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瑛子，三月快过完的时候，我去了江南，那个地方叫做太湖。太湖西北岸有一个半岛，名曰鼋头渚。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为何会取此名？那是相传在很多年前，有一块石头落入湖中，几番潮涨潮落，那巨石浮出水面，形如鼋头翘首。
　　 郭沫若先生曾在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游历江南，来到无锡，写下诗句：“太湖佳绝处，毕竟在鼋头。”太湖鼋头渚，因此美名远播——鼋头渚之景，终究是未曾辜负先生的佳句。人间春时，鼋头渚樱花若雪，湖水如黛。樱花谷，花影人影灯影交融，恍若仙境。
　　 瑛子，我该如何向你转述一片湖的春天——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季之后，那绽放在枝头的花朵，它们在风中飘飘洒洒，飘在湖中，那片湖便成了流花的湖。流花湖在鼋头渚内，大大小小地散落着，濛濛一片。在春晨雾气氤氲时，在春风吹拂时，以舒缓的身姿缓缓流动着。
　　 瑛子，我在湖边，看到一群女童，她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裙，背着鲜亮的黄色书包，一张张小脸被春日的阳光映得红扑扑。她们的眼睛那么清澈，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晶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她们倚在树上读诗，像鸟儿在迎接曙光发出的欢唱。她们坐在湖边画画，又或者站在阳光下吹泡泡，一串串紫色粉色的水泡泡，依附着光，穿过林间叶隙，投射出各色光芒……千朵万朵的花落在她们身上，仿佛生命发出悦耳的吟唱，吟唱这个春天的好光景，吟唱太湖好风光。
　　 瑛子，和我一起去江南寻春的女子，她们的名字也带着春天的气息——春光，玫瑰，天使，狐仙，雁子，晓璐。在鼋头渚樱花大道，我们和这群孩童一般，和着春风的节奏，伴着飘落的樱花，旋转欢歌。
　　 我们在樱花谷中，看到有人竟然随意摘花，是那个背着黄书包的孩子，上前制止，声音虽稚嫩，却也高亮。那摘花的大人，满脸通红，将花放在地上，惶惶离开……看到这一幕的旅人纷纷给孩子鼓掌，我看到她的黄书包，在阳光下闪耀着极为温暖的光芒。
　　 最是一年春好处，与其说我们是去江南寻春，还不如说是去寻找春天里的自己，寻找这个春天最动人的一幕。瑛子，你也是自带春意的女子，玲珑秀婉，期待你能从西北的荒漠里出走，待来年春色渐浓时，与我们一起步入江南，等待你热泪中的欢呼和拥抱。
　　 瑛子，前面就是鼋头渚风景绝佳处长春桥了。一座桥，命名为“长春”，那深意便全在这两个字中了。远远望去，长春桥就像一位绝色佳人，横卧在涵万轩和绛雪轩的一泓碧水中。十里樱花林守护着她，人间到了四月天，满地花瓣，石拱状的桥身倒映在湖面上，湖水泛起阵阵涟漪，吸引了旅人在桥边停驻。
　　 比如，这个突然闯进画面里来的女子——她一身白衣，戴着烟水绿的八角帽和围巾，走在湖心小道上。她的左边是湖，右边也是湖，两片湖面都飘落了樱花。一阵风吹来，吹起她的白色裙角。在繁花盛开的春天。白，仿佛已不再是单纯的色彩，而是一种怡然心境，一种繁华落尽后的领悟。
　　 瑛子，你能想象这湖上的女子有多美吗——她微闭双眼，一寸一寸阳光抚照着她，在她的额上眉间，慢慢移动。她在鼋头渚的湖光水色中，成为风景的一部分。湖两侧是挤满了游客的长春桥，只有她一人，独自闲步于佳境中，娴静澄明，似乎所有的喧哗都与她无关——她只醉心于离她最近的那一片流花的湖。
　　
　　 二
　　 夕阳沉落，最后一道赭红色的光渐渐隐退。瑛子，那时我已身在距鼋头渚三十公里之外的拈花湾禅意小镇了。
　　 我对拈花湾神往已久，对类似于这般禅风飞扬的小镇，我一向都没有抵抗力。趁着这次游历无锡太湖之际，回程时独自一人前往拈花湾。
　　 夜色越浓越美丽——这是我在夜幕降临之后，发出的感慨。在鼋头渚，错过了夜景，而这份遗憾正好在拈花湾得以弥补。
　　 灯光亮起，拈花湖中的花都开好了。拈花塔顶，从唐宋穿越而至的女子蒙着纱巾，臂弯里挎着花篮，她正扬手挥洒花瓣。一时间，花瓣雨落下，地上，湖面乃至游人的身上都落了花瓣。
　　 五灯湖湖心，莲花是主角。湖面上烟雾缭绕，莲花座缓缓上升，而后绽开，一朵朵莲花在悠扬的禅音悬浮于湖面，一位女子婷婷袅袅，出尘飞舞……
　　 她，微笑着。想以莲花为渡，抵达彼岸。禅渐起，湖水助力，落花相伴，一切烦恼都散去了——微笑，是她献给这片湖以及湖边的旅人最好的礼物。
　　 花，无边无际地落着，在墨一般的夜空里，有诵念的声音，从远处飘来。还有那轻微的呼吸，有从旅人内心发出的悠长的赞叹声。
　　 湖心上亮起了无数种颜色的光。一下子，人间亮了。夜不再是墨黑，那些光，赋予夜神性，还有一种瞬间得以领悟的喜悦。
　　 瑛子，我被这片湖和湖上之景感动，想起佛家之言“迷悟之间，不诉离殇，不言沧桑，以莲的风姿亭亭玉立在喧嚣的尘海，淡守安然，或素手焚香，静坐佛前……让心灵回归本初，一切皆恬静，一切淡然于心。”那时，望着夜色下花开的湖，宛若将这一段佛语再现，心中亦能释然，生活之重之苦之乐之喜，无人可助你，全由自己消弭或成全。
　　 瑛子，我从桥上走过，恍惚中像是在跨越银河。桥的另一头，我亲爱的他正在踮脚张望。我看见他微笑着望向我，只不过是那微笑中带着丝丝忧伤。我拍下桥的照片，友人说像极了天上的银河，随之又问我，去哪里才能拍到这样的照片？我不答，却想起我们少时读过的那首古诗“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瑛子，你可还曾记得这首诗？记得那时我们如同诵念佛经一般读这首诗，记得你说过，天上哪里会有银河，如果有，也该是一座桥。那是一座孤独的桥，可以踏月而去，一直抵达天上。
　　 如果时间不曾流逝得如此之快，如果夜色沉降得再为缓慢一些，如果我能在湖边多坐一会儿，望向月色，伴着清风以及湖底升腾的雾气，那么，我将会多一点的欢喜和自在。
　　 灯光远远近近，疏疏落落，在月色下让人心醉神往，宛如世外。拈花湖之夜，像缀满繁星的苍穹，星星点点，它们相互依偎，或对望，或背靠背坐着，不顾人间有多少繁华，也要守住自己的家园。
　　 如果，可以生出一双翅膀，在夜空飞行，便可与它们说话，可以看到一个灯影密集且璀璨的小镇，那便是拈花湾禅意小镇。
　　 瑛子，夜色越来越浓重，我已然分不清路。我的身子像是在飘，步子不敢落定，只能下桥，顺着那飘在湖中的花瓣，顺着闪烁在樱花树中的灯影，一直走着，走着。在夜晚的行走中，从一片湖到另一片湖，从一片灯海到另一片灯海，我知道，最终，湖和灯海都会成为一种记忆，在心灵的原野上不断移动着，只有一树樱花白如雪，深夜里，它依然在风中静静摇摆。
　　 瑛子，那一夜，我在拈花湾，枕水而眠，樱花如雪片，一片片落在我的梦里。
　　
　　 三
　　 没有一朵相同的花。
　　 没有一片相同的湖。
　　 在春深似海的鼋头渚，在禅意飞扬的拈花湾，遇见一片流花的湖。
　　 瑛子，下一个春天，我们相约再去太湖鼋头渚吧。
　　 让我们在樱花树下发呆，在樱花谷中静坐。我甘愿成为失语者。我甘愿成为最后一个离开春天的人，不写诗，不作画……在无人的樱花谷，听到花的回音，喜极而泣。
　　 瑛子，你听，那于风中传来的落花清音，湖畔歌声，其实都是这个春天要告诉我们的，关于鼋头渚，关于那一片流花的湖，到底有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