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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捶衣声

作者: 深山愚翁 点击:1771 发表:2021-11-04 09:59:06 闪星:4

周日午后,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向H楼走去。这是一座三层小楼,说是三层,其实,是在原来二层的楼顶上加盖了一层彩钢瓦房;楼梯也是外挂上去的,一副S形的锈红铁梯蜈蚣似的紧爬在楼房西边的墙壁上。午后的阳光漫过西边的街道、楼房与树木,倾泻在这架铁梯上,更加重了它锈红的色彩。我踏着铁梯,听着脚下“嗡嗡”的声响,还有些晃悠的眩晕感。

那扇塑钢门半开着。还没有进屋,我发出“刘教授”的声响已传了进去。刘教授高声应着,并从那临窗的长条桌前站了起来。刘教授是版画大师,这间屋子是美术学院的版画工作室。屋里自然充满了艺术的气息。入门的左侧,平躺着半扇废弃的石磨盘。磨盘上搁着茶壶、茶杯和几个形态各异的小石头;一个玻璃瓶中插着几支说不上名字的绿枝;磨盘前,有一块可以落座的圆石和一个盖着条形垫子的树根。这两样东西可能就算这个“茶座”的凳子了吧。屋子的面积并不算小,但几架制作版画的机器却占了大部分空间;一些装上框子的画作或正或反地堆放在屋子的角落。所以,那几张仅有的桌椅只好簇拥在一起了。屋子的墙壁上,也是呈现出一种艺术的“杂乱”。有几幅装着玻璃框的版画挂在墙上,用非常简洁的黑白线条描述着含蓄的世界;几幅古典山水画皱皱巴巴的,新画出的样子,似乎还有些墨香的味道。单从四周墙壁的装扮来看,其实这里早已跳出了版画的“境界”。王老先生的那几幅书法习作,用夹子夹着挂在门口磨盘边的墙壁上,像他的个性,集刚、韧、柔于一身;金教授的那几幅水彩,在现实中假设,在夸张中传神。就连刘教授的办公桌也是很“美术”的。简陋的条桌上铺了一块白色的毡子。毡子有些陈旧了,有些许的墨汁与画色的痕迹。它的上面放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画笔及不同色彩的颜料。桌子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根七扭八拐的树枝,树枝上缠绕着一些葫芦的藤蔓。有一个小小的葫芦还吊在藤蔓上,垂而不落。

他是临窗而坐的。尽管午后的阳光那么灿烂,但窗外那一片密林似的树木,还是把扶疏的树影投入屋内,使得屋子有些暗黑。所以,我进来的时候,他桌子上那枚小小的台灯,依然亮着。几本正在阅读的书,或夹着书简,或书背朝上反扣在桌子上面。

见我进来,刘教授迎了过来。我随手拉出一把木椅,靠着那架版画机坐了下来;而他则挪动了一把矮凳,在一个用旧门板做的茶几一侧,张罗着泡茶。

茶好像还没有泡好,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东西,要拿给我看。在两个柜子的夹缝里,他抽出了一根陈旧、光滑,裹满岁月痕迹的木棒。

我接过这根沉甸甸的木棒,仔细地看了看。尽管漫长岁月在它上面裹了一层厚厚的包浆,但在灯光的照耀下还依稀可以看见,它的一半黑红,另一半暗白的原色。

这是一根做工讲究的木棒,一头粗重浑圆,另一头是月牙形的细腰。不用说我就看得出来,它是枣木做的。是过去村子里妇女们用的“捶布木槌”。我想,按理应该有两根。而刘教授则说,它是“捶衣槌”,只有一根。

过去的岁月真如一帧帧尘封已久的胶片,在这根木槌“齿轮”的转动下,又一幕幕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回忆起了我们村妇女们纺线织布的那一段经历——

在那个凭票购物的年代,仅凭那一点布票是不能满足人们穿衣需求的,所以,家家户户都琢磨着织布的事。而山上的气温较低,是不适合种植棉花的,人们就思谋着交换。

山下的“投机倒把分子”总是乘着黑夜来到村里。只要不让民兵们发现,一切交易都会顺利地进行下去。在煤油灯照不亮的屋子里,妇女们总说:太贵了,太贵了。但总是在男人们的斡旋下,以十二三斤玉米与一斤棉花的比例成交。“投机倒把分子”是不敢在前半夜扛着粮食出村的,要么让村里的男人送出去,要么后半夜再走。

棉花一旦换到手,就是光明正大的了,大家商量着弹花的事。我从小就纳闷,为什么一包小小的棉花,一弹就是大大一包袱呢?有人告诉我弹花人用荆条摔,也有的孩子告诉我,弹花人用一个“弓”似的东西“崩”棉花。我始终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当洁白虚松如云的棉花拿回家的时候,家里所有的人,包括孩子都少了空闲的时间。大人与孩子都拿一根类似筷子的木条,把一撮棉花压住,轻轻一搓就是一根类似蜡烛的空心棉条。这样,用不了多久,那一大包袱棉花就变成了一摞洁白的“绵烛”。当时,村里人称这“棉烛”为“棉捻子”。

纺线车是家家户户的必备之物,一般都放在下炕。过去的村民都住火炕,把靠近炉灶的地方称作上炕,一般家里的老人或者主人才能坐上炕。如果是尊贵的客人来了,也可以敬为上炕。但晚辈,特别是小孩是不能坐上炕的,这样会遭人耻笑。下炕当然是靠近烟筒的地方了,村里人称作“狗窝”。纺线车当然不应该放在上炕,但我家除外。因为,我们那个窑洞方向不正,下炕黑得看不见,只有把纺线车放在上炕了。况且“穷在大街无人问”,何况在山沟里呢?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就没有什么尊贵的客人来过。父亲终日劳作,那有坐在上炕的闲情逸致呢。况且,把纺线车放在那里也是对母亲劳动的敬仰吧。

纺线可是个技术活儿,右手摇着纺线车,左手捏着“棉捻子”。起先,用舌尖在那“捻子”头上舔一舔,当“捻子”头与纺线车的“锭子”斗接触的一刹那,迅速抬手,就抽出一根长长的白线。哎呀,真神奇!我曾在母亲不注意的机会,试过几次,不是把“锭子”弄断了,就是把“棉捻子”缠在了“锭子”上面。为此,曾挨过不少责骂。

纺线只是织布的第一步,缠线刷线也很麻烦,特别是刷线,那可不是一人能干了的。记得,一般要选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几个妇女互帮互助,分工明确。有人熬糨糊,有人整线。把那么多线头找见,接在木质轱辘上拉直,而且要平行两层,互不缠绕粘连,那可是有耐心的活儿;给线上刷糨糊也是一件深浅自知的手艺。既要把糨糊刷匀,又不能把线弄断。让我不能忘记的,是那一把把棕色的刷子,蘸糨不黏。据说,那是用马兰花根须做得,不知真假。把浆好的线缠在一个木架子轱辘上,当然线线之间得用干草隔开,以防粘连,再放在一个阴凉处,晾干即可。

我觉得山沟里的织布机应该是传统文化遗产,制作得非常科学。隐约记得:一个结实的木架子上,可坐织布之人。脚下,有一个踏板,可以控制上下两层线的交叉变化;把原来那个浆好的线轱辘安放,固定在中间部位,一根根线头分别从一个称作“舌子”的竹制器物中通过。这中间所有的东西,又都被上面两根弯曲的,有弹性的木棍吊着。织布时,踩一下踏板,上下两层线交叉换位,用“梭子”穿过一道横线以后,再踩踏板,紧接着向前拉“舌子”。记得一般是三下,第一下轻,后两下用力较重,即“啪,啪啪”。

在手工时代,织一匹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短则一两个月,长则半年八月的。织完以后还要经过一个染色、捶布的过程。特别是染色很有意思,那时,就是黑、蓝、枣红与果绿四种颜色。每年穿衣服,男孩就是黑蓝,女孩就是红绿。裤子与上衣的颜色上下来回换。每到过新年的时候,好像大家穿的都是一样的衣服。一旦把衣服穿脏了,洗上一水,那颜色就“哗哗”的脱落,特别是许多衣服在一起“互染”,不是恢复了原色,而是搞不清是什么颜色了。

我刚才所说的,这个木槌是“捶布木槌”,就是当时织布的最后一个环节。人们把织好的布喷上水,折叠起来,放在一块光滑、平整的捶布石上,用两根粗粗的木槌来回地捶打。那个捶布石一般是青石做的,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的粗布,在捶打的过程中也能发出木石相交的声音。特别是在傍晚,静静的山村上空汩汩地流动着捶布的声响。那清脆、圆润,匀称节奏,仿佛天籁之音正滑过夜的宁静。

而刘教授则说,这个槌子是在河边洗衣服的妇女们捶衣用的。他描述着那时他母亲对着哗哗流水洗衣服的情景。

清清的河水缓缓流过,洗衣的母亲把衣服泡在河边的浅水处。她先用木槌轻轻地砸碎一块块紫红的皂角,再把这些皂角的粉末,洒在泡好的衣服上。她挥着木槌,一遍一遍地砸着衣服。乡下的河边,清静而寂寞,那捶衣的声音使河边更静,静得只有流动的河水才能够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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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捣衣明月下,静夜秋风飘”“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棒槌,作为浆洗衣物用具,流行于全国大部分地区。作者在刘教授家看到的一支棒槌。过去的岁月如一帧帧尘封已久的胶片,在这根木槌“齿轮”的转动下,一幕幕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寒意微微月辉融融的秋夜,棒槌敲打槌布石的“橐橐”之声不绝于耳,那场景犹如一幅画,在脑海中铺展开来。文末仿佛又看到在哗哗流水声和用棒槌洗衣的敲打声中的那位洗衣人,引人无限遐思。这篇文章文风质朴,语言平实;动静结合、相得益彰。推荐阅读,编辑: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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