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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为牛

作者: 风摇籽落 点击:2092 发表:2021-04-09 15:45:17 闪星:6

  牛犊的毛色黄白相间,洁白的长睫毛随眼睛闪动着。当它缓慢而无畏地朝我走来,对着衣裤一顿轻闻细嗅,我有些傻眼。旁边的大黄牛啃啮着新一季多汁的青草,不一会儿,将四肢折叠于地,浴着阳光入睡了。我坐于田埂,阳光穿透胸膛,渐渐感到宁静而稳泰。

  稻田里立满苍茬,精薄而干燥,春风拂过之处铺开一片片的野花。上个冬季来得暖和,田野并没有彻底的荒凉,稻穗、千足虫、麻雀、洞里的蛇以及偶尔光临的白鹭延续着井然的生态。对于牛而言,这是吃饭、午休、劳作、漫步的地方,是它们安身立命的所在。

  因着机械化的普及,牛身上耕地拉犁、载物运送的功能逐渐被替代。平日午后我花费一个多小时穿行田野,看见的牛伸出一双手就能数过来。除了一些资深农民,秉持这种古老牧歌式生活的人越来越少。想起去年三月,在田埂上见有黄牛犁田,精瘦老农在身后扬起细鞭吆喝,它埋下头,一步一个脚印拉着犁铧,将沉寂一冬的泥土翻出地面。在城市浸淫多年的我,初是用手机激动地狂拍,接着便是蹲在一旁彻底的沉默。

  在这个讲求“效率”的时代,一个刹不住车就容易走上投机取巧的捷径。评判一个人的标准有时简单地沦为一个个具体的结果。老牛依然是低着头,和数千年前进入新石器时代一样,缓缓地、无言地、扎实地、温讷地将双脚踩进土地,仿佛这是亘古的真理。当快餐式表演在手机上时兴,它仍然守于转身可及的田野,以祖祖辈辈不变的节奏,笨拙地感受着、徐徐地反刍着。

  入春了,脚下的田地又将展现出水灵灵的生机。我静坐,鞋底粘着稻搓菜的花叶,几只黑鸟在头顶电线杆上发出清扬啼鸣。小牛踉跄走开,匐下身体并于大牛身旁,白色睫毛盖住眼睛,在风中渐渐睡着。此刻我眼中的田野和当年陶渊明、孟浩然所见的有什么分别吗?时空在眼前往同一个维度重叠。

  远古时期,牛曾是部落中的图腾;发明刀耕火种的神农,被人们描绘成牛首人身的形象流传下来。牛郎织女的故事让人们专设一个节日来端详和颂扬爱情,而牛郎早已不仅是指代某一个具体的传说人物,也象征着每一个泥土之上与牛相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人。易经中的“天道酬勤”,儒家血液里流淌的“宅心仁厚”的文化基因,何尝不是与农耕文明中牛的品质深切吻合?

  看到牛,就想到在僻静故乡过完一生的外公。他的脚步几乎没有越过村庄走得更远,却将跫音一层又一层地叠加在同样的泥路上,越走越深。牛在与人日积月累的交往中慢慢品咂着人性;人,也越来越像牛一样沉默,越来越依恋着脚下的土地。而我,每次在人群中看见那些深埋着头的,缄默不语的身影,总是心头一颤,仿佛遇见的是自己的亲人。

  去年八月,和好友芬芬来到城郊一个临河的村庄。河边伫立三五头壮牛,我童心大起,将两手作牛角状置于头顶,兀自“哞”了起来;芬芬见状不甘其后,双手分置于嘴边也“哞”个不停。牛儿抬脸敦敦地望着我们,神情长久凝固。不远处是穿射进一柱柱阳光的树林,我们沿河唱歌,一首比一首昂扬,不料前方数十头棕牛齐齐狂奔起来,如遽然翻腾起来的海浪。这可真是高原上才有的景象,而我们吃惊的样子,仿佛两个还居住在童年的小丫头。

  还有一次,是十年前,和几个文朋诗友去赣江滨的一片绿洲。当地的一位大姐做向导,没走寻常路,先后经过一个房屋零散的村舍,一畦畦漫无章法的菜地,接着便是一条由两排密密的高大荆棘合成的小径。小径不足半米宽,却很长。向导大姐对绿洲风貌只字不提,只神秘一笑,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还没等走完小径,乍现一片豁然:大幅大幅鲜嫩的芳草地扑面而来,前方横亘一条蜿蜒闪烁的溪流,再前面是青翠如洗的繁茂樟林。当我们将脚踏在柔软的草地上,低下头望见星星点点遍布密织的紫色小花,一转身又瞧见四处散落的牛儿时,每一个人都感叹着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牛儿一律的黄棕色毛皮,唯脸上正中一片洁白的梯状,或啃啮,或摇尾,或沉默如雕塑,安恬得像一个梦境。有人开始脱掉鞋子疯跑,有人开始拿出诗集朗诵,有人放开喉咙当起了麦霸,也有人即兴演起了话剧。所有人,抛弃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往事,甚至名字,贪婪地呼吸着绿洲上的每一寸空气。放佛来到了时间的源头,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

  风景宜人,牛则是这里的灵魂。只要它往你眼前一站,一片土地就具备了丰富而厚重的意蕴。历史照常往前流淌着,试想,假如可以到更远的地方凝视这个民族,假如可以从更长的时间刻度来回望,那“一人一牛一绿野”的画面依然会是人们挥之不去的乡愁吧。在华夏,从伏羲驯养家畜开始,是牛儿拉着犁铧,助力人们收获满仓满仓洁白坚实的米粒,让我们的脚步走得更远,一路叩问生命的意义。

  芬芬的回答是,牛是人的前世。

  从朋友那里收集放牛的故事。相对于赶鸭子、捡猪粪和割草,叫人开心的总是放牛。时间足够宽裕,可以在口袋里偷偷塞满米糕或糖果,兴高采烈地到野外去放恣。村郊水库,待丰水期一过,沿岸的河床露出郁郁葱葱的青草,将牛儿一栓,就可以放开手脚去捉蜻蜓,或钻进浅水里游泳。有小伙伴就一个劲儿唠嗑,累了就叼着一支狗尾巴草发呆;困了,便躺在草坡或石头上美美睡一大觉。日子贫瘠且艰苦,但可以与天地自然、花草树木无节制地亲昵。那是不经意形成的坚固审美,是最初的世界观。孩子的轻灵与牛的厚拙之间形成了魔幻的张力。

  有的孩子在牛背上变成了英雄少年,有的孩子与云彩对话,牵着牛绳,从村庄走到城市,从国内走到国际,成了领取诺贝尔文学奖的世界级作家。牛儿依然在,那鲜嫩多汁的青草,春风吹又生,似乎可以伴随到天荒地老。

  晒足了阳光,我起身准备离开。“乾为马,坤为牛”,坤是滋养万物的大地,而《周易》用牛来象征博大无私的厚土。想来幸运,可以花费一中午的阳光去读一头牛,它不单是一个形象,更是一种美学,一种文化,一种精神。

  小牛还在母亲身边沉睡,腹背随着呼吸温柔地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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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是的,“一头牛,它不单是一个形象,更是一种美学,一种文化,一种精神。”随着农业的机器化,也许就在明天,农田里不在需要牛耕作了,但是,甘当孺子牛的精神早已融入在我们这个民族血液中,愿这种精神鼓舞着人们在新的征程高呼猛进,砥砺前行。文章不长,文笔流畅,生活气息浓郁,颇有特色。推荐阅读。编辑:安瑞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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