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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一井

作者: 穿越中的书生 点击:1543 发表:2021-08-01 06:27:30 闪星:4

摘要:在这个故事中,我,并不是旁观者,我,只是那一个走不出故事的人而已。

(一)

一开春,河沟就开始沸腾。人都不敢靠得太近,据说,那黄黄的汤水中,有淹死鬼。

桃花落下来,指甲花她娘,就会哆嗦,又是烧香,又是烧纸钱,念一个上午加中午的阿弥陀佛,弄得老屋烟气四溢。

高二娃他爹高山呢,这个时侯,一般都在咳嗽加咳嗽,口痰一口接一口。老爷子身上的弹片,还是汉中剿匪时,棒老二留下来的“光荣杰作”。阴雨天,老伤老弹片咬他的心,一遍又一遍,痛得老爷子忍不住要骂娘,骂弹片,骂扔手雷的棒老二,动静大得整个单身楼八楼,只听得到老爷子在雷鸣。

弹片是打不跨老爷子的。

当年,在部队后勤医院,没条件取出异件,老爷子笑得左脸扯右脸,吼了一句,没报废,没见马克思,值了,卵大一块铁片片,还死得了人?

打跨老爷子的,是高二娃在一场井喷中,英勇地牺牲了。捧着儿子的骨灰盒,老爷子老泪长流,儿啊,老子英雄儿好汉,为国家舍了身,骄傲,值得。

高二娃的堂客,人白屁股大,样子又俏,吃不过张家说,李家讨的,几年功夫下来,就打了脱离,跟着外人去过生活了。

新生活,各过各,老爷子一看儿没了,儿媳又随了他人,他倒是个开通的人,此住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单身楼八楼的一个单间,就成了老爷子安身立命的家。

老爷子是个性情中人。两口老酒喝下去,神色就会恍惚,就会翻来覆去地念:背时的熊老三,拿工资的农二哥,泥窝里放自家肥,院坝里种丝瓜,难道,堂客脸上有花?难道,难道巴一井有金娃娃?



(二)

熊老三的耳朵,一个下午都在烧,他知道,是他的老哥哥高山,在日叨他。

很多的情节,在他昏浊的眼睛里,闪亮了起来。

秦岭山边,火车在喘粗气。他和高山,还有在解放汉中时活下来的战友,老团长一声令下,短而急促。

“熊老三,高山,还有你,你,你们,将会投入到另一场更大的战斗中。不许问,这是命令,必须绝对服从,无条件执行。”

在军列的闷罐车内,熊老三含泪脱下了军装,换上了48道杠的蓝色工装。他心里在发怵:换上这行头后,我还是一个兵吗?

老团长是一个不多话的山东人,最后,只扔下了一句:

“熊老三,你们的目的地,是巴一井,那里,就是你们的新战场,新阵地。”

火车在地图上,蒸汽般蜿蜓前行,穿了多少山,过了多少洞,熊老三的眼睛,看花了。

火车在一个荒凉的小站,刹住了呼啸的节奏。几辆老解放,齐刷刷地停在站内,人马下了火车,没有打尖,又上了汽车。

路越走越窄。先是公路,再是马路,最后是羊肠小路。打滑,开锅,抛锚,人马走走又停停,停停又走走。

三天三夜后,巴一井千辛万苦地到了,竟在安澜场后坝的一个土洼洼里。

熊老三盯着他的新阵地,内心一连串的问号在升起:

“这地,前山后谷,适合种苞谷,难道还产传说中金贵的油和气?”


(三)

水口庙隔巴一井,就半里远,一阵风的距离。

水口庙没有庙,只有花,指甲花。那一年,指甲花二十岁,花骨朵的年纪。

都怪那天是赶场天,都怪那天的雨,下得很细很密。井场改善伙食,派高老头去乡场割十几斤泡泡肉,打牙祭。高山,那时二十五,楞头青一个,走起路来,劈哩叭啦,裤角打旋旋,边赶溜溜场,边好奇地眼睛下乡。

指甲花,戴着一顶斗笠,就那么笑笑地站在乡坝的角落里,自自然然地就开成了一朵花。

高山呆了。

这个在战场从来都是冲在第一的汉子,现在,慌成了一团麻花。他笨得像个孩子,做各种离奇的动作,又是大声武气地说话,想引起她的注意。

花会说话。会说很多花都会低头的话。

“哥啊,我认识你,你是巴一井的,是吃公家饭的人,我,我只是一个农村妹儿。”

“一工一农,一辈子不穷,怕啥子。”

“哥,我怕连累你,怕你被人笑话,找了个农伙,做堂客。”

“妹,这是哥的运气,也是哥的福气。”

……

从安澜场回巴一井的泥巴路上,雨下得纷纷又淋淋,路对面的山坡上,一群野娃儿在打干帮:

“妹儿,妹儿,你快快长,长大嫁给石油厂,三天吃回肉,隔天关回饷。”


(四)

初春的四月间,疑是柳絮在扬花,没料到,站在井场中央,才知是绵绵春雨。

棉被盖起太热,不盖呢,又有些凉意。熊老三睡不着,高山也睡不着。睡不着的原因,跟巴一井正在大全面的春光明媚,有一丝丝的关系。

“熊老三,我跟你说,现在我的眼睛里,全是指甲花的影子。白天,抬钻杆时,她在,晚上,搅水泥浆时,她在,就是,就是在抓大钳时,她都在。熊老三,你说怪不怪,以前,冲锋号一吹,哥内心就像打小鼓一样,激动不已。嘿嘿,这种感觉,现在又回来了。”

“哥,指甲花到底有多美,说得跟画上的人似的。”

“熊老三,你不懂,到底有多美,我也说不好,反正,一天见不到她,心里就发慌,就跟猫抓刺一样。”

“哥,你这么说,不落教,完全是叫花子面前啃馒头,羡慕我,叫指甲花,啊,不,叫嫂子,也给我介绍一个噻。”

“打着电筒看电演,嘿嘿,就要羡慕起你。”

……

几天后,井场的门口,指甲花的后头,跟着一个妹儿,扭扭妮妮的。

高山拍了一下熊老三,努了努嘴,熊老三鬼精鬼灵,懂得起,嘴巴甜得有土蜂蜜。

“指甲花嫂子,你好啊。”

指甲花笑得如盛开的玫瑰。

“熊老三,别乱喊,八字还没一撇呢,这是红星坡的春桃妹。”

指甲花眼睛打了一个弯,指了指身边的妹儿。

“熊老三,我和你高哥,还有点事,你们两个,随便摆谈摆谈,加深一下印象哈。”

熊老三乐得屁巅屁巅的,嘴更甜了,要得,要得,谢谢嫂子,谢谢嫂子。

山路弯弯,春风在这样的路上吹过,也会打圈圈。

没有了其它人在场,春桃妹反倒不扭妮了,双手叉在裤子前,一双比泉水还干净的眼睛,扑扑地在闪。

“三哥,你看我怎么样,配得上你不?”

“春桃妹,你就是画画上的人,美得很。”

“真的?三哥,别豁我,我们山里人,实成。”

“真的,哥也实心人。当年,班长喊我掷手榴弹,我就没扔过手雷。”

“三哥,你知道红星坡在哪里不?”

“知道啊,出了巴一井的门口,走过一条石板路,对面那一片,就是红星坡。”

“知道我家在红星坡哪里不?”

“这,这,这,我真不知道。”

“三哥,记清楚了,红星坡的半山腰,有棵马缨花树,树的下面,就是你春桃妹的家。”

春桃妹的脸,红红的,艳艳的,她啊,简直就是映山红一朵。

  

(五)

水口庙,有一民国老学究,姓时名华,时老爷子说起那天的事,眼有泪花,感概万千:“夫桃花汛水,来如奔雷,非人力可抗也。然,巴一井百号职众,人屹立于洪水之上,浪进人不退,人在阵地在,较之古时战役,何曾逊色也?壮哉,巴一井,壮哉,可歌可泣的石油人。”

那天,天开了一绝大的缝,几百条蛟,在半空中狂啸《水龙吟》。

水口庙成了一片汪洋。

晚六时,各个山坡的来水,越来越大,卷起泥土,卷起上百年的青杠棒儿,直扑水口庙。

指甲花她娘,在水口庙的一个高处,惊叫唤,“天啊,翻堤了,翻堤了。”

失控的洪水,是魔,瞬间埋满了石油沟前方的小河沟。倒灌的洪流,像一根根巨大的黄蛇,倒转蛇头,直扑巴一井。

巴一井已是一片泽国。

钻杆,被洪流刮得吱吱地在响,发电机的地脚螺丝,水一冲一泡,一圈一圈在松动。低洼之处,去春才辛苦打下的一排干打垒,在洪流中只晃了几下,一袋烟的工夫,就倒在旋涡中,不见了踪影。

水过坡垮,浪过坎平,情况,已是万分危急。

巴一井的队长,王胡子,腮帮子一紧,吹响了集合的哨子。人群成排成行地向王胡子靠拢,步子从容,坚定,没有丝毫的退却。

王胡子的一条臂,在汉中剿匪时,丢在了坚守的阵地。单手的他,手臂一挥,更见真爷们的雄浑。

“巴一井的老少爷们,百年难遇的洪水,咱们遇到了,怎么办?凉拌,拚了。现在,听我的吩咐,熊老三,你带一队人马,保护井口,不得有半点闪失。”

王胡子走过长征,脚下能草上飞,一个健步,来到了高山的面前。

王胡子的脸,凝重,一字一句,都重如千斤。

“高山,现在,巴一井四周全是水。半山腰的物资仓库,那是国家的宝贝,更是巴一井的命。洪水无情,物资安全转移,已来不急。高山,你给我听好了,严防死守,物资仓库丢了一匹瓦,你娃娃,哼,办不了交涉。“

高山没吱声,只缓缓地抬起了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军礼,代表着生死担当,代表着血性复活。

他的话,并不多,但,一个字,一个钉子。

“三道防线。”

“第一道防线,用箩兜和竹筐打底,装进能找到鹅卵石和碎石,越多越好,夯实基础,上面用沙包和沙袋,呈之字型排列,形成防洪掩体,要快,要在山洪爆发前,改变水流的方向,形成防洪纵深地带。”

“第二道防线,将井队的废油桶,机油桶,全部用钢丝和铁丝捆紧,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仓库的周遭,上面用条石和连儿石,压紧压死,形成一道防洪大坝。时间不等人。”

“第三道防线,管你是哪个,就是天王老子,都得给我冲上大坝,搭成最后一道墙,人墙,熊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都是石油师的好儿女,枪林弹雨都闯过,还怕这一股黄汤水?“

令下如箭,石油人,从不拖泥带水,这,是石油人的传统。

晚八时,水口庙,红星坡,有星星点点的火把,星云般在向巴一井靠拢。谁说百姓不爱国,爱国总在危急时。

人群中,时老爷子来了,春桃妹来了,指甲花也来了。

时老爷子眯了一眼高山的“防洪大堤”,不由得拍了拍高山,竖起大拇指,赞道:“后生娃,如此排石布沙,因地制宜,深得兵法之妙也。”

……

又一个浪头,冲向了巴一井的物资仓库。血肉挽起的人墙中,指甲花吃了一口水。

高山的脸铁青,声音嘶哑。

“妹啊,你何苦,这是咱巴一井的事,你何苦来趟这浑水,你好傻。”

指甲花的脸上,有泥也有水,一笑,仍是水灵灵的花一朵。

“哥啊,我愿意。你在哪,我就在哪,就算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雨一直在下,夜越来越深,指甲花她娘,在水口庙的高处,哭着在喊:

“花啊,你在哪,安澜桥,洪水把桥封了,天上水库,大坝裂开了,花啊,你在哪?”

……

山水汤汤,人流与洪流,铆足了劲,还在进行着殊死的较量。

一个巨大的旋涡,夹着一根碗粗的青杠棒儿,阴悄悄地扑向了人群。

高山眼尖,大吼了一声,妹儿,有青杠棒儿,快躲,快躲,快躲。

高山的话音刚落,无情的浪,直冲他身,将他掀翻在地。拉着指甲花的手,一滑,再一抓,竟是,无情的空空。

高山一记拳头,砸向水面,对着巴一井无边的黄汤,无边的夜,嘶裂地在喊,妹啊,你在哪里?妹啊,你在哪里?

……

二天后,山洪退去,在石油沟的下游,鱼进滩拦河坝的边边,指甲花静静地躺在那里,一根碗大的青杠棒儿,穿过了她小小的肚子。

指甲花,水口庙的花,高山心中的花,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岁,永不凋谢。



(六)

松林坡,几丛苦竹之下,有一个新垒的土馒头,那是,指甲花永远的家。

二只烛,三柱香,一个园盘中,有几个苹果,高老头的手上,只有一罐老酒,龙井湾生产的巴人杂酒。

他喝一口酒,然后趴在坟前,磕一个头。这个吃弹片没吭一声的汉子,现在,已是泪流满面。

他反反复复在念。

“妹啊,咱不是说好了,要生死在一起吗?你咋这么狠心,抛下我一个人,就走了?”

“妹啊,从此,我心中的匣子,就只装你一个人的影。我想你了,我就在我的胳膊上,用香烙一个巴子。”

“妹啊,你的娘,就是我的娘,以后,每个月,我都会给咱们的娘,寄去生活费。”

“妹啊,都是哥不好,都怪哥没看护好你,我,我,我好悔。”

“妹啊,老天爷不公啊,为何那根青杠棒儿,偏偏会击中花一样的你?”

“妹啊,明天,哥就要离开巴一井,调到很远的农场,去接受劳动改造了。吓,他们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我不认,你又走了,我,我如何说得清楚?妹啊,哥钱都攒好了,要八抬大轿,取你进我高家的门,妹啊,是哥命薄,没福气啊。”

“妹啊,以后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来看你,你如果有灵,就在坟前,开一朵指甲花,开得艳艳的,就像活着的你。”

指甲花的坟前,已没有一块干的土。

高山魔障似的,还在轻轻地哼唱。

妹儿,妹儿,你快快长,长大嫁给石油厂。三天吃回肉啊,隔天关回饷。

松林坡的深处,一只鹧鸪在不舍地鸣唱,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七)

三十年后,一辆吉普,载着高老头,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巴一井。一起扛过枪的两个半大老头,抱头痛哭。一人一把炒黄豆,一人一瓶老白干,喝得比后生崽儿,还要生猛。

熊老三的门牙缺了一颗,说话有点不关风。但,酒是好东西,两口下去,当年的熊老三,又活了。

“哥,当年,他们调你到农场,有点欺负人,我为你打不平啊。后来,大队人马撤离巴一井,我不干,这里可是我们血拼下来的战场,我要留了下来,坚守我们的阵地。再后来,我和春桃妹结了婚,家就安在井场了。”

熊老三自豪地指了一指井场边的地,那里,苞谷在扬花,丝瓜挂起,一串又一串,地里的红薯扯,油油的绿了一地。

“哥,这巴一井真是风水宝地,不怕你笑话,你春桃妹,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娃,个个都养得油光水滑。这不,老大,考起了咱们的技工校,老二,更争气,考上了西油院,老三,去年,也赶上了自然减员的好政策,分到前线的井队,现在,已是井队的司钻了。”

说到娃,熊老三的一张脸,幸福得挂满了红海椒。

“哥,你说怪不?你走后的第二年清明,我和春桃妹去给指甲花嫂子上坟,坟头长了一株指甲花,开得那叫一个精神,哥啊,就跟当年的嫂子,一模一样。”

熊老三的眼湿润了,高老头低下了头,哭得像个娃,泪如雨下。

……

五十年后,我也来到了巴一井。

井场的院坝前,钻杆已经锈蚀斑斑,清一色土砖彻成的围墙,有的地方,已经垮了。几间旧房,横梁还在,屋顶却是空的,大面积的阳光,对穿对过。每一间的屋内,还有故事的痕迹,但,杂草丛生,我想闯进去,可是啊,我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井场百米开外,一处向阳的坡地,有一个土包包,已经磊起好多年了,那是熊老三最后的家。

夕阳西下,照着巴一井,光与影,密密地交织在一起,我分不清什么叫从前,什么叫从此,我,只是那一个走不出故事的人而已。

几个作业者,正在用水泥浆,浇灌成“盖子”,巴一井,现在,它要安静地睡了。

钻杆未冷,还有风声,我看着已经成形的井,和那无声的坟茔,看后坝的山坳坳中,有一轮月正在慢慢地升起。

巴一井的夜,真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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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具有悲壮氛围的爱情小说。读来欲哭无泪欲悲无声。小说用倒叙的手法叙述情节,用白描的笔调刻画人物。反映了我国老一代石油人的战斗和牺牲精神。高山和熊老三都是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勇敢战士,他们脱下军装成为了我国第一代石油人。他们都有着美好的爱情憧憬。但他们俩的结局却大相径庭。高山的指甲花在保卫油厂的抗洪斗争中意外牺牲,他痛苦地折断了爱的翅膀。熊老三倒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年后,老哥俩故友重逢,各有春秋。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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