨鱼、药天鹅、拣雁蛋、撵野鸡、提媒、算命、打听“根”等,衣食无忧吃香喝辣。他没学生可接济,也没参加任何党派,生就一双漏空手,刚把铜子儿抓到手,就顺手指缝“哗哗”往下漏,接济的“穷人”都比他好过。

  “土埋子”越来越不像个鬼,屯里人开始和她来往。季霖庭越来越不像个人,凭好日子不过不闹正经的,挣了钱随手送人装大头,没人愿意和他往来。

  那天,季霖庭去大林家店,在道上拣了个烧得焦糊的掏火耙,心中顿时有戏。他用一缕麻劈儿把掏火耙绑在腿上拖着,边拉边唱。孩子们跟在他身后,模仿他拖着一条腿走路。观众知道今天又有好戏,他刚到十字街就被围住。他解下掏火耙插进后脖颈,席地而坐,即兴演唱诙谐小调《扒灰》,贬损无良下道的公爹,奚落不守妇道的儿媳。二十年前丧老妻,二十年来单身一……只要公公不嫌弃,半作儿媳半作妻……观众们一边喝彩,一边下雨般往场子里面扔铜钱。开始,地面被铜子砸起呛鼻子的尘烟,等铺满一层,只听“叮当”响,不见地冒烟。

  季霖庭折腾半个时辰,把一出戏唱完。他放下老胡琴,刚划拉地上的铜子儿,手被一只大皮鞋踩住。他抬头一看,吓得“扑通”一声坐在地上。那人身穿黑大布衫,戴一顶黑礼帽,鼻梁上架一副墨镜,让人头皮发乍。他知道是“狼探子”,大喊:“狼探子来了……”那人大褂下面尾巴梢一闪,一转身没影了。人们以为他在玩戏中有戏的把戏,趁他六神无主之时,一窝蜂抢光了地上的铜钱。

  那天下半晌,季霖庭回家路过南碱沟,羊草丛中突然冒出一排黄压压的群狼,把他团团围住,一对对眼睛露出绿莹莹的凶光,阴森森地审视他。他早知道群狼不会放过他,现在躲避为时已晚。太阳一点点落下去,他的心一点点悬起来。此时见不到半个人影,任何人不知道他即将葬身狼腹。他索性席地而坐,为自己演唱一出《天收我》。他闭上眼睛边拉边唱,天塌地陷不管。他拉的什么唱的什么,自己一概不知。他特意仰起头露出脖子,让狼一口咬断喉咙少遭点罪。他琴声激昂曲调悲愤,迎接那撕心裂肺、开肠破肚的时刻。一阵膻风扑面而来,“劈里噗娄”一阵响,群狼把他扑倒在地。呛人的草屑和尘土、野兽身上和嘴里的腥膻味儿,熏得他透不过气。无数只野兽在他身前身后奔跑、腾跃,无数只兽爪在他身上踩踏、撕扯、争夺、嚎叫、呻吟、喘息,无数锋利的牙齿在杀戮、撕咬。

  他感受到一股股亲热气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黄昏的大草甸子上,无数只狍子奔腾而来,撞开群狼,隔出一条通道。一群健壮的狍子轮番用嘴巴拖着他,在羊草上滑行。外围的狍子堵住群狼进攻,一只只被咬死。不时有狼从狍子头顶腾跃进来,没等落地,就被迎头而撞的狍子同归于尽。一条狼从后面撕开缺口,一口咬透他的一只脚掌,用力往外拖。狍子接二连三地跃起来,用身子猛砸。狼无法招架,脊梁骨和肋条都被砸断,临死前“咔嚓”一口,咬掉他半个脚掌。

  丈夫天黑没回家,“土埋子”知道凶多吉少,赶紧找“老酒糟”救人。“老酒糟”喊人提马灯带上老洋炮,骑马去南碱沟。他们一出屯子,就“轰隆”“轰隆”地鸣枪壮胆,吓跑了仍在殊死搏斗的狍子和群狼。半路上,大伙儿发现一片片血乎淋拉的死狍子,有的还从腔子里往外冒热汽。一堆死狍子里面,露出一颗血葫芦人头。“老酒糟”提了马灯上前辨认,不是季霖庭,那颗脑袋说:“我是季霖庭……”“老酒糟”吓得蹦了个高,众人拖开死狍子,从他怀里抱着那把老胡琴确认,此人就是季霖庭。他一只脚掌子没了,只剩下半截脚骨娄。左金堂解下裤腰带,勒住他脚脖子止血。邢六子脱下小褂撕成条,为他包扎伤口。

  大伙儿把季霖庭扶上马背,直接送到宋先生家。第二天,大伙儿来到大草甸子上,像确认义士一样查实,一共死了二百八十三只狍子。有的狍子剩下一半身子,有的剩下一条腿,有的被咬断脖子,有的被掏空内脏,有的脑浆迸裂。浑身囫囵的狍子被汗水浸透,拖人活活累死。众人挖了座大坑埋葬狍子,挖草垡子堆坟、圆坟,跪地行三拜九叩大礼。不管人还是野兽、树墩子还是水泡子,只要做了好事善事,边外人都感恩戴德铭记在心,称这里为“二百八十三只狍子坟”。

  宋先生医术再高,也不能让季霖庭再生出一截脚掌。他伤愈后成了残疾,一条腿走路画圈。麻烦事就怕开头,接着就一桩桩地没完没了。他不能出去拉胡琴唱曲儿,还不能到地里干活。不管他以前白送给多少人多少大铜子儿,眼下没有一个人送给他一粒粮食。六个孩子张嘴等着吃饭,屯里人能接济一天不能接济一年,能接济一年不能接济一辈子。季霖庭最痛恨为富不仁的财主,落井下石的小人,南碱沟吃人的群狼。他宁肯要饭、饿死、到南碱沟求狼,也不张口求财主邝守仁。家里眼看断顿了,“老酒糟”把粮食都给了他家,自己也得靠别人接济。万般无奈,季霖庭只好厚着脸皮,去邝家借粮。邝守仁不但见死不救还拿话刺打他:“你求我还不如去求玉皇大帝。”说完把赶出门外。他恨死了邝守仁,只得半夜三更到街门口磕头念咒,乞求玉皇大帝恩赐粮食,别让他一家老小饿死。天亮后,街上真的放着一口袋苞米碴子和一口袋小米。老婆问他在哪儿弄的粮食,他神秘地说:“我做好事善事,玉皇大帝都在天上看见了,特地给我的恩赐。”

  老婆信以为真,让孩子们记着,等到别人有难,砸锅卖铁也要帮。

  每当要断顿了,季霖庭就半夜三更到街上磕头念咒,乞求玉皇大帝恩赐,天亮后去街上背粮,还不耽误早上做饭。他临死都不知道,求完天神回家睡觉,邝守仁偷偷把粮食放在他家街上。让季家孩子往家里偷豆包,也是邝守仁的主意。豆包烫坏了季家孩子胳肢窝,他让老婆把刚出锅的粘豆包晾凉,再放到外面。

  季霖庭刚扔掉拐棍,就一步一画圈来到“狍子坟”前磕头谢恩,许愿来世一定托生狍子,做狍子的孝子贤孙。第二天他拖着一条瘸腿,到大林家店拉胡琴唱曲儿。他以前打场子,都模仿瘸子走几圈,攒足噱头才拉胡琴开唱。人们都把他当成瘸子,正常走路才不正常。人们盼了他半年,见他一瘸一拐地走路,还以为他黔驴技穷故技重演。季霖庭声泪俱下地演唱南碱沟遇险、被狍子搭救的经历,几次哭得唱不下去。没有任何人相信,对他的表演感到失望,头一次冷场。

  那天,全屯人给“大鲫瓜鱼”烧三周年。在席上,季霖庭拉着老胡琴,即兴演唱悲情小调《鲫鱼翻》。在这种场合,他只唱净口儿,大伙儿感到不过瘾,逗引他来点儿荤的。季霖庭从来不下道,谁逗引他下道,他就拐弯抹角骂谁。

  因为儿子抽大烟,方大下巴方记恨至今,说:“幸亏你害我儿子一个人,你要是领大伙儿一起挖药材抽大烟,张老万屯就得叫张老拽屯!”儿子说:“我爹剁我的手,你爹怎么不剁你的手?你是拿我垫背,杀人不见血、借刀杀人。”

  季霖庭没脸见人,去钻方大下巴裤裆,在笑声中拿腿就走,但是被老胡琴死死拽住。他一边和老胡琴撕扯一边唱:“谁让你不长锅巴长下巴,不生疖子生疙瘩。老鸹挨刀凤凰留,借刀杀人有缘由。春种谷子秋收莠,老等不飞地上走。不记好处专记仇,再有难处谁出头?三掌鸭子五腿狗,不剁你手剁谁手?”

  唐中满说:“哪条狼和狗串秧子你能打听准,哪只黄羊跑破鞋你找到卧子,你老婆是人是鬼你怎么没打听准?”季霖庭唱:“王八兔子有根底,一头骡子算老几?驴生马下往外挤,墙砖缝里生下你。七尺檐头三尺坟,阴阳隔着一扇门。大红棺材往外抬,不死怎能弄明白?要不你先走一步,看完回来再告诉。”

  胡金贵说:“你在外面装财神爷,耗子戴帽子充大头,你也给我一块大洋,我半年没吃肥肉没沾油水了!”季霖庭唱:“雪中送炭给寒人,有钱就得给穷人。谁要接了不义财,早晚还得转回来。人生不过一粒尘,好人好报是金银。行恶无路善有门,张三修行也成神。想吃肥肉得磕头,让我孙子沾点油。”

  季霖庭顺手往天上一抓,扔给胡金贵一块大洋。胡金贵跪地连磕三个响头,叫了三声“爷爷”。他摊开手掌一看,大洋变成一块破盆瓦砸成的轱辘钱。

  “老酒糟”看不下去,数落季霖庭:“你个王八犊子骂天骂地不犯法,骂本屯乡亲就是丧良心。你骂的人哪个没帮过你?哪个没救过你的命?你能骂人,怎么不去南碱沟骂群狼?大鲫瓜鱼做人心诚说话算话,大伙儿才拿他为重!”

  季霖庭开玩笑说:“大伙儿赶紧回去磨大钐刀,我明天去南碱沟喊群狼开堂会,三天之内,肯定让大伙儿去打羊草。”“老酒糟”较真了,说:“大伙儿都听见了,你可得说话算话,不是你唱曲儿,说能摘下天上的月亮,用大年初一的月黑头子遮裤裆。”季霖庭唱了段《吹牛不是吹牛逼》,赶紧借坡下驴回家。

  “老酒糟”把季霖庭的话当真,来到季家,让他去南碱沟和群狼通气。季霖庭被逼上架,说明天就去。见“老酒糟”把丈夫推往火坑,“土埋子”指鸡骂狗往外撵。“老酒糟”还不走,她就脱了裤子抓虱子,“老酒糟”赶紧离开。

  第二天吃完早饭,季霖庭藏好那截狍骨,夹着老胡琴走出家门。他告诉老婆去霍地房子给人唱堂会,拐过张老万坟去了南碱沟。他话已出口不能反悔。做不成第二个张老万也得做第二个“大鲫瓜鱼”。大草甸子是只大狍子,茂密的羊草是狍绒,他是只小狍子。大草甸子是只独狼,茂密的羊草是狼皮,他是狼嘴边一块肉。他走了半个多时辰,来到南碱沟边上。让他惊奇的是,那丛榆树墩子变成一堆灰烬,地上散落一张羊皮和羊下水。一定是天神降临,在南碱沟烤羊。

  爷爷奶奶在大草甸子生死辗转十一天,他们终于遇见了边外人。边外人皮肤干黄,牙黄,嘴唇被烟熏得焦黄,生着一撮黄黄的山羊胡子。他说话不紧不慢撇声拉语,像老牛咀嚼一把干黄的羊草。他胳肢窝夹了一把胡琴,像逮住一只大蚂蚱。他双手插在袖筒里,靠嘴猛吸一口气,闭住嘴巴用鼻子一喷,“哧”地擤出两筒鼻涕,鼻孔干干净净。那人说话听不懂,父亲给他们当翻译。边外人连连给全家老少作揖:一遍遍说:你们一家五口人是天神下凡,大草甸子没有一个。

  爷爷以为儿子迷迷糊糊说梦话,边外人是个傻子说胡话。季霖庭见那女人一只胳膊?着大筐,手里扯个小闺女,灰头土脸仍是个美人。那男人胡子拉茬浑身灰垢,一双鹰眼炯炯有神。他挑着两只破笼子,一头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另一头装个小小子。他累得眼看快站不住了,仍没放下肩上的担子。他们能从南碱沟里活着出来,这男人不是张老万转世,也是武松和李逵再生。这女人不是孙二娘也是铁扇公主。三个孩子不是哪吒和小红孩,也不是凡人。他翘起那只好脚,向南碱沟深处眺望。从天根底下到眼皮底下,羊草纹丝不动,一根狼毛都不见。

  季霖庭问:“你们从里城家过来?”爷爷说:“我们走了十一天。”

  在嘎古地方遇见嘎古人和嘎古事,在大草甸子是常事。季霖庭越扯越扯不清,爷爷奶奶越听越糊涂。爷爷指身后:“那片大洼地,草齐腰深。我们在里面转了十多天。”季霖庭问:“你从哪儿弄的大钐刀?”爷爷说:“在大洼地里拣的。”

  季霖庭见大钐刀上面全是血,大惊失色:“你砍什么了?”爷爷说:“砍狼。”季霖庭浑身一哆嗦:“砍死几条?”爷爷说:“百八十条。”他转身就走,一瘸一拐走得飞快。爷爷放下挑子撵上去,把他拖回来,气愤地说:“你怎么见死不救?妈拉个地瓜!”他把“妈拉个巴子”骂成了“妈拉个地瓜”,自己也笑了。

  奶奶央求:“大哥,你快领我们找个屯子住下吧,孩子饿得不行了。”

  季霖庭连连摇头:“群狼不但杀不绝,没死的狼还得召来更多的狼。”

  爷爷说:“你不看大人看孩子,领我们住一晚上歇个脚,明天就走。”

  季霖庭嘴唇哆嗦:“你们和南碱沟的群狼结下血仇,人留天留狼也不留,大伙儿都不得消停。我为我们一屯人好也为你们一家人好,你们还是快走吧。”

  奶奶要哭了:“我们人生地不熟,大人孩子都走不动了,往哪儿走?”

  季霖庭说:“往西走是三撮房,往东南走是沈地房子,越远越消停。”

  爷爷说:“我们能走百里也能走几千里,我不信边外人都见死不救。”

  季霖庭说:“兄弟,你走,也得把大钐刀扔了,现在扔,赶紧扔。”

  爷爷眼睛一瞪:“你想让狼把我们吃了是不是?妈拉个巴子!”

  季霖庭说:“兄弟,大钐刀上沾着狼血,你拿到哪儿,群狼会跟到哪儿。”

  爷爷听完大鲫瓜鱼”的故事,又惊讶又生气:“大鲫瓜鱼为你们屯杀狼让狼吃了,你们连骨殖都不给收回去,你们边外人真不讲人情礼道。”

  季霖庭说:“不是不讲人情礼道,没人敢来南碱沟,来了也是送死。”

  爷爷宾服地说:“大鲫瓜鱼是条好汉,能让狼咬死,也不能让狼吓死。”

  奶奶一下转过向,说:“希录,你把洼地当成沙湾底,再看看。”

  爷爷把洼地四外圈想成西山砬子、沙岗后、地东头、南海底、南山头、西边子、大沙岗子、大鼓堆、长条子,一下辨别出东西南北。他们在哪里打尖、哪里遇上狼、哪里是羊草坑,在哪里和狼拼命,一清二楚。父亲看见的一串串小猴儿、一块块小土坷垃,都是屯子。屯子隐藏在羊草丛中,风刮草低露出来,风停草平看不见。在里城家,大海是蓝色的大草甸子。在边外,大草甸子是黄色的大海。在海里,没有船寸步难行。在大草甸子上,只要能走,千行百里挡不住。

  爷爷说:“大鲫瓜鱼是好样的,我不怕狼,我去替他收骨殖发送。”

  奶奶解下亚麻布包袱皮:“用这个包骨殖,往‘大鼓堆’那边走。”

  爷爷扛了大钐刀拿了亚麻布,进了南碱沟。

  季霖庭眼睁睁看着里城人走进南碱沟,站在那里傻了一样。

  不一会儿,爷爷提一包骨殖回来。季霖庭从丝丝缕缕的布筋子上认出,这就是“大鲫瓜鱼”穿过的麻花棉裤。他跪在地上,对着骨殖连磕三个头,大声说:“兄弟,里城家来能人了!为你杀狼报仇来了!救咱们张老万屯了!请你回家了”,给爷爷磕头,“兄弟,你是二朗神下凡,张老万屯指望你了,跟我回屯!”

  边外人为了保暖,房基向地下窝进半尺。有的老房子窗台和院子平齐。谁家牲口没栓住、猪跳圈,顺着窗台能直接上炕。用苇草做房盖,像戴了顶遮住膝盖的大草帽。冬天风再大,不用担心房盖被掀翻;雪再大存不住,顺房顶斜滑下来。

  有的人家有院墙,规规矩矩像个样。有的人家孤零零几间草房,草垛、秫秸垛随意堆在门前,鸡刨狗挖随便祸祸。有的人家没有牲口圈和猪圈,在院子里埋根木桩栓牲口,有的人家牲口和猪散放。屯中没有直溜溜的街道,大伙儿随意盖房子。看样子住家不少,其实没住多几户人家。每年阴历十月底,里城家场院活儿才干完,开始储存冬菜。边外在九月底,场院活儿就得干利索,否则一边下雪一边打场,粮食和了烂泥。里城家到了冬月才上老冻,此时的边外,地面冻的实实惠惠。

  小西山的冬天,老碾房是光棍们的乐园,里面篝火熊熊。边外大草房里,男女老少坐在大炕上,说荤的唱素的,烟袋锅里面燃烧着激情。自从南碱沟闹狼,除了烟囱没断什么都断了。季霖庭把里城一家带到屯里,“老酒糟”赶紧让老婆做饭,招待客人。奶奶一边洗脸一边睡觉,爷爷一边吃饭一边打呼噜,没等说句感谢话,躺在炕上睡着了。“老酒糟”腾出正屋给客人住,自己一家住厢房。

  “老酒糟”钦佩里城人是条杀狼好汉,一半喜来一半忧。喜的是南碱沟逞凶的群狼,终于遇上敢开杀戒的狠手。忧的是,群狼会更加凶残地报复。当他看见自己那把大钐刀沾满狼血,顿时傻眼了。亚麻布里包着“大鲫瓜鱼”的骨殖,差点把他吓背了气!今晚,群狼得把里城人一家、他们一家、全屯人嚼成骨头渣子!他把季霖庭叫进厢房,狠扇他个大嘴巴子,低声骂:“你个王八犊子,不但害了里城人一家,害了我们全家,也害得全屯人没了活路!你往回领人、拿大钐刀拿骨殖,晚上群狼闹屯,你给家家户户挡着?”季霖庭捂着脸小声说:“我惹的祸,我把他们领到我家。”“老酒糟”说:“你家连张炕席都没有,让里城人光腚磨土炕?狗都嫌寒碜!”季霖庭说:“我把他们送到霍地房子。”“老酒糟”说:“你还不如送回南碱沟。屯南杨老八的房子空着,让他们先去那疙瘩住。”

  季霖庭急了:“把里城人往狼嘴里送,养孩子不长屁眼!”“老酒糟”说:“我们先去把大鲫瓜鱼骨殖埋了。”两个人拿了铁锨,在屯南张老万坟旁边,挖个坑把骨殖埋了,先入土为安。到了家门口,两人也没商量好让里城人住哪儿。

  放在以往,“老酒糟”会杀猪宰羊,为杀狼英雄接风洗尘,十字披红牵马游街,到大林家店请功,为里城人盖一处一砖到顶的大瓦房。“老酒糟”实在让南碱沟的群狼祸祸怕了,再说群狼今晚就得血洗张老万屯,想跑都不跟趟了。

  屯中搬走的八户人家,都是孩子被狼叼走,大人被狼咬死。屯南杨老八没白没黑地到南碱沟打羊草,全家老少十一口被群狼灭门。群狼在他家院子里打尖歇脚,谁敢去收骨殖?等里城人睡好歇好吃饱喝足,劝他赶紧带全家回里城老家。今晚上,说什么也不能让里城人住屯外。“老酒糟”让媳妇带着孩子们,趁天黑前赶紧回娘家。媳妇不敢走,要和他一块儿走。全屯人都走,他也得留下喂狼。

  爷爷奶奶睡觉机灵,知道给边外人带来麻烦。不顾“老酒糟”和季霖庭挽留,带孩子去了屯南。“老酒糟”叫来方大下巴、小猪倌和左金堂等人,一块儿去屯南杨老八家,帮里城人收拾房子。大伙儿宁肯背上不仁不义的名声,也不敢去屯南。“老酒糟”借坡下驴,让季霖庭把半面袋苞米碴子背到屯南。季霖庭敢去南碱沟不敢去屯南,在里城人身后喊:“杨老八是绝户,家里的东西随便用!”

  杨老八是猪腰子窝棚人,因为南碱沟出羊草,慕名来张老万屯落户。他家就像小西山南头子董西金家,住在离屯半里地远的最南头。他当初在这里选址盖房,只图离南碱沟近,多打羊草多卖钱。他打羊草红了眼,就像爷爷当初在沙岗后和西山砬子开地,白天晚上连轴转。那天,杨老八在南碱沟打羊草,突然觉得有事。他扛着大钐刀跑回家,只见全家老少十口人,成了白森森的骨架。有的狼在舔嘴角的血迹,有的狼在舔骨头上的血丝,有的狼在嚼骨头渣子。杨老八挥舞大钐刀,怒吼着扑向群狼。群狼知道他又累又饿,逗引他耗尽了体力,一拥而上将他大卸八块。打这往后,屯南成了张老万屯的禁地,群狼的乐园,冤魂的坟窟。

  杨家像一处乱坟岗子,院里院外杂草丛生,人的骨殖七零八落。一把锈得癞癞嘟嘟的大钐刀,刀把上仍紧紧攥着一双筋骨相连的手骨。地上散落着烟袋、火镰、大靰鞡头子,被撕成条条缕缕大棉袄、棉裤、棉手闷子、羊皮棉帽子。两根大腿骨被野兽啃细,肩胛骨被啃秃,肋巴条被嚼成渣。除了头骷髅,没有一块囫囵骨头。骷髅张着大口,黑洞洞的眼窟窿里喷射不屈的怒火。杨老八和群狼拼到最后一口气,最后一根骨头一块肉。每片草叶每根草梗,都见证了人狼大战的惨烈,每块土坷垃,都目睹了群狼贪婪的饕餮。屋里炕上地下锅台,生长一堆堆一簇簇枯萎的谷苗、高粱苗、小白菜苗和小萝卜苗。植物之间,散落一根根一堆堆人的骨头,一堆堆狼粪、一窝窝狼又臊又膻又臭。经历过大草甸子的生死洗礼,爷爷和奶奶不再害怕。有个落脚之地遮风挡雨、吃饭睡觉,他们知老足了。

  屋里的锅碗瓢盆、水梢扁担、铁锨镐头、桌椅板凳、针头线脑、铺的盖的、吃的用的,过日子的东西一样不少。狼不是土匪胡子,贪的就是一口肉。锅里煮的大碴子,已经变成乌黑的焦碳。灶坑旮旯,是一堆乱糟糟窝成一团的骨殖,一截烧剩下的烧火棍和丝丝缕缕未烧透的花布、红裤腰带、绣花小鞋等。奶奶看见一团油黑密实的发髻,知道这是一个年轻、可怜女人,忍不住大放悲声。她把簸箕磕干净,到炕上被垛上扯出一床棉被,撕下一方白被里子放在上面,跪在地上分拣骨殖。这女人的衣襟、袖口和脖领,都绣着牡丹花,让她想起小西山的小花脖子。这女人胯骨宽好生养,腿骨长个子高,长的肯定好看。她手骨细长心灵手巧,针线活肯定和小花脖子一样好。小花脖子不想死就死不了,跳海还被人救上来。簸箕里面的这个女人,一点死的念头都没有,群狼让她死她就活不成,连自己男人都救不了她。在海里淹死的人变成“死早”,还能留一具完尸上岸,有精气报丧。边外人在家里让狼吃了,变成骨头渣子和狼粪,连骨殖都没人敢收。

  奶奶在骨殖里,拣出一对银手镯子、一根银簪子、一只生了绿锈的铜顶针、一对玉石耳坠。她把这些东西用白布包好,为女人陪葬。一恍惚,奶奶眼前出现一个女人影子,满脸是泪跪地施礼,感谢为她收尸和她一家人收尸,等到来世再报。她告诉奶奶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柜子里有几块布料,你们大人孩子做什么衣裳。箱子底下,还有多少大铜子儿。奶奶刚要和那女人搭话,群狼从街上进了院子,扑进屋里……那媳妇正在做饭,刚把苞米大碴子下到锅里盖上锅盖,刚蹲下来往灶坑里面填草,群狼已把她按在灶坑下,啃成一堆骨头……奶奶进屋打开柜子,翻出一叠布料。她用一块最好看的花布,在白布外面包了一层。

  爷爷在院子里搭了座灵棚,拣好杨家老少骨殖,用布包好。他掂量骨殖的沉重确定年长年幼,对上辈份,磕头烧纸,按里城家的风俗规矩,为杨家举行祭祀仪式。等守完一夜灵,明天一早把骨殖挑到张老万坟边埋了,让冤魂入土为安。

  爷爷奶奶清除屋里的狼粪狼尿,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的井台高,狼还没祸祸。爷爷打上一筲筲水,把家具进行一次大清洗,屋像屋地像地炕像炕,能住人了。奶奶把锅镪了一遍又一遍,刷了一次又一次,点火做饭,正式安顿下来。

  那天晚上,屯里家家户户没人敢睡觉。男人们拿着刀枪棍棒和老洋炮,守卫在家人身边。女人们不敢脱衣裳睡觉,围着被子坐在炕上,把孩子们紧紧搂在怀里。不知什么时候,群狼跳进院子撕破窗户跳上炕,一家老小就被咬死啃成骨头。再是为住在屯南的里城人揪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传来大人孩子的惨叫声。

  全屯人苦苦熬到天亮,除了一惊一乍地吓唬自己,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定是半夜三更,南碱沟的群狼吃了里城一家老小。熬到半头晌,大伙儿才敢从门缝往外看。外面阳光刺眼,他们以为是群狼绿莹莹的眼睛。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以为是群狼的阴谋。“老酒糟”冒死出去,什么都没有。他召集一群人拿了老洋炮和大钐刀,战战兢兢来到屯南。只见杨老八家街上门口、院里院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连通往屯里的小道,都清理垫平。里城家董希录两口子,把被群狼祸祸成坟圈子的杨家恢复原貌。季霖庭站在街门口,大喊三声“董希录”,没人答应。大家一抬头,只见张老万坟那边有人挖地,还有女人和孩子。季霖庭跑过去,回来告诉大伙儿,说董希录正在为杨老八一家挖坟坑,准备下葬。“老酒糟” 赶紧让大伙儿回家拿铁锨镐头,烧纸、香烛和供品等,来到张老万坟。

  董希录挖完十一座坟坑,全家老少五口人都戴着孝帽子。眼前的情景,让大伙儿深深感动。南碱沟那边露出一排毛茸茸的狼脑袋,只是远远观望,不敢走近一步。董希录杀狼,也埋下了祸根。人们心里直忑忑,没有一个人离开,一块儿安葬了杨老八一家。大伙儿冒死来屯南看望里城人,劝他们赶紧回老家里城。

  爷爷带领全家在大草甸子展转十一天,九死一生没走一步回头路,好不容易找到屯子落下脚,哪能离开?再说回里城也是死路一条。人和畜生一样,都是人老实有人欺,马老实有人骑。他看好南碱沟的羊草,更看好这片黑土地。他净说掏心窝子话:你们让我走,群狼也让我走,南碱沟的羊草和这里的土地不让我走。

  季霖庭苦劝:董老弟,里城家有海的规矩,大草甸子上有草的规矩。谁坏了规矩都得大祸临头。我把你一家领进屯,不能囫囵着进来再大卸八块出去。

  哪怕院里院外挤满群狼,爷爷也不离开。南碱沟是一百个沙岗后,大片的羊草就是苞米高粱。他昨晚上一边守灵一边做梦,在南碱沟里“刷刷”打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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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回说到季霖庭的来路,他们家是如何落户南碱沟的。看来季霖庭是传奇人物,从小失踪被狍子养大,从此被狍子庇护,他的妻子“土埋子”来头更不寻常。到此,足以看出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这些迁徙到大草甸的人各个充满传奇色彩,爷爷奶奶遇到季霖庭就是绝路逢生,他们在大草甸南碱沟与诸多英雄好汉聚集,落户生根了,之后会衍生出怎样的传奇故事呢?作者每个人物刻画都细腻传神,故事传奇色彩浓厚,让人沉溺其中。推荐阅读。编辑:梁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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