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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出的笑容

作者: 深山愚翁 点击:1754 发表:2021-10-27 07:43:09 闪星:2

摘要: 三年来,我努力地想忘记伯父临终前的情景,但始终没能忘记。即使现在,我也不想把他那时的形貌写出来,我只是在记忆的深处,苦苦地翻找着他留给我的那些细微的美好的碎片。

        有时候想,活着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就像我上课时在黑板上给学生写的粉笔字,那一行行黑暗中的亮白给人以美好、启示、好奇与知识,在书写的过程中既能感受到挥洒自如的快乐,也能感受到精神传播的惬意;有时候,又觉得活着毫无意义,也像我上课时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轻轻一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偶尔还可以在黑板的某些角落找到隐隐约约的印痕,但大多时候是不会留下一点痕迹的。这是三年前伯父去世时,我的感受。曾有好几次,想把它诉诸笔端,但都没有行动。至于原因嘛,可以列出许多。比如,整天埋头于工作,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兢兢业业的正人君子;文笔浅陋,力不从心,把自己说成一个谦谦君子;再者,不愿意写这些“心灵鸡汤”的文字,给自己树立一个务实、深沉的形象。等等等等。那么,真实的原因是什么呢?我突然又想起了伯父,也想起了法国著名画家高更的一幅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这位著名画家的名言与伯父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把二者写在一起是否合适,或者说是否搭界,反正我是同时想起的,那只有委屈一下大画家,容我暂且把他们放在一起。

      三年来,我努力地想忘记伯父临终前的情景,但始终没能忘记。即使现在,我也不想把他那时的形貌写出来,我只是在记忆的深处,苦苦地翻找着他留给我的那些细微的美好的碎片。

      那时我还小。也许是三四岁,也许是五六岁,而他在我的眼里,却是那么的高大。实际上,他是一位身材矮小的人。不论穿上什么衣服,总显得一副宽袍大袖的样子;他不修边幅,邋里邋遢,袖口处经常挽起,特别是在冬天还会露出几丝脏污的棉花,似乎他身上的衣服从来没有洗干净过。其实,他这种形象早已被人们习惯与接受,以至于晚年的时候,逢年过节穿上件新衣服,大家还觉得别扭。与他的衣着相一致的,是他的面容,被经年累月的阳光照耀、风雨吹打而成的满脸棕色,似乎也永远洗不掉了。

      他矮小的个子,瘦弱的身体,看上去软弱可欺;他长而上挑的眉毛,永不服输的目光,给人随时会发出攻击的幻觉;他知足的笑容常挂在脸上,愚笨的“正义”留下了许多笑柄。渺小而又高大,和善而又刚烈,灵巧而又愚笨,他是一个矛盾体,是一个难以简单评价的人。这是我年纪稍长后,对伯父的印象。

       而在那时,在我最深处的记忆中,他可不是这样。

       那时,生产队里买回来一头骡子,那家伙膘肥体壮,桀骜不驯。谁也不愿意喂养,而他却把它牵了回去。

       夏日的黄昏,阳光像浸透食油的麻子,模糊地笼罩着大地。吃过晚饭后,躲避闷热的人们都走出了屋子,向他居住的“西院”走去。“西院”是村里现存的四座老宅之一,当时居住着几户人家。与他家并排,坐北朝南住的那户人家的老人是位干净、严厉、不苟言笑的老先生,他的眼里时刻透露着威严。儿时的我,从来不敢看他,而他夫人却操着一口外县口音,软绵绵的语调,让人感觉和蔼可亲;东边的一户人家,主人好像常年有病,总是“咳咳”着,至于他的模样早已消失在我的记忆里;西边住的那户人家与那位严厉的老先生是亲弟兄。这可能就是我所知道的,这座院子里住的所有的老人了。而此刻,他们也或站或坐在自己门口的木凳上,看着队里买回的这头“烈骡子”。

      村里那几个多事的小男孩儿,像我一样也紧随在父亲身边,或拽着大人的衣襟,或被大人紧握着小手。

      人们围了一圈儿,看热闹:伯父紧拽着那头骡子的缰绳;那头想挣脱绳索的骡子在院子里狂跳着;特别是后面那两副“铁蹄”向四周狂舞;那飞舞的蹄子下面的“铁垫”偶尔撞击到院子里的石头上,还擦出刺目的火花。

     周围的人谁也不敢靠近半步,只有伯父一人紧拉着缰绳。

      我不知道“骡子”是如何被他制服的,但从那时起,我体悟到他有一颗“勇敢的心”。

       我记得,爷爷是一直跟他住在一起的。那时的住宿条件太差了,总共两孔窑洞,他与伯母住在里间,爷爷住在外间靠窗户的一盘小土炕上。

     炕上靠墙的地方时常堆着一卷铺盖卷儿,爷爷常常靠着铺盖卷儿抽旱烟。那时的人们也常常与牲口住在一起。爷爷住的这孔窑洞后面就横着一个石槽,那条“烈骡子”就喂养在这里。偶尔,我也在此住过。那盘热炕很温暖,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骡子打着鼻响,发出“呵喷,呵喷”吃草料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让人产生一种特别安全的感觉。因为那时山村不通电,家家户户都用小小的煤油灯照明。那煤油灯发出微弱的豆光,被四周的暗黑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更加重了人们对黑暗的恐惧。而与牲口在一起,即使半夜醒来也不觉得害怕。

       说起伯父来,他还算是个手艺人,会剃头与磨剪刀。这在没有理发推子的时代,在落后的山村,还是受人尊敬的。

     每当雨天,不下地干活,要么饭前要么饭后,总有人找他剃头。那时的男人们大多剃着光头。他把那块脏兮兮的黑黄包裹拿出来,一层又一层地揭开,慢慢地拿起一把带有木把的剃刀,在一块细长的磨石上磨着;随后,又在一块长条布上“归”几下,再用大拇指试一试刀刃,就开始给人剃头了。

     小时候,觉得剃头很有意思,先用手撩着水在头上拍打几下,那弄湿的头发像一顶油光可鉴的帽子,紧贴着圆圆的脑袋。伯父的剃头手艺相当不错,不一会儿就把那黑灰杂乱的头发刮得一根不留,露出一颗白白的圆脑袋。被剃完头发的人总是乐哈哈地说:

     “好好,这下凉快了,这下凉快了。”

        伯父常跟我说:“你爷爷跟上我,别的方面没有享上什么福,抽旱烟与剃头可够享福的。他的头发我随时给他剃,从来没有求过别人家。”是的,确实是这样。他的话其实也无意间教育了我。在他晚年的时候,我看见他自己给自己剃头,而且常常割破头皮,我就买了把推子,给他理发。从来没有给人理过发的我也学会了“推光头”。

       至于磨剪刀的技艺,特别在他晚年的时候也派上了用场。他肩扛一条细长的木凳,走村串巷。一方面赚点零花钱,另一方面也可看看远房亲戚,散散心。

      前面说过,伯父愚笨的“正义”留下了许多笑柄。这也是真的。爷爷是革命时期村里的“贫协主席”,也是村里第一位党员。伯父也受其影响早早入了党。在集体化时期,他总是不怕得罪人,以“敢于与不正之风”做斗争著称。有时大人小孩们“偷”点玉米、核桃等,都是生活所迫,但他毫不讲情面,一旦让他发现,那可不行。为此,得罪了不少人。

       前几年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有一年,我们村有一位迁户口到山下的人回到村里时,摘了半袋子核桃,结果出村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硬让那人把核桃送到生产队里。多年后,他早把此事忘到九霄云外,而那人还记着。有一年,他路过该村,去那户人家里歇息一下,喝点水。那人充满笑意地说:“水要用半袋子青皮核桃相换。”

       我相信这个故事有一定的真实性。他确实是这样,即使八十多岁的时候,遇到看不顺眼的事情,还要说还要管。为此,常惹得别人与他生气。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对伯父一直有“看法”。好像互相从来不说话。但我知道,他们之间有怨没仇。母亲嫌他总惹事,他无儿无女,怕给我添麻烦;而伯父总是不服气的样子。我知道,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是一家人,内心里都是相互关心的。比如,我从城里回去拿点什么东西,母亲总是说:“先给你伯伯送过去。”我们家里有点什么事情,伯父也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帮忙归帮忙,帮完忙就走,也不跟母亲搭话。

      这一代人,真使人难以理解!

      母亲是在伯父去世的前一年“走”的。可以说,一年来我还没有从母亲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因为,少小离家,我觉得对家里付出的太少了。所以,从母亲去世后,我决心尽量多陪陪父亲与伯父。毕竟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2015年的五一假期,我与爱人回到了山村。刚放下行李,我就快步跑到伯父住的“西院”里。此时,这座宅院只剩下他一人居住了。蓝天下,阳光肆无忌惮地嘲弄着四周破败的墙壁与窗户。伯父还是那样,宽袍大袖的,坐在门前,低着头“咚咚咚”地捣着辣椒。这是他一生最爱吃的“菜”了。可能只有这“辣”味儿,才能麻木他那不甘的灵魂。

       反应确实有些迟钝了,我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并没觉察。他猛然抬头,看见了我,迅速直起他那已经直不起的腰身,他倒退着,倒退着……就在他要倒退到门槛的那一刻,我快走两步一把抓住了他。我问他:“您怎么倒着走呀?”他却矢口否认。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一向身体硬朗的伯父,可能大脑失去了平衡。想一想,八十七岁的人了,腿脚不灵便也是正常的。而他却说,什么问题也没有,就是挑水觉得吃力了。我说:“千万别再挑水了,我每周回来,给你挑一次水就可以了。”

       吃完午饭,我把他家两个水缸都挑满了水。

       让我动容的是,第二天早晨在我准备走的时候,他拿来两样东西。一件是送给我爱人的,一个箩筐里一些花花绿绿的线团和一些锈迹斑斑的针;另一件是送给父亲的,是一个箩面的箩子。

      他说,他不用了。当时我也没多想,赶紧收拾东西坐车。

       回城后没几天,5月6日,村里人打来电话,说他在山路上摔倒了,流了好多血。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匆匆赶回去。

       可怜的伯父躺在床上,坚持了二十多天。

      他走了,三年啦,整整三年,我一直在自责。作为侄儿,我确实不够孝敬他,        如果他有个儿子,或许会照顾得更好一些,也许他现在还活着。

      伯父走后,那座院子再也没有人居住了,每年夏天草过屋顶。他的那座老屋,我也再没有进去过,只是每次回村的时候,站在大门口远远地看看那把生锈的锁,那扇紧闭的木门,那个日渐破败的窗户。我觉得,我跟人说起伯父的时候,总是硬挤出一丝笑容。

      山上的天气,总是那么的好,头顶的白云总是紧贴着蓝天缓缓而过。我不知道这些白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正如我不知道人的财富、名声,以及生命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一样。

      在伯父去世三周年的日子,我混乱的头脑里就想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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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现在常听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要别人怎样待你,那你就怎样待别人。或者说你怎么待别人,别人也就同样这么待你。若一个人能够忠厚为人、宁静处事必然能诸多无谓的烦恼,那么他就可以保持心灵的安静,不会浮躁,这样就有利于修身养性。正如诸葛孔明所说:“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作者的散文抒叙相融,情感真挚,引人入胜。品赏阅读。编辑:李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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