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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算盘

作者: 青梅煮酒 点击:1575 发表:2021-07-28 07:21:19 闪星:3

  高烧终于退了。

  何丽躺在床上,因为三天没吃东西,有点饿。此刻,她特别想吃煮棒子。“炉子上坐着铁锅,锅里煮着玉米,是黄色的金皇后,颗粒饱满的棒子穗,在水里翻滚着,空气中冒着白蒙蒙的热气,飘着诱人的香味”,何丽想着以往煮棒子时候的情形。

  棒子是啥?棒子就是玉米,这是晋南人的叫法。也有地方叫包谷,比如东北,它是粗粮的一种,夏初播种,秋天成熟,属于二茬庄稼。当然,也有早早就播种的,一开春就把种子撒到地里,等到大暑的时候,鲜嫩的玉米穗就一株一株的在玉米杆上等着慢慢成熟了。这个时候煮着吃,又甜又香,好吃得很。

  肚子咕噜噜地响了一阵,她翻了个身,喊了一声:“妈”。

  走到身边的并不是她妈,她爸一手拿着二面馒头一手端水边走边问,“醒了,饿吗?”,然后伸手摸摸何丽的额头,说“不烧了”。

  “嗯,我想吃煮玉米”。听了何丽的话,她爸啥话也没说。这是大暑天气,别说煮玉米,连玉米杆也才长到一人高,根本就没有结穗。其实,这样说也有点武断,队里三十亩地里的早播玉米就能吃了。可那是集体的,是大伙的,民兵看的紧,别说吃个玉米,连多看一眼都会被怀疑是想偷玉米,是要挖社会主义墙角。

  知道没有希望,何丽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正午的太阳卯足了劲儿晒着,树上的知了卯足了劲儿叫着。这大热的天正是睡觉的好时候,劳作了一上午的人躺在自家凉爽的炕上睡着了,跑前跑后看家护院的狗在窝里睡着了,燕子在梁上的巢里睡着了,觅食的母鸡、小鸡在柳树的阴凉里睡着了,地里的庄稼似乎也热地停止了生长。在大暑天,世界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一切处于静止状态。这个时候,有想法的人大约可以做点什么了。比如,去扳一穗棒子。

  睡梦中的何丽被一阵阵的锣声惊醒了。竖起耳朵一听,知道是巷子里有人游街。

  游街是那个时期特有的一景。何丽看过因各类事情游街的人,他们脖子上挂个牌子,被民兵押着,低着头慢慢在众人的目光里走路。周围是一群看热闹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子。这时候,大家跟过节一样兴奋地跟着走。是啊,生活太单调了,整天就是吃饭、干活、出工、下工。于是,看人游街就成为难得的生活调味品。

  与以往不同,今天游街的是小队长,那个平常押人游街的人。此刻,他手里拿着锣,脖子上一左一右挂着两穗棒子,脸上尽是汗,头低着,嘴里说着话。周围的人哄笑着,有人说“声音高点,听不到!”

  他就敲一下锣,喊一下。别人又喊:“跟蚊子哼的一样,谁能听得到呢!”

  他就再敲一下,再喊一声。挤在别人身后,何丽听出了是她爸爸的声音,听出了爸爸喊的话是“我是贼!大家别学我的样子,我偷了两个棒子!”

  人群里有人高喊一声:“好不好?”

  “好!”

  “再来一声要不要?”

  “要”!

  喊话的人是二皮,二皮原名叫志富,想必父母希望他能勤劳致富吧。可实际上他却从不勤快,二十多岁了连媳妇也没有,他没上几天学,好吃懒做,哪里有热闹哪里就能看到他。提起他别人都懒得评价,只说“二皮?哼!”

  何丽惊呆了,没想到如过街老鼠似的二皮竟然敢公开嘲笑父亲,这让她感到了羞愤。跑回家的何丽,感觉父亲真丢人,竟然去偷集体的玉米。她不明白昔日常常游斗别人的父亲怎么就成了被游斗的人。

  骄阳下的游街活动整整进行了两个小时。当何丽父亲疲惫的回到家里时,何丽扭转身给了父亲一个大白眼,眼神里满含着鄙视和轻慢。

  父亲的形象塌台了,昔日高大、伟岸的父亲竟然会做小偷,竟然去偷不值钱的棒子穗!


  在大学里,我与何丽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她告诉我,“二皮还把我爸带到我姥姥村里去游街,从那以后,我姥姥一家在村里就没抬起头过”。“从那以后,我妈就不去我姥姥家了,我妈说没脸去。我妈也不多搭理我爸了,以往他在家都是我妈伺候他,从那以后,他开始伺候我妈。”

  “我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差,我妈不爱说笑了,我爸不爱唱歌了,后来,我妈不爱出门了,我爸不爱回家了。我们姊妹几个都恨不得一夜长大。”

  “为啥?”

  “想着赶紧离开家。”

  “再后来,我妈病了,胃癌,手术后不久去世了。没多久,我有了后妈。”

  因为两个玉米穗,何丽父亲丢了队长职务;因为游街,何丽母亲在娘家地位一落千丈,抑郁成疾。 

  何丽父亲的人设崩塌了。那个抓住何丽父亲的二皮,曾经被他父亲批评过,他说“一个年轻人,要踏实肯干,要积极上进,哪能像你这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呢!”他警告他:“你爸妈管不了你,我还管不了你吗!明天一早,扛着铁锹去挖七一渠。”

  那是冬天,与其他人一样,第二天二皮就穿着自己最厚的棉衣裤,去参加七一渠挖掘工作。何丽父亲的话还真管用,二皮走上正道了,他父母很高兴,周围的人也夸队长有办法。

  原以为这个事就算了(liǎo)了(le),没想到就有了何丽父亲的游街事件。


  据说,抓住何丽父亲的二皮不久被公社革委会重用了,他先成了民兵,不久被提拔成了民兵连长。一下子由一个人人嫌弃的人成为一个有实权的民兵连长,二皮得意极了,他发誓一定要对得起提拔他的领导。二皮成了村里的名人,主要任务是看护庄稼,夏天护麦,秋天护秋。背着木头枪的二皮,整天一本正经的巡视在村里的犄角旮旯,他踌躇满志,预备把村里的小偷小摸一网打尽。 

  一个无名小辈的发迹,成了不少人的榜样,有人就积极“要求上进”。这与上级领导的“指示”不谋而合。开会时,各级领导就语重心长地嘱托着年轻人,希望他们大公无私,希望他们睁大眼睛,希望他们提高警惕,希望他们肩负起主人翁的责任和担当,严防阶级敌人破坏社会主义建设,严防有人挖社会主义墙角。

  二皮信心满满。他想“才抓住一个小偷,就成了民兵连长,如果把村里小偷小摸的人清理干净,如果没有偷盗行为,人人路不拾遗,家家夜不闭户,那我岂不是都可以做村支书了!”二皮为自己规划的人生理想圆满极了,按照他的设想,如果他紧跟上级领导,如果他”工作积极上进“,如果他能把村里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威慑住,那未来就会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上人人羡慕的地位。“那时候,我穿上四个兜的干部装,兜里装上自来水笔,穿上锃亮的黑皮鞋,再戴上一顶军帽,哼,看谁还敢瞧不起我!”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

  二皮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雪棉花事件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雪棉花是秋冬季节一大景观,它的出现需要两个因素:摘过棉花的空壳与满天大雪。

  秋季,棉花丰收了,一朵一朵棉桃全部绽放开来,簇拥在或高或矮的棉杆上,洁白的棉花铺满了整块地面,那些妇女和小学生,胸前带着各色挎包,弯腰在雪白的棉花地里采摘。雪白雪白的棉花,花花绿绿的摘花人,形成深秋乡村一道移动的风景。人走过,身后留下一片成了空壳子的棉花杆。大规模的摘花劳动结束了,忙碌了一秋天,队长会破例让大家休息两天,会睁一只眼闭一只地允许妇女们捡拾庄稼,比如漏扳的玉米穗,比如漏摘的棉花,比如漏挖的红薯。

  捡拾棉花就是乡下大妈最重要的业余活动。不是所有人都会老老实实去光秃秃的棉花地,真的捡拾那些小的几乎引不起人注意的棉花碎屑。她们会避开人群偷偷地走到还没采摘的地里,去大把大把“捡拾“那些开得正好的棉花。这也是二皮非得整治偷窃行为的原因。

  三婶跟朋友约好,第二天凌晨去捡拾棉花。“天不亮就起床啊,去迟了别人全拾完了。”

  头天夜里,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夜,树上、房上、地上全被厚厚的雪盖着,已经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地。天还没亮, 三婶们就起床了,她们急急忙忙冒雪走到棉花地。

  四周安静极了!夜不黑,天没亮透,天和地因雪连成一片,所有棉花地都成了棉桃盛开的丰收在望景象,拾花人分不清哪块地摘过哪块地没有摘。

  雪白的棉花满满地挤在四瓣、五瓣的棉桃壳里,那么顺眼那么诱人。手脚麻利的三婶决定大胆一次,她依稀记得三队棉花地还没采摘头茬花,她决定去“拾”一次。

  因为是特殊的“拾“花,三嫂顾不上从棉壳里抽出棉花,她手脚利索的连花带壳一起拽了下来。一朵一朵带壳棉花就这样进了三婶的棉包。三婶越走越远,三婶越摘越兴奋。此刻她捡拾的仿佛不是棉花,而是女儿的小棉袄儿子的大棉裤。她看看前后左右,没见同伴,她不急也不怕,她暗自高兴,她担心别人发现。没人跟着,正好一人独享。神不知鬼不觉。 

  三婶背着沉甸甸的棉花包回到家的时候,小广播正说“现在是北京时间7点钟”。

  早饭后,三婶家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民兵连长、新任小队长和妇女主任。

  “你一大早干什么去了?”二皮眼睛盯着三婶,得意地问,小队长用眼睛在家里四处巡视着,希望发现他们想要的东西。妇女队长揉着眼睛不说话。

  “没干啥呀,刚起了床,预备做饭。”

  “我早就盯着你了,你偷花了。我看见你出门了,看见你跑到三队地里偷花了,看见你背着一包棉花回家了,雪地里的脚印一直到你家门口。”

  三婶知道瞒不过去了,不再说话。她有点心虚,眼睛不时飘向案板下的煤堆。

  二皮在柜子里、床底下都没找到他想要的棉包。看到三婶的眼神,他神速地弯腰从面板下拽出一个大包袱。

  三婶的脸一下子白了,二皮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小队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妇女主任的身体一下子僵了。

  “完了。完了。”三婶心里哀叹。

  “找到了!找到了!”二皮嘴里高喊。

  下一刻,在场的几个人同时傻眼了:那个重重的棉花包里没有棉花,只有一堆棉花壳。此刻,它被连长抓在手里,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污水。

  “棉花呢?棉花去哪里了?”三婶轻轻出了一口气,纳闷“棉花呢?那雪白的棉花咋就成了空壳呢?花去哪里了?”

  “棉花呢?我看得清清楚楚,一大包棉花咋成了空壳了?”

  急于立功的二皮悻悻地走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看到三婶偷花了,明明可以人赃俱获的,可咋就没了证据呢?

  看到越走越远的那群人,三婶拿着湿漉漉的包袱皮,轻轻舒了口气。

  雪棉花事件让二皮失信了,他玩命似的想立功赎罪。不久他抓住了本家大娘拾花,而大娘的拾花事件却直接导致他被罢官。

  到手的证据不翼而飞,二皮非常恼火,他抓紧了秋冬之交的夜巡日巡。当他亲眼看到大娘捡拾了棉花,他亲眼看到她背着鼓鼓囊囊的棉包回家。他坚信“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定会人赃俱获。”他信誓旦旦告诉队长、书记,自家大娘挖社会主义墙角了。我是正直的人,不会徇私枉法,就算她是我大娘,我也不能心慈手软。捉贼捉脏,现在基本上能人赃俱获。他得意地带着大队长、书记、会计等人去敲大娘的院门。

  大门打开了,大娘看着这群人,神色一点也不慌张。二皮拨开她几步抢先进门,可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找到他曾经看到的棉花包。

  炕上没有!瓮里没有!柜里没有!红薯窖里没有!连煤堆里他都翻了几次,也一无所获。

  炉子里的火苗着得正欢,似乎嘲笑着他的无能。呼呼燃烧的火焰舔着锅底,缕缕热气弥漫在空气中,隐约传出一丝蒸红薯的香气。

  后来二皮被撤职了。几十年后,他死了。据说即使到死,他都没明白为什么三嫂的棉花包袱里只剩了棉壳?为什么大娘的棉花就不见了踪影。

  二皮的盘算失策了,他没等到想象中的升迁,却等来了降职不用的口头告示。

  二皮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打败他的不是三婶的雪棉花,不是大娘的烧棉花,而是他的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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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很多人往往忽略了眼前的风景,而眼睛只注视着远处的山峰。一旦历经千辛万苦到达那座山峰下,才豁然没明白,那里的风景远不如以前自己身边的风景。每个人都是上帝咬过的一口苹果,不会拿你的太多,亦不会给你的太少。茶叶因为开水的多次冲沏才释放出它本身的清香。那么人,是否在经历过一次次洗礼之后,才能对人领悟到实质。人生好比打牌。你可能会摸到一把好牌,也可能会摸到一把坏牌。不管什么牌,你都必须拿着,尽自己的全力,求得最好的结局。人生的成功,可贵的不在于拿到一把好牌,而是能够把坏牌打好。作者的散文意境美妙,情节起伏,情趣奇出,生活中的“二皮”司空见惯,能够重新做人的人凤毛麟角。品赏阅读。编辑:李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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