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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大连搞副业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1103 发表:2021-11-12 12:55:19 闪星:2

摘要:车厢里,已经紧澄澄地挤进八十多个人。怕胀厢死人,带队的陶小鬼又让人在车厢四外加固一圈木杆,用粗铁丝拧紧,将二十多个小西山人和行李硬塞进去。我塞在最边上,后腰被死死地挤在杆子上直不起来,半个身子仰出车厢外面。汽车一路颠簸,我一路仰面朝天大口喘气,如同有抒发不尽的感慨仰天慨叹。我的腰椎骨,刚好硌在横杆上一块喉结大小的疤瘌结上,没被硌两截子纯属万幸。汽车开得飞快,路边树枝树叶草垛鸡食槽子牛角驴耳朵等,对我脑袋“噼里啪啦”地横抽猛扫死磕。父亲当革委会主任时,为给瞎董万空摘掉地富分子帽子,费老劲了。我为上大连才舍得戴的假军帽,出永宁没到潘家沟,就被一根柳条扫掉。为躲避一头慢悠悠越过横道的老牛,司机向外猛打方向盘,我脑袋“咣当”一声,被抡在路边一棵大树上反弹回来,就像挨了孙悟空一金箍棒,接着就爹一声妈一声地惨叫……

      那一年,公社“多种经营”办公室为各大队联系一项副业,到大连为一家部队医院砌大墙。小西山光棍多劳动力过剩,大队把名额全派给我们第七生产队。

  那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三年五月中旬,连日的大南风吹绽了槐花。小西山二十多个社员扛着行李,紧跑慢跑来到永宁联合厂。道边已经站满各大队搞副业的社员,每个人和每片树叶一样又各不相同,都能分出不同类别。人和动、植物都有相似之处,比如方脸大眼珠子的人器宇轩昂,像马和青松。性格憨厚朴实、踏实肯干的人五官平平,像老牛和高粱。脾气倔强火爆、动辄尥蹶子放屁的人,像犟驴和刺槐。贼头贼脑缩缩脖子左顾右盼的人,像耗子和墙头草。非男非女娘们胎的人,像骡子和谷莠子。坐不住站不稳抓耳挠腮的人,像猴子和水草。别看大部分富农成分,也许看常了,我只觉得小西山人顺眼。又是联合厂那辆大卡车,又是那个师傅开车。其他大队社员上完,才轮到小西山人上车,让我感到做为小西山人的悲哀。

  车厢里,已经紧澄澄地挤进八十多个人。怕胀厢死人,带队的陶小鬼又让人在车厢四外加固一圈木杆,用粗铁丝拧紧,将二十多个小西山人和行李硬塞进去。我塞在最边上,后腰被死死地挤在杆子上直不起来,半个身子仰出车厢外面。

  汽车一路颠簸,我一路仰面朝天大口喘气,如同有抒发不尽的感慨仰天慨叹。我的腰椎骨,刚好硌在横杆上一块喉结大小的疤瘌结上,没被硌两截子纯属万幸。汽车开得飞快,路边树枝树叶草垛鸡食槽子牛角驴耳朵等,对我脑袋“噼里啪啦”地横抽猛扫死磕。父亲当革委会主任时,为给瞎董万空摘掉地富分子帽子,费老劲了。我为上大连才舍得戴的假军帽,出永宁没到潘家沟,就被一根柳条扫掉。

  为躲避一头慢悠悠越过横道的老牛,司机向外猛打方向盘,我脑袋“咣当”一声,被抡在路边一棵大树上反弹回来,就像挨了孙悟空一金箍棒,接着就爹一声妈一声地惨叫。我一听不像自己叫唤,闭住嘴巴之后才判断出来,惨叫声来自身后。我怀疑脑袋是不是不在了,使劲晃了晃,还囫囫囵囵地连在脖子上。

  我身后一个牛一般强壮的知青,被同一棵树将胳膊撞成粉碎性骨折。还幸亏被我脑袋挡了一下,否则就得被撞成粉末性骨折。陶小鬼和司机都不是人揍的,有人受伤也不停车,汽车转弯都不减速。汽车向左拐时我就起了空,趴在人堆上面享受片刻。汽车向右拐我就倒了大霉,一车人压在我身上,直到头发扫到地面,快被压断气才正过来。折腾了四个小时之后,汽车终于停在大连那所驻军医院门口。车厢里的人挤紧了下不来,再说还有几道杆子箍着。部队只好调来一辆汽车吊,先拔几个瘦干楔子松缓一下,然后再依次下车。第一个瘦干楔子被被绑上汽车吊,拔的爹一声妈一声叫唤,快被拔脱节拔断了也没拔出来,就得三个瘦干楔子绑在一块儿拔。其中两个楔子被拔出来时一丝不挂,就像两个被扒了皮的黄鼠狼,后腰都被拔秃娄皮了。直至拔出十个楔子才见空当,这才一个个攀越栏杆下车。这一车拉了一百一十八个人,要是梁山泊好汉排坐次,就得火拼打起来。

  一群知青紧急把受伤的同学送进骨科进行处置,回来按倒陶小鬼就是一顿暴打。我的情况更不乐观,腰朝后勾勾不能往前拿弯,大伙儿还以为我还有闲心练功。知道情况后,王贵、太全、太举子好几个人分成两伙,一伙人在前面用脚蹬住我肚子,另一伙人在身后把住我肩膀头子,然后一声令下前蹬后推用寸劲,“嘎巴”一声把我的腰掰直了,还晃了我个前跄。幸亏小西山人有病有灾不当回事,病情严重就当成牲口处置,否则也在第一时间把我送进骨科,肯定要动大手术矫正,非高位截瘫不可。小西山人见了大队干部都发畏,哪能看得下眼公社干部被打?他们不但没找陶小鬼算账,还护着他拉偏架,好几个人被知青打得鼻青眼肿。

  陶小鬼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只眼睛像乌眼牛,额头鼓起个大包,心里鬼表面也像个鬼。他和没事人一样,把大伙儿召集到一座大房子里面开会。他说我们这次搞副业是给部队医院砌大墙,工期不多不少两个月。大伙儿都知道,现在城市人都下放到我们农村,而我们却从农村来到城市,是一步登天大换班。往后就得用这个办法消灭三大差别,让我们农村人进城。小西山的光棍们这回可拣着了,都能领个大连媳妇回家,权当帮他们上山下乡扎根农村了。大连人现在把我们农村人当成宝,见了农村小伙儿就抢到家里当女婿,因为舍出一个大闺女,全家人就不用下放到农村了,人家会算账。谁要是遇见两家都抢赶紧跑,没抢着的那家非把你打死不可。大连女的喜欢个高的,个矮的也别性急,都能找到。对我们农村人来说,砌大墙这点活和玩一样。从此后我们和工人一样,一天八个小时工作制。业余时间干什么?压马路逛公园谈对象,吃喝玩乐打扑克。我们住在部队医院里,有个头疼脑热的打针吃药像喝水吃饭,部队大夫医术高,有大病小灾就住院。部队还组织我们军训,投手榴弹打枪时注意安全别崩着。本来把我们安排住宾馆,一个人一个房间,睡钢丝床地上铺地毯,酒席宴菜都准备好了。城市有规矩,客人耽误吃的东西再好都得倒了扔了。因为知青胳膊坏了得住院,直接拉医院来了。你们这一百来个人先住几天大仓库,过几天再搬进宾馆,一天三顿细粮全是大米白面,晚上还有酒,酒足饭饱之后泡嫚,你们是掉进福堆里面了。今天晌午先对付吃一顿饭,晚上先住一宿。以后有事都找老甘头,他是你们工头。

  小西山人为了陶小鬼挨了打,他不但不说半句感谢话,临秋末晚还不忘泼几盆泔水:“小西山来的人大部分是地主富农,有什么破坏行为要及时揭发报告。在城市找媳妇,小西山光棍没有份。其他大队的人住宾馆,小西山人住工棚。”

  陶小鬼说完,和司机往外走。小西山人还得装成恋恋不舍的样子,和众人一块儿出去送。除了小西山人,大伙儿都把陶小鬼的鬼话当人话,埋怨打人的知青。参与打人的知青们都低着头,害怕被人告密。暂时回不去家还好说,要是一辈子回不了城可得不偿失。他们都想找陶小鬼陪礼道歉,已经晚了。陶小鬼刚走,医院营房处的刘处长和罗助理来了,讲了些注意事项。刘处长说,大连现在的社会治安情况很不好,当兵的外出,军帽经常被抢。社会上的小痞子成帮结伙,打架斗殴,动不动掏出刀子捅人、捅女同志屁股。他让我们没事别上街,上街必须三个人以上,根本没提住大宾馆一天三遍细粮等,更没提有病住院搞军训。

  ????监工老甘头也是“老干头”,干瘦没有水分,如同一只焙干的老坏鸟,勾勾腰缩缩脖子,大热天穿套水龙布工作服戴顶前进帽,手握一把尖头圆腚的长把小铁锤,和他长的一模一样。坐过火车的人都知道,这锤子是铁路工人用来敲铁轨的。他完全否定了陶小鬼的那套鬼话,说我这人没事就抽烟,说话呛人还得罪人。吃饭得就咸菜,我这人不骂人不说话,大伙儿多担待。我管了一辈子人管够了,得找个东西替我管,就是我手里这把小锤子。我的手有深浅小锤子没有深浅,哪一下敲狠了敲在骨头结上,肯定能疼一点儿,大伙儿都忍着点儿。天热了,本来让我们在工地搭棚子住,我把陶小鬼骂了,他才找部队联系了这间大仓库。

  午后一点,大伙儿才吃上饭,做得半生不熟的高粱米饭,炖豆腐。大伙儿刚躺在铺上歇一歇,老甘头“嗷”地一声:“驴操的这不是医院挺尸房,起来干活!”“母狗子叔叔”董明睡着了没起来,被老甘头一铁锤打在脚骨子上,“嗷”地一声跳起来,夹着行李卷一瘸一拐往外跑,还以为当盲流被“联防”端了老窝。接着,大伙儿去山上工地搬石头。过下过雨的黄泥地一跐一滑,大连的黄泥死皮赖脸,在脚上粘了两个大泥坨子,往树上蹭粘在树上,用铁锨刮粘在铁锨上。

  大伙儿从下午一点半搬石头,都滚成了泥猴子,一直搬到晚上六点半收工。如同囚犯遇上大赦,大伙儿赶紧吃完饭在水龙管子下面冲洗,准备好好睡一觉。众人又打错算盘,七点半又开始干活,拿铁锨到工地挖地基。在小西山从高处往下挖,挖几人深还是沙子。从低处往下挖半人深,才能见到一锨深的黄泥加石子儿,再往下是酥石棚。这里的黄泥层挖一个人深还不见底,粘锨甩不掉,费老劲了。在雪亮的电灯照耀下,谁想偷点懒停一下喘口气,保证被老甘头发现,轻了骂得你老祖宗在地底下发烧,重了就得挨锤子。挖到九点半回来,没有一个人顾得上洗,有的连衣裳都不脱,一头拱在板铺上枕着铺盖卷,马上呼呼睡着了。

  城市的自来水扎骨实凉,我常年洗冰水澡抗造,脱光了洗澡。让凉水一激醒醒了没有半点睡意,脑袋白天被树撞出那个饭碗大的包,像长了个皮枕头,一沾板铺就钻心疼更睡不着。我的腰虽然被正过来,只是勉强把两截身子连在一块儿,仿佛一使劲就断了。被撕裂的组织渗血发炎,肿起老高,干活时什么都顾不上,一闲起来不敢哈腰也不敢弯腰,一动弹疼的冒汗。我浑身一阵阵发冷,不住伸懒腰打哈欠,不解乏也睡不着,心“崩崩”跳。我知道坏了,伤处发炎发高烧。我下了决心,哪怕腰真的两截了也要坚持,决不中途回家,死也要死在大连。

  老甘头十点钟准时关灯,只他一个人不睡觉。他的床靠墙角,床腿垫了几块砖头。他坐在床上抽烟,对屋子里的情况一目了然。我好不容易伏下身子,在铺底提包里抓了本书悄悄出去,倚在昏暗的路灯杆上看书。临行前,父亲让我带上中学课本,没事就复习,说万一被大队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好有个准备。我差点笑出声,全盐场的人都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剩下一个人肯定是我。毕业那天,我的课本和书包都让我扔了,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只好拿了几本闲书应付。

  那是本破案集锦,书名叫《金色的盾牌》,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其中有一篇故事的作者叫“董超”,我在中间用黑笔写了个“云”字,拿给发小们看,说咱小西山出了个文化人,光棍董云超都写书了。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信了。很快,人怂货囊的董云超被调到大队当了团支部书记,在杨树房娶回个好媳妇。

  老甘头悄悄出来,蹑手蹑脚来到身后,用锤尖照我后脑勺敲了一下,疼得我一个高跳了起来。他这一锤虽然敲的不重,但敲破了血包。血水从我后脑勺、额头上淌下来,后面的淌进脖领子里,前面的顺下巴滴到胸前。当年,爷爷用连枷暴打姚连生没沾半点便宜,都让那棵树和老甘头的锤子在孙子脑袋上找平了。

  铁石心肠的老甘头,看了我的惨象心都不动。我们在昏暗的路灯下对峙半天,谁都不说一句话。最后他问:“你还看书吗?”我说:“看。”他手里的锤子动了动,但没敢举起来,说:“你可以看,看多长时间的书,就得多挖多长时间的地基。你准备看几个小时?”我毫不犹豫地说:“三个小时。”老甘头说:“你明天不能干活怎么办?”我说:“我能看书就能干活。”老甘头说:“你有手表吗?怎么记时间?”我说:“没有,我心里有数,沾一分钟便宜多干一个小时活。”

  老甘头没说话,转身回去。除了那本“董云超”,我还带了《虹南作战史》、《激战无名川》、《江畔朝阳》、《桐柏英雄》、《分界线》等。我去水龙管子下面,把被血水粘成一缕一缕的头发洗干净,看不下去书,静静地熬时间。我一会儿嘴对水龙头灌一通凉水,尿的尿比灌下去的水都多,道边让我尿发了河。大连这地方比小西山热出一个节气,我一边尿还一边出汗,浑身湿得透透的。不知不觉烧退了,脑袋和腰疼痛逐渐减轻。我慢慢下蹲、哈腰,明天早上还得干活。这一晚上我想了很多,想起了董家的祖祖辈辈,小西山的老老少少,一茬茬光棍们的苦恼,子孙后代的前途命运,冰凉的眼泪,冰溜子一样冻结在脸颊上。

  我用手抹了一把,知道不是眼泪,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是头顶上淌下来的血水。我又想起了掉爪子、姚连生、左金堂、“老酒糟”、王章、董华、尿罐子、小小王美兰、蓝小兰、徐梦莹,脑袋没被树撞两半没被锤子敲碎,也快胀得支离破碎。大房子里面的鼾声此起彼伏高高低低,像雨后的南洪子传来一片蛙鸣。一恍惚,我还以为在小西山西北地街上。我初出茅庐就步步不顺,仍不怨天尤人自暴自弃。相反,我认为是生活对我的考验。命运不让我得好,我也不让它舒服。我已经豁出去了,咱们走着瞧。只要没天塌地陷我还能喘口气,就要坚持到底。

  三星晌了,三个小时过去,老甘头没出来叫我。我终于有了倦意,连屋子都没回,倚着电线杆子站着睡着了。我猛醒过来,以为睡过劲了,天还没亮。我睡了两个小时,足够。在家里成宿挨父亲骂,我还睡不上这么多觉。我的腿站麻了,腰疼大劲了就不知道疼了,只是木胀胀的。我倚仗着电线杆子慢慢地坐下来,到天亮,也把腿歇过来。凌晨三点钟,老甘头把大家叫起来干早活,还扛石头。

  我的身体既是血肉之躯,也是钢浇铁铸,一趟石头都没少扛,一块石头都不比别人小。干完三个小时早工,六点钟回来吃饭,七点钟去挖地基。老甘头夸奖我:“叫驴都没有你抗造,这一骨娄黄泥地不好挖,人挤在一块儿窝工。其他人都到山上砌墙,给你一个星期时间,挖完了干什么都行。你干不干?”我毫不犹豫:“干。”老甘头又说:“你一个星期要是挖不完,所有的活都是白干。”

  早上三点钟,我照样和大伙儿一块儿干早工,吃完饭一个人去挖地基。

  妈妈过年切年糕之前,在刀上沾一下水就不粘。爷爷脱坯时,事先用水洗一下坯挂子,黄泥再粘也不沾框。假如爷爷干这活儿,除了用水洗铁锨,也没什么好办法。我准备一盆水,下铁锨之前在盆子里涮一下再挖,果然不粘锨,不但不累,进度还挺快。我已做好了准备,如果老甘头来干预,我就去找刘处长评理。老甘头根本没搭理我,也没来现场看过一次,好像没有我这个人一样。

  除了那回眼睛差点被扁担崩瞎,不管我身上心里受伤多严重,不出三天就痊愈。每天早上三点干活干到晚上九点半,好多人都累趴蛋了,我还觉得挺舒坦。黄泥再粘锨,也比用十根手指头捏油绳攀爬轻松。我常年举石头、胳膊夹着石头在沙岗子一跑半宿,搬石头扛石头半点不费劲。我虽然不能一边挖地基一边看书,我会“想书”,将生活中的人和事添枝加叶进行联想,人人都是一部大书。

  我对面是驻军医院教学楼,那天我正在地基沟里沾水挖黄泥,眼前一片鲜绿、红花璀璨,笑语声声香气袭人。一群女卫生兵课间休息,散步走了过来。她们穿着一样的绿军装,一样的红领章红帽徽,几十个人不分彼此。尽管我浑身污泥地位卑下,仍把她们当成一群徐梦莹,无比景仰地看着她们。老甘头说我比叫驴抗造,小西山人也说,西北地小小子驴都不换。来搞副业的人都说,小西山那个小子比驴还皮实。但是,小小王美兰认为我至高无上,徐梦莹对我一往情深,我同样会得到这群女兵的尊重。接下来的事情让我万念俱灰,连死的心都有。

  一个女兵说:“小毛驴你累不累?” 我以为上面过来一头小毛驴,伸着脖子往上看。一个女兵说:“看什么看?说你呢,”薅一把青草扔到我脚下,“小毛驴吃把草,休息五分钟。”我每天割驴草,可不止这么一小把。又一个女兵说:“那一次我们到连队去给战士打预防针,连队用驴吉普接我们。那毛驴见了我们,一个大东西一下从肚子下面伸出来。我赶紧喊:连长,毛驴肠子出来了!”女兵们笑得天翻地覆。一个女兵说:“我也遇见过一回,还问赶毛驴车的男兵:班长,毛驴怎么长了五条腿?”女兵们嘻嘻哈哈往沟里扔了几把青草,回去上课。

  一连好几天,我都被这群女兵羞辱取笑,对她们的好感一落千丈。有时候逢我从沟里爬上来,她们还往我嘴里喂青草,让我学驴叫,尥蹶子放屁。我本想用恶毒的语言回击,一想起徐梦莹就咽了回去。尽管她们的行为让我无比痛心,毕竟是我无比崇拜的军人。那天,那个羞辱我最厉害的女兵,竟让我表演“小毛驴伸腿”。我忍无可忍,放下铁锨去找她们领导。领导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女军官,对我非常客气。她听完我的诉说异常愤怒,当即召集女兵们开会。第二天,女军官带一群女兵向我陪礼道歉,几个女兵痛哭流涕。从此后那群女兵不见了,据说她们有的挨了处分,有的被送回原部队,羞辱我最厉害的女兵,被退回原籍。那当时当兵开始走后门,她们是属于“从后门进来的也有好的”之中差的那类吧。

  我从早到晚不停地挖黄泥,提前两天完成。老甘头没去验收我挖好的地基,他什么都没说,我什么也没问。那天早上三点,我仍和大伙儿一块儿起来,去出早工。我刚走到门口,屁股被老甘头敲了两锤子。我解读出锤子的含义:我说话算话,你可以休息两天。我从不睡早觉,又闲不住,就去厨房帮大师傅做饭。

  七年前我参加红卫兵大串联来大连时,没去过码头,一直觉得是个遗憾。吃完早饭,我一个人到码头看轮船。我衣服被汗水浸透,沾满黄泥一股怪味,怕被售票员赶下车,只好循着汽笛声往码头方向走。过往行人都躲着我,我后悔没利用早上时间好好洗个澡,洗一洗衣服。小时候我夏天光着脚走沙地,怕烫脚,绕来绕去专门挑长草的地方走。现在我也绕来绕去,专门挑没有人的地方走。

  我十二岁时来大连,看什么都高大。现在十八岁了,看什么都小了一圈。那么多知青、下放户和“五七战士”下放到农村,城里的人仍不见少。我估计走出十多里地,来到城市的尽头也到了码头。港务局大楼森严矗立不苟言笑,就像老家青石线外面矗立的山崖。据说大连市内不少大的建筑,都是老毛子和小日本留下来的。码头候船厅的入口,像巨大的蟒蛇蛇口,提着行李和包裹的旅客和军人出出进进。从外面就能看见,一艘艘万吨巨轮停泊在码头上。巨大的龙门吊吊臂转来转去,将货物出舱或者装舱,就像正在演出现代京剧样板戏《海港》。

  我身上太脏,和眼前的人们格格不入,想隔老远看看就回去。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来大连,低着头走进蟒蛇大口,进了候船厅。我站在玻璃窗后面,看得楚清清楚楚。乘客们排队从候船厅剪票口剪完票出去,下了梯子还得走老远,来到客船停泊处,再依次走上舷梯上船。远处海面上,停泊一艘艘不同国籍的万吨轮船。对比河口门子停泊的几艘风船,就像董华在沙岗后用黄泥建的码头。

  我正看得全神贯注,后脖领子被一只大手抓住。我没等转过身,被那人拖进一间屋子里。我站稳一看,眼前站着几个穿灰色制服头戴国徽的人。我在中学因为偷书被批斗时,见过穿这种服装的人,是公安局的。那一瞬间我猜测,是不是偷书的事还没完,是不是又被人告了。原来我一进候船厅就被便衣警察盯住,一直跟在我身后。

  那警察根据我一身脏衣服、一双雪亮的贼眼、走路姿势、动作敏捷度,断定我是个善于攀援的惯偷。他们把我和某桩系列盗窃案联系起来,轮番审讯。他们还让我脱光衣裳,让我绷紧一身结实的肌肉,原地弹跳等,如同当兵体检。直到驻军医院的刘处长和老甘头前来做保签字,他们才让我穿上衣服放我回去。

  第二天是“六一儿童节”,下面“体育场”正在举行运动会。我洗了澡穿上洗干净的衣服,以为可以出门、和城里人平起平坐了。我想看看城里学生能跳多高多远,跑的多快。小时候我看过一本民间故事集,一则故事叫《穿靴子的狼》:一条狼陷进泥塘,出来后四条腿沾了白泥,以为穿了漂亮的靴子,从此后可以在人类面前大摇大摆路过,仍落得被人类打死的下场。我和那条狼一样,穿了干净衣服也没用,刚靠近那道铁栏杆,就被一群学生发现,大喊:“小彪子!小彪子!”

  我被男女学生团团包围,西瓜皮和半截冰棍等,雨点般打在身上、脑袋上、后背上。我横冲直撞突出重围,一口气跑上莲花山。山顶上的石凹内积满一湾雨水,倒映的不是人类,而是一个肮脏的“驴人”!我只在早上冲个澡,还用肥皂搓了搓衣服,但是我天天在汗水中浸泡,和猪一样在烂泥中打滚,这些污垢早已浸透到骨子里,仅靠洗了次澡是洗不掉的,穿了套干净衣服更是欲盖弥彰。我看远远近近只有我一个人,脱下衣裳拼命搓洗,又洗了一遍澡,没洗之前什么样洗完之后还是什么样,倒弄混了一湾子水。我更加自卑,连小小王美兰给我都可惜了。

  衣服很快晒干,我穿上后一口气爬到山顶,这才慢慢回头,认真端详山下这座城市。它离我这样近,又那么遥远。这里再好也是别人家,我连边都不能沾。在这里,牲口、乞丐和小偷才是我的位置。那一刻,我彻底理解“母狗子叔叔”说过的话:莲花好看有主,外面再好也是别人家。等你出去不被人当人的时候,才知道还是小西山好……我还对母狗子叔叔充满了不屑,几天工夫就应验了。

  我头一次情真意切地想念时刻都想离开、永不回来的小西山。我再厌恶再瞧不起它,它也是我的家。从老李大河到南洪子、南关沿、南海底、河口门子,再从老石礁一直到东北海三道礓,从没嫌弃过我。陆地上,从沙岗后到西山砬子、南山头到北海头,每一寸土地、一沙一石一草一木,随时随地接纳我、到哪儿都没乱。也是那一刻,我头一次思念小小王美兰。不管我对她怎样冷漠、不理她伤害她赶她走,她仍对我关怀备至百依百顺。那些女兵和女学生,再高贵再漂亮再有文化,在她们眼里我连人都不是,是彪子傻子牲口。还是那一刻,我最想念的人是父亲,我彻底理解了他,更理解他对我的一片苦心。在天下所有人当中,只有他最在意我,对我寄予了山高水深般的期望。他恨铁不成钢,才用种种极端方式对待我,折磨我,就是为了让我活得有价值有尊严,活在世上被人当人看。

  再回家,我一定和父亲建立良好的父子关系,让他相信,我一定做一个让他骄傲的好儿子。我给父亲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构想他看信时的激动心情,一边流泪一边给我写信。我天天盼望父亲来信,也构思好给父亲回信的内容。

  那天,陶小鬼养好伤回来了,有人问他,大连媳妇在哪儿?我们怎么一个都没遇上?大宾馆我们也没住上,一直住大通铺。陶小鬼就像一部外国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墨索里尼总是有理”,说:“你是那块料,世上公鸡都哑巴了也是高玉宝。不是那块料,把你送到联合国也成不了乔冠华。”那天傍晚收工,许多人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走到身边,他们就停止议论。吃完晚饭我才知道,家里给我来了封电报,在陶小鬼那里。他怕我知道后哭瘫了麻烦,嘱咐众人瞒住我。我知道家里可能出了大事,又怀着侥幸心理,装做没事一样,在忐忑中等待。

  陶小鬼终于告诉我:“你爹得了重病,在永宁医院抢救,你赶紧回家见一面。”我接过电报,上面的译文是“父故速归”。我们父子间虽然处处矛盾事事作梗,有一点绝对相同,就是不能说死就死。我绝不相信父亲俏没声地死了,坚持说电报发错了。我没流泪,董太举听了,顿时泪流满面。他家是富农,他爹瞎董万空土改那年掉进冰窟窿,晚上爬回家,冻成掉爪子丧失劳动能力。父亲当队长时,年年都分给他家救济粮,当革委会主任时更是突破重重阻力,为他爹摘掉了地富帽子。瞎董万空经常对儿子说,没有西北地董程你大叔,就没有我们全家。

  董太举忍不住哭出了声,说:“还不如让我爹替董程大叔死了……”

  大伙儿在家时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待人恨,出门在外就是一家人。小西山人有的唉声叹气,有的眼泪巴擦,感到无法接受。他们给我凑了一堆零钱,为我收拾好行李。管伙食的太友大哥汗如雨下,给我两元钱。我也懵了,不住地说:“我爹让我回家考试,大队推荐我上大学……”小西山除了我不相信父亲能死,再就是“母狗子叔叔”董明。他一着急,说话“刚叽刚叽”更像母狗叫唤:“小西山人死光了董程也不能死!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王振升二大爷以为他幸灾乐祸,骂:“董程要是死了你不死,就把你个驴操的活埋了!你个大母狗子高兴了是不是?”两个人打到了一块儿,大伙儿还得给他俩拉架。众人架着我来到长春路十五路车站。没念过一天书的“母狗子叔叔”从后面追上来,说电报上名字不对劲儿,不是“董太峯”而是“董太举”。那当时,许多人写我名字不写“董太锋”而写“董太峯”。有人让我回去有人让我赶紧去火车站,争论不休。

  陶小鬼到医院给大队挂长途电话,才知道是掉爪子瞎董万空患急性胆囊炎死了。董太举一声没哭,说:“能让我爹死了,也别让董程大叔死。”从不流泪的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塞给他,一群人把他送到火车站。

  原来,“母狗子叔叔”要来电报,在路灯下仔细辨认,确认是“董太举”。孔家大队的薛大方当过老师,辨认后也说是“董太举”,陶小鬼才打电话确认。虽然一场虚惊,仍把我吓的灵魂出窍。那天晚上我给父亲写了封长信,嘱咐老人们注意身体,还有一大堆长命百岁的秘诀。其中之一是三九天跳冰窟窿洗冰水澡,能治好父亲的气管炎。到天亮我也没敢合眼,怕是“董太峯”再让我回家。


  董太举回到小西山,父亲出头大伙儿帮忙,处理完父亲瞎董万空的后事。他妈小白菜死的早,他两个姐姐出嫁,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家原来住东头子,土改后搬到前街,和陈洪和家住对面屋,是座低矮的小趴趴房。陈家住三间他家住两间,借用半间外屋地,一个大门出入。街上园子里,是曾经的老碾房。

  瞎董万空死后,陈洪和一次夜里出去给驴添草,听见瞎董万空在院子里一套套念古书,回来就病了。老陈家扒了自己三间房子,到西沙岗子南头盖了四间房子,和三爷家毗邻。董太举家没了外屋,墙壁朝东开的门变成大门出入。瞎董万空烧三七那天下了一场大雨,后园的水从破房框子涌进来,把两间破房冲得一干二净。董太举无家可归,住生产队场院窝棚里。为我的事父亲从来不找人,却为董太举找大队张书记,给他找个出路。瞎董万空虽然摘掉了地富帽子,子女还不能当兵、推荐上大学,招工想都别想。据说父亲都掉了眼泪,终于说服张书记,改成分往公社报了董太举上大学。本来有一搭没一搭的事,结果报了就批了。以往因为推荐上大学的事挤破脑袋打破头,现在民不举官不究鸦么悄声,董太举被顺利推荐上了“北大”!假如瞎董万空地下有知,会感动得重新长出手指头和脚丫子。


  刚来大连那几天,小西山人和在家一样,净为些鸡毛蒜皮你拧我歪。为码头在哪个方向,董太宏和王德怀打的不可开交。董太飞丢了五角钱,怀疑睡在旁边的亲叔叔偷去了。董太合翻旧账,说董太分占了他家园边子地,在工地上打起来。每个大队一半人当瓦匠一半人当小工,小西山人都争着当瓦匠,你坏我我坏你,把老甘头惹急眼了,全当小工。小西山大部分人是富农和光棍,更不被老甘头当人看,搬大石头扛水泥等累活埋汰活,都让小西山人干。有时候他让别的大队的人休息,让小西山人继续干活。他动不动就羞辱小西山人,说狗和骡子都比你们强。小西山为什么靠山靠海大树多?就是为了让你们滚砬子跳海上吊方便,回去赶紧死了得了。他偏心眼,外大队的人也跟着欺负。刚来的时候天凉,他们让小西山人睡在门口挡风,大伙儿敢怒不敢言。天越来越热,那天收工回来,小西山人的行李全被扔到里面铺上。大伙儿在家门口一亩三分地有得是章程,一到外面就怂了,别人骑脑瓜门子尿尿都不敢放声。家不和外人欺,老甘头经常拿“母狗子叔叔”杀鸡给猴看。别的大队的人逛街、偷食堂馒头、和外面小马子勾搭,他都不敢惹。每到这时,“母狗子叔叔”就倒了大霉,不是被老甘头指桑骂槐地骂一顿,再就是用小锤子把脚敲瘸。小西山人要不就躲到外面,要不就站在旁边看热闹。有的还和别人一块儿龇牙笑,有私仇的人在心里暗暗地叫好解恨。

  经过“父故速归”这件事,对大伙儿触动很大,尤其出门在外,还得自己屯向着自己屯。那天,老甘头发现铺盖里被人塞了只死蛤蟆,他提了追到工地,非说是“母狗子叔叔”干的,让他当场吃了。“母狗子叔叔”没等辩解,脚骨就挨了一锤子,刚能走道又被敲瘸了,疼的爹一声妈一声叫唤。这回小西山人不让呛,和他理论。老甘头刚把锤子举起来,被陈大友子一把夺过来,一使劲扔到遥远的山沟里。为了多回几趟家,几个知青讨好老甘头,上来打陈大友子。陈大友子把一个知青举起来,扔到十几步远一堆矿粉上,其他知青再不敢轻举妄动。那个知青爬起来威胁:“小西山人一个都别跑,我回去找人。”说完急匆匆地跑了。

  老甘头卸下一根洋镐把,陈大友子肩膀头子挨了一家伙。打一下是打,打十下也是打,他抓过瘦小的老甘头扔起半人高,又接住,接连扔了好几十下。

  那天大墙过沟,扎钢筋打过梁。小西山的光棍们搬碾轱辘,举石磙子、石头,个个都有力气。陈大友子几个人抓起老甘头,一声吆喝“接住”,从竖茬茬的钢筋上空扔到对面。董太安几个人接住,又一声吆喝,把老甘头从对面扔过来。要是哪下失手掉下去,老甘头不被钢筋穿成筛子底儿,也得掉进深沟里摔死。

  老甘头在钢筋上面飞来飞去,陈大友子故意装做没接住,差点掉下去,老甘头终于告饶了。那知青从家里灰溜溜地回来,一个人都没找来。来多少人,也不是小西山人的对手。几个欺负小西山人的高草刺头,都躲了。本该见好就收,“母狗子叔叔”又“刚叽刚叽”朝我来了:“小小子你个驴操的书白偷了白看了,林富有告你告对了,怎么不斗死你!要不是我,你爹都烧三七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骂我,说:“你让我干什么?”他说:“赶紧给刘处长写信,告他个驴操的!”老甘头急眼了,宣布将小西山人开除。我连夜写了一份情况反映,没等交给刘处长手里,老甘头妥协了,收回开除小西山人的决定,还全部转为瓦匠师傅。

  小西山人干活个个是好手,大墙砌得又快又好。就连我这个生手,也比外大队的怂瓦匠强。大伙儿由当小工每天的一元一角五,涨到瓦工的一元八角六。以前没当瓦匠少挣的钱,全部补齐。小西人的行李,也被人悄悄搬到门口凉快处。

  那几天高温,大房子里面像蒸笼,晚上热的睡不着觉。刘处长让营房助理腾出二楼宿舍,分一帮人过去住。“母狗子叔叔”带头搬进去,大伙儿理直气壮地搬进去,都没敢放声。小西山人只有抱团,才能挺起腰杆做人,不任人欺负。


  那天,老甘头说要请我吃饭,吓了我一跳,不知道他耍什么花招。王振升二大爷年长,说:“去就去,他让你干好事咱就干,坑人的事千万别干。”那天在珠江路饭店,老甘头要了四个菜,一盘糖醋黄花鱼,一盘蘑菇炖小鸡,一盘老醋蜇头,一盘蒜毫炒肉,还要了一瓶高粱大曲酒和两瓶啤酒。此时,凶神恶煞般的老甘头满面笑容无比慈祥,在我眼里就是一条老狼精。他不住给我夹菜,还给我倒了一杯白酒。我从来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饭菜,不会喝酒,再说还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不敢下筷子。他说你别害怕,我没有坏心眼,看你这小孩挺好,能吃苦肯遭罪体格好爱看书,请你吃顿饭。他和我碰了下杯,干了白酒。我渴了,喝了一大口啤酒,差点吐出来。我头一回喝啤酒,满嘴臊味就像喝了驴尿。我那天晚上被驴尿浇头,就是这个味儿。小西山下放户老鞠头一天喝一筐啤酒,得遭多少罪。我被气压住,打了个长长的驴尿味儿酒嗝,才有了那种荡气回肠的感觉。

  老甘头两杯酒下肚,和我说了很多实话。他说他不是六十岁,五十岁都不到,才四十九岁。他长的老,再把岁数说的大点,才能倚老卖老。他没儿没女,想认我做干儿子,说他家有几间房子多少钱和自留地等。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越看老甘头越像梁希全,外强中干欺软怕硬,他家就是有座金山我也不干。

  我本想一口回绝,像李玉和那样大义凛然转身离开,那一桌子菜让我拿不动腿。再说老甘头只喝酒不吃菜,扔了也是糟蹋。我风卷残云吃得干干净净,连点汤都没剩,外加六碗大米饭。我虽然没答应,老甘头对我格外照顾,问我想干什么活。我没坐够汽车,说想跟车拉矿粉。老甘头立刻把跟车的四个知青撤下来当小工,以每天晚上让他们回趟家作为交换,让我和太全、太安、王贵四个人跟车。我们过上了神仙般的生活,每天跟汽车拉四趟矿粉,上午两趟下午两趟,和玩一样。矿粉在几十里之外的石矿厂,大部分时间都坐汽车了,别提多舒服。每当汽车经过五一广场大连罐头食品厂,隔老远就闻到炸鱼的鲜香味儿,馋的我们直咽口水。捞不着品尝鱼罐头,白白浪费这香味儿太可惜,经过这里时吃块窝头,味道肯定不一样。那天晌午我多买了个窝窝头,掰成四瓣每人一份。当汽车经过时,我们赶紧就着飘过来的鲜味吃窝窝头,太好吃了,就像吃了鱼罐头解了馋。

  往后每天午饭,我们都留半个窝头,一到这里就拿出来,借味吃鱼罐头。

  我们跟车经过市区,看过好几回一辆天蓝色“上海牌”小轿车,里面坐个年轻军官。开车的司机告诉我们,那是刘德才的专车,里面坐着的年轻军官是他儿子刘建平。刘德才是旅大警备区司令员,兼沈阳军区副司令员,旅大市革委会主任。刘德才出身贫苦农民家庭,非常重视农村工作。去年他要来盐场大队参观台田,大队张书记带领全大队社员修了半个月路,把弯路取直。刘德才来参观那天,我们在地东头挖台田,打头就是这辆天蓝色小轿车,后面跟了十多辆汽车。

  那天下晌车坏了,司机修车,我们四个人爬到山顶上。一个老人在山腰开了块地,种了一片高粱,一根根费劲地拔草。对于我们来说,这点活不过举手之劳,老人干了两天没拔完草,我们一会儿工夫就帮他拔完了。他叫我“董师傅”,我感到很神圣,不但肩膀差不多和他一般齐,说话的声调都有了不少海蛎子味。

  老人感慨地说,毛主席“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太及时了,我们也有两只手,真不应该在城里吃闲饭,结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没捞着到农村上山下乡,就在城里开荒种地,自己“上山下乡”。他当年漂洋过海从山东来到大连,叫“海南丢”。大连这座城市才七十来年历史,原来只是一个小渔村,叫“青泥洼”。大连的市名是老毛子取的,叫“达里尼”。日本统治期间叫“关东洲”,是日本国土一部分的意思。日本投降前,大连人受的是奴化教育,很多老人都会说日本话。这座大山里,都是日本人的仓库。我们住的大房子,也是日本人留下来的。日本投降后,山沟里很少有人来过,到处都是原始次生林,什么野兽都有。

  老人说他小时候,经常和日本孩子一块儿玩,到付家庄赶海。日本人不让中国孩子进他们家,怕带进传染病,也不让自己孩子进中国人的家。日本人爱喝紫菜汤,据说有个日本人患肺结核快死了,就是喝紫菜汤喝好了。他说苏联大反攻那些天,日本工程师都换上军装,端着三八大盖,有人靠近就开枪。日本投降后,共产党和国民党“拉锯”,从山东过来的八路军都住在山上。日本人留下的仓库里,好东西有得是。大人们都去搬大米白面、罐头,还有大衣皮靴布料毯子等。他们这些孩子,专门去军火仓库搬武器。大孩子都有好几支枪,有长枪也有短枪。他和一帮小孩子,每个人都有一把“王八盒子”,一大堆子弹,没事就到山沟里“乒乒乓乓”乱打。那天傍晚,从山上下来两个八路军,都是山东口音,召集全体老百姓开会,让大伙儿把私藏的武器全部交出来。天都黑了,还没人交枪。一个八路军生气了,从腰里拔出匣子枪往天上“啪”“啪”放了两枪,大声说:“赶紧回家拿!”老百姓害怕了,赶紧跑回家里,把各种武器都从家里拿出来,在地上堆了一大堆。两个八路军拿不了,好几个人装进大筐,帮他们抬到山上。

  二十六岁的知青王有柒,回城的日子遥遥无期。他和我很合得来,鼓励我去当兵,上大学。他家就在工地附近,但是很少回去。那天下雨休息,他带我去他家,也是我第一次走进城市人的家门。他家住在日式二层小楼楼上,房间狭窄干净铺着紫红色地板。因为哥哥上山下乡,弟弟留城。哥哥浑身身沾满水泥点子,脚穿半腰胶皮靴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和一尘不染的弟弟判若两人。弟弟对我非常热情,彬彬有礼,用一只精巧的据说叫“拔漆”玻璃杯给我倒了一杯水。哥哥坐在凳子上,和我一样好奇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陌生人一样一言不发。在我眼里,这小楼如同仙山琼阁和皇宫,墙上的每块砖是金砖,地板更是金板。

  两个月过去,一道长几十里的大围墙建成。开车那个山东兵提了排长,刘处长转业,罗助理当了副处长。我们什么都没改变,哪来哪去还得回小西山。

  临走头一天,大伙儿在街上逛了一天。董华小叔订婚了,女方是河南吕家李知遇闺女。老爷捎信让我在大连给他买两瓶青油,刷立柜和搪箱。我没让别的东西愁着,让两个空瓶子难住了,到处也找不到。那天在天津街,我看见一家住户外面墙头上,放着一堆空酒瓶。我问晾衣裳的大婶给我两个空瓶子,不给还被骂了一顿。我这才后悔,老甘头请我喝酒时,把几个空啤酒瓶子带回来多好。

  最后没办法,太友大哥买了两瓶清油,匀给我一瓶。我把清油带回家送给老爷,老爷说,我让你买两瓶怎么买了一瓶?我说找不着瓶子。老爷说你买瓶酒倒了,不就有瓶子了?老爷不是不知道,我搞了两个月副业挣的是公分,只攒了十三元钱零花钱,给爷爷、父亲、叔叔每人买了一瓶酒,给奶奶买了一包香草饼干,给妈妈买了一把梳子,给妹妹和弟弟们买了一斤糖还有头绳,自己买了一条尼龙华达呢裤子一双板鞋、一只单音口琴和一本《战地新歌》,只剩下二分钱。

  以后我到盘锦割大苇,半夜三更,狼钻进苇窝棚舔我的鼻梁骨。我一镰刀砍在狼脑袋上,狼惨叫一声逃出去。第二天我顺狼留下的血印,找到一副狼的骨架,饥饿的群狼把受伤的同伙吃了。狼记住我的气味,总想吃了我,是小西山的叔叔大爷轮流为我打更,我才活着回来。我到松树挖沙,光着脚从早到晚泡在冰水里,在被窝里暖到天亮也捂不热。我下定决心,不走出小西山宁可一辈子打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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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些事注定成为过去,一些情注定成为回忆,一些事情注定发生那么多,一些画面注定留下那么一次。前尘往事,诉诸笔端,行如流水般,把到大连搞副业这件事原原本本描述出来。心怀憧憬的年轻人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目的地,现实打破了原本的梦想,破旧的居住环境,苛刻的监工,不抱团的西山人受尽了欺凌侮辱,经过电报事件后,小西山人意识觉醒,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最终小西山人用自己的实力赢得了尊重。文章的结尾,卒章显志,揭示了全文主旨:这次难忘的经历,激发了作者的斗志,增强了改变命运的决心和信心。推荐阅读。编辑:安瑞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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