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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知青

作者: 木槿 点击:3479 发表:2021-06-16 07:38:16 闪星:5

摘要: 三个知青故事,都是我小时候的记忆。我以小说形式表现,希望增加一些故事性,是大家能够记住那段无法言说的历史。

         (一)小姨的初恋

       我和下放知青熟悉的时候,是1970年,我7岁,小姨17岁。

       曲缓的西淝河流经古亳州南,河的东面,一个叫杨店集的小镇,三县交界,鸡鸣闻三县。这里,就是我姥姥家。

       金黄的麦田和墨绿的红芋秧子爬满地头的时候,人们可以吃到白包黑的花卷,然后就是蒸红芋,煮红芋,过着离了红芋不能活的日子。

       我姥姥说,就是这样一个偏僻的飞鸟都不愿拉屎的穷地方,生产队里还来了上山下乡的十个知识青年。

       这十个知青中,有上海的四个,有淮南的三个,有亳县的三个。其中淮南两个男生,亳县两个男生,余下六个女生。他们分别住在两个地方,最近的一个住点,离我姥姥家三百米。

        知青,在贫下中农的眼睛里,可不是省油的灯。姥姥那里集镇上的人常常说,上海来的就会吃,淮南的好打架,亳县的半拉撅子不好惹。也难怪,在那个缺油少盐的年代,好不容易喂养的鸡被偷吃了,土地里的红芋才刚刚长成个,就被掘出来烤了,看家护院的狗被偷走了。三天两头的请假不出工。常常是生产队告到大队,大队告到公社,公社派人下来开会,一问三不知,又没有证据是知青干的,心知肚明的事也不能对人家咋样。贫下中农心里烦,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我的小姨是姥姥的老疙瘩闺女,姥姥疼着呢。大队组织宣传队,赶紧让知青都参加,在生产队也是不好好干活。因为小姨识字,能跳舞,就被抽去了,和知青在一起。小姨不漂亮,但小姨个高肤白,一白遮百丑,更方便的是,小姨学过裁剪,会蹬缝纫机做衣服。

       亳县来的那个男生,十几岁,瘦高的,来风就能刮走,到我家找小姨,往门帮上一靠,腰弯的手耷拉到膝盖上,还不时地用另一支手推鼻子上的黑边眼镜。他常常来找小姨,姥姥就烦。姥姥说,看他瘦的不成人样,要是再有六〇年,早就饿死了。他好像叫王啥民,记不得中间那个字是啥了,白白的,细长眼睛,说话低声细语的。他每次来我姥姥家都会伸头看我写的字,然后问我老师还教的啥,我想他这是没话找话吧,蔑他一眼,他就用他那细长的手爪子抓我的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发。因为生虱子,我的头发被小姨给剃光了,刚刚长出来一点。

       有一天晚上,我听到姥姥和妈妈在说话。人家是商品粮,早晚要回县城,都那么大了,常常来找,好说不好听的。于是,那个啥民,就不敢来我姥姥家了。姥姥家的后院,顺着小河沿,一片白芍地,春天里花红蝶飞,枣树,椿树,还有一棵老茶树,棵棵枝壮叶浓,河沿栽满了柳树 。我和大弟弟是吃姥姥家的红芋长大的。那片白芍地就是我和大弟弟的花园。

       那个王啥民也常常来和我们一起玩,给我一个糖果,还可以把糖纸拧成一个穿裙子的女人。有时候,会带小画书给我,还教我用芹菜叶子扎起来做毽子。当然,我要偷偷地把小姨喊出来。他们一起去乡下的生产队演出,有时候,好几天不回来,我有时候还会跑到集北头的大路上等他们。离好远看到那个瘦高个子,就会跑上前,高兴地看他又给我带啥好玩的东西。

      秋收季节是最忙碌的,收红芋,削红片子,直接晾在地里。夜里生产队派年轻人看夜,不是怕人偷,是怕下雨,下雨了,赶紧叫人去拾,不然都会发霉。连天加夜的削红片子,抢时间。削红片子的那个工具,有点像木工用的翻过来的刨刀,月黑风高,烧煤油的小马灯摇曳在风中。一声尖叫,划破了夜色中的劳作,那个瘦弱的身影头弯到了地上,血淌在了洁白的红芋片上……连夜送到了公社医院,好像大拇指下面手掌都被切开了。

       后来,他回亳县了。后来,知青陆陆续续都走了。有一个上海女知青嫁给了我姥姥家集上的男人,永远留在了那里。后来,姥爷退休,小姨接班。小姨有了商品粮,就去亳县城里上班了。后来,我十一岁,离开姥姥家到了外地。后来,我高考后回城里看小姨。那年,我17岁。

我问小姨,你去找过那个王啥民吗?小姨说,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清了,你还记得他?我点点头。那个瘦高的带眼镜的男知青,从受伤的那个夜晚离开后,小姨就失去了他的音讯。也可能是那个男知青,永远都不愿意想起那个让他痛苦的田野。也许,他还记得我的小姨;也许,他还记得那个有着短头发的小女孩。

       只是好像这不是小姨的初恋,倒像是我的初恋……

                                                                (二)老牛倌的秘密

      v2-aee726b927f3033826c09a788f3bb9cc_r.jpg 生产队里的牛屋是三间堂屋,听着气派,其实都是用麦秸混着泥土做的土坯,晒干直接盖的房子。几十年前,还买不起窑厂烧的砖头时,老家盖房子都用土坯。

       老牛倌是个鳏夫,妻子年轻时生孩子难产走了。他脾气怪,许多年过来了,他就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按说,他才六十多点,镇上人不管老老少少,都“三爷”“三爷”地叫着他。生产队的几头牛被他喂养的肥肥壮壮,喂牛的黄豆,自己也舍不得吃一粒。谁要是拍牛一巴掌,他都心疼。

       生产队来了十个知青,哪有那么多闲房子啊。队长说,三爷,让这个男孩给你帮忙喂牛吧?三爷一口回绝了。三爷,咱得服从队里安排不是,就算你给队里帮忙吧,中不?三爷就把男孩领到了牛屋。

       牛屋里两大间是给几头牛住的,牛槽,草料,饲料,放的满满腾腾。留一小间三爷住,小屋的隔断,是用绳子攀起高粱杆做的。男知青来了,在三爷床对面,在门板下面垫上砖头就是床,床上放上麦秸,暖和着呢。

       男孩灵光,一口一个“三爷”喊着。三爷说,叫啥?男孩说,张建军。多大了?十九。家在哪?淮南。一坨来几个?来这镇上仨,其他十多个,在河西边那个县。别乱跑,我教你轧麦秸。行啊,三爷。就这样,三爷收下了这个徒弟。

      乡下的冬夜是漫长而寒冷的。雨雪后的土坷垃地,白天太阳一晒,稀泥糊蹅,鞋底子都能粘掉。夜里再一冻,像冰刀子样硬。天落黑,到处瞎灯灭火,偶尔的犬吠,在呜咽的风中飘荡。牛屋在打麦场旁边,靠近旷野,风大,雨急,雪花猛。早早地,三爷就把门插死,窗户多塞把麦秸,挡风。   

       三爷披了件破旧的蓝大氅,带毛的里子快成光板了。怀里藏着一个老式的军用水壶,不知道哪年一个退伍老兵给他的,三爷用来装酒,天天捂得蹭光瓦亮,高兴时拿出来喝一口,那个美啊,脸似核桃外包层桃花。建军坐在被窝里,手里翻本破书,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心不在焉。三爷说,睡觉吧,年轻人瞌睡多。建军躺下,三爷“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袋,吹灭煤油灯,烟火忽明忽暗,窗外北风呼啸。

       不知道过了多久,暗夜里,建军咕噜着梦话。三爷翻身,突然听到了门外窸窸窣窣的声响,三爷睡意全无,抓起大氅,摸到枕头下的手电筒。生产队没有闲钱买电池,三爷平时是舍不得用手电筒的,能省就省点。看护生产队的牛比命都重要,防止有人搞破坏。门外声响又出现了,三爷悄悄地推了下建军,建军迷迷糊糊爬了起来,拽住了三爷的大氅,躲在三爷身后。

       三爷猛一下拉开门插时,手电筒的亮光里,一团东西倒在了门里。一个哆哆嗦嗦的姑娘,面色青紫,手上血迹斑斑。在建军的惊呼里,三爷知道了,是来找建军的女知青。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雪后泥地里,一路摸爬,跑了八九里路。看着俩知青哭作一团,三爷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来,这是造的啥孽啊!

       把女孩安顿在床上。三爷抱麦秸靠门边躺下,说我穿大氅挡风,军你睡我旁边。在隔断外,听着牛咀嚼麦秸草,建军是睡不着的。三爷多喝了两口酒,模模糊糊看到了穿着大衿红袄的妻子向他走来,绾着发髻,一缕黑发从耳后飘到了嘴角,还是那么轻轻地笑着,好久没有见到妻子了,三爷竟哽咽起来。

       三爷醒来的时候,冬日的晨曦已经穿透门缝洒在了身上。三爷想起来了,俩知青呢,屋里屋外,已经没有了他们的身影。 从那以后,建军总是不停地往外跑,三爷觉得孩子孤单,出去玩就玩吧,年三十捡到个鳖,有它没它都过节。喂牛的事,知识青年知识再多都不顶用。

       又一个飘雪的夜,三爷嘀咕着,这孩子咋还不回来呢?天怪冷的,唉,谁家的孩子谁不疼啊,爹娘见不到,可怜。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三爷说,是军吧,你拍啥呀,我来哩。门打开,冷风也冲进门里,三爷还没有看清,扑通一声,建军跪在了三爷面前。咋地啦,快起来,建军的哭声透着绝望,他抱着三爷的腿,不肯抬头。三爷明白过来的时候,也没有了主意。三爷说,孩子,我有十七块钱,就这些,你拿着,带着她回淮南吧,找爹妈想法子,这里你放心走,队长会计那里我来想法,明天一早你去找她队里,就说她奶奶不行了。办完事早回来,建军不住地点头,脸上的泪还没有干……

       十多天过去了,三爷有点急了,再不回来就不好交待了。终于在三爷的期盼里,建军回来了。在麦秸草的香气里,建军不吃不喝,蒙头整整睡了一天。傍晚,三爷端碗红芋稀饭让建军喝下,在建军失神的眼睛里,三爷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没有结婚证的俩知青,更没有介绍信,大医院是不能随便做流产的。万般无奈,他俩走进了逼仄的小诊所。一周了,她发烧出血,诊所里的医生说,再观察观察,又拿了药吃下。后来,出血越来越多,诊所找不到人了。在建军的背上,他俩终于敲开了回家的门。由于感染和大出血,她躺在大医院的急诊手术台上,完成了子宫全切手术……

       三爷一把把建军揽在了怀里,建军像个孩子似的,在三爷的怀里又一次静静地睡去了……

       天依然寒冷,快打春了,慢慢地,天终会暖和起来……

                                                                (三)永远回不去的城

      WPS图片-修改尺寸(2).jpg  路远程,她那个当资本家的父亲,当年给她起名字的时候,咋也没有想到一语成谶,让自己的小女儿,下放到千里之外,路途遥远,永远不能回城。

       她是一个小巧雪白的上海女孩。长着双眼皮,闪着会说话的大眼睛。她也不想呆在家里,天天看着愁眉不展的妈妈,更不想找到那个在运动中失联的爸爸。她怀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红心,和同学们一起下乡,第一次见到了农村。

       辽阔的天空,簇拥着浪花般的白云 。一望无际的麦田,像碧绿的湖水涌向天边。高粱青,玉米嫩,草木葱茏。新来的知青每天沐浴着新鲜的阳光,暂时忘却了家的模样。但每天的吃喝拉撒,总是摆在眼前。四个上海来的女知青,就这样,在手忙脚乱中,开始了陌生而又棘手的农村生活。

       路远程和其他三个女知青住在一间屋子。屋子的主人,也是她们的邻居,是镇上光棍一个的王义和。四十岁的王义和有癫痫病,生产队里照顾他看菜园子,种点瓜果蔬菜,不论多少,平时分给社员。知青来的第一天就遇到难题,不会从井里提水,王义和的水缸很快就见了底。做饭不会拉风箱,更不会烧土灶。王义和烀了一锅红芋,她们会一扫而光。从上海带来的饼干很快就吃完了。王义和擀的面条,在她们眼睛里,已是美味佳肴。她们王叔长王叔短的粘着,在王义和的极不情愿里,就一起搭伙吃饭了。

       日子一天天在农活里消磨,会干不会干不要紧,只要队长一喊,立即“叽叽喳喳”前呼后拥跟着队长下地了。田间地头,有她们的笑声,有她们的歌声,社员也不跟知青计较。秋收季节里,照样是分点绿豆、黄豆、红芋片子,还有红高粱、黄玉米。经过繁忙的秋收,生产队里会给知青放假几天。想家的知青,带上劳动成果欢天喜地回家了。路远程没有回家,她把果实交给同学转给妈妈,自己留了下来。

        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在了静谧的知青小屋,还有这个清贫的农家院落里。路远程、王义和一起啃着烀好的玉米,听着她讲那远在天边的上海。她的童年,她的中学,她家的楼房,她家的保姆。在王义和朴实的目光里,路远程看到了温暖和善良。月光下,没有批斗,没有歧视,更没有悲伤。此时,路远程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那永远回不去的欢乐时光。

       一年又一年,路远程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在阳光雨露的滋养下,悄悄地生根发芽。终于在一个收获的季节里,路远程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工工整整地写下了“王义和我爱你”。这个甜蜜的纸头,放在了王义和的桌子上,没有被王义和看见,却被找王义和打扑克牌的几个臭小子看到了。他们大呼小叫地拿着纸头,嘴巴里呼喊着“王义和我爱你”,把在镇上商店买化肥的王义和着实吓了一跳。

       路远程惊世骇俗的一举,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不亚于一颗炸弹的威力。公社武装部迅速来人,把王义和拷走了。这还了得,“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路远程知道了,马不停蹄赶到公社,在众人面前,她伶牙俐齿讲到了鲁迅,讲到了郭沫若,并郑重声明是自己爱上了王义和。大家面面相觑,公社书记严肃的问话,也让路远程更明确了自己的选择。

       县知青办把路远程作为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的典型进行宣传。路远程借此东风,让王义和住进了县人民医院。在医院作了胃溃疡切除手术,后来转入内科,对癫痫病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和治疗。说来奇怪,从那以后,王义和神清气爽,再也没有口吐白沫抽搐过。日子被爱情浇灌的如生产队里的菜园,郁郁葱葱,绿意盎然。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知识青年陆陆续续都回城了。路远程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看着俩儿子,王义和总是笑意流淌在眼角。进入八十年代中期,落实知识青年政策,路远程转为城镇户口,俩儿子也同样吃了商品粮。路远程在公社当了计划生育主任,一直干到退休,由儿子顶替了工作。

       王义和去世的时候,已经是八十五岁高龄。他活着的时候常说,感谢政府,感谢路远程给了我一个家。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还能儿孙满堂,晚年幸福。现在的路远程已是七十多岁的老奶奶了,含饴弄孙地忙碌着。远远地看去,她依然是那么白净和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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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知青,是一种精神,一种牵挂,一种责任,更是一种文化。时间就是一条长河,大浪淘沙,也抚平了岁月的痕迹,心灵的创伤,但永远抹不去知青的情结。50年前,从上海、淮南及亳县(亳州市)的一群刚走出学校,离开父母的孩子们,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伟大号召,来到皖北杨店(现为龙杨镇)插队下乡,经历了风雨兼程的特殊历练。当时的乡村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没有水泥路,说是知青,有些青年仅是学中毕业稚气未脱。作者的小说像纪实:逼真,细腻,真切,感人。品赏阅读。编辑:李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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