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晋大地行走，所到之处，都能感受到悠远的历史和厚重的文化。仿佛这片苍天厚土处处都蕴藏着我们这个民族的魂魄。
    因为五台山大雪，车无法从北台前往大同，只好又绕回大运高速穿插在太行山中。车窗外，太行山特有的地质风貌在这早春时节给人一种萧瑟苍茫的印象。山腰间零零散散洒落一些破砖旧瓦的房屋，人迹稀少。偶有点点白杨树在冷风中呻吟着，亦让人顿生寒颤。远处光秃秃的山顶上，几段时断时续的城墙，残垣断壁，无不向人们伸展着岁月的沧桑。
    刚才还阴沉的天，突然间大雪弥漫，漫天浑噩。司机开始谨慎地放慢了车速小心翼翼地行驶在太行山间。就在我东张西望的刹那，车的前方闪现出了一个隧道口，旁边赫然写着两个大红色的字：“雁门”！

难道这是雁门关？殷虹醒目的两个大字告诉我这不是错觉，这确实就是雁门关。

我生长在鱼米之乡的江淮之间，对塞北的雁门关，在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慕名的崇仰，想象着太行山刀削剑劈的绝壁，侠客云游、乱石崩云的雄关漫道；想象着烈焰西风，战马嘶啸的烽火狼烟；想象着狂沙落日，飞雁过长天的苍茫镜像；亦想象大雪纷飞绝顶之上的风云雄关是一种什么样的雄姿？

此刻，窗外的原野被茫茫的大雪所笼罩，鹅毛般的飞雪还在肆意地飘落，这边塞的雪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吞噬似的，狂飞乱舞，让皑皑的山峦更增添了几份狰狞。模糊中，可以隐约看见著名的雁门古塞就筑在峻拔的雁门山山脊。因为天气和时间的原因，我不能前往关口拜谒。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巍巍雄关，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不禁想到了陆游的“夜沙风破肉，攻垒雪平壕”，心绪为之震撼。那些过往的历史和传说，那历朝历代的热血英豪，一一在眼前鲜活了起来。

雁门关，南控中原，北扼漠牧，是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地区的一道分水岭，是中国古代关隘规模宏伟的军事天然防御屏障。自古以来，就有“得雁门者得天下，失雁门者失中原”之说。《吕氏春秋》里就称雁门关是“天下九塞之首”。秦朝统一后，蒙恬曾率30万大军从雁门出塞北击匈奴；汉朝霍去病、卫青和李广，先后由雁门关出兵，北讨匈奴；宋朝的杨家将镇守雁门关；抗日战争时期，军民巧伏雁门关，日寇四百余辆军车、24架飞机成灰烬……在那些战事纷争的年代，这雁门关隘是李牧厮战匈奴的雁门关；是卫青、霍去病驰骋疆场的雁门关；是隋礼部尚书樊子盖巧搬援兵的雁门关；是杨门儿郎“全师出古塞，百战运龙韬”的雁门关，这是抗日军民的雁门关……几多帝王将相巡幸过雁门，从周穆王到汉武帝，从隋炀帝到李世民，从李牧到卫青霍去病，几千年的金戈铁马就在这一场场鏖战中，随着岁月的剥蚀殆尽在这雄关下日升月落的风中。“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色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伴随着悠悠关隘穿过岁月的年轮。春来秋往，一座雄关在四季的轮回中坚守，在日月的起落中嵯峨，给三晋大地浇淬一缕刚毅，储存一丝从容，也给这万古的太行注入几多信念。
    然而，雁门这座充满阳刚之气的雄关，也曾抒写了一位女子万般千柔的风韵。两千多年前的汉元帝时，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一位窈窕淑女告别了养育她的故土和亲人，在孤寂中北去，从此不再归。她途经雁门关，北望漫天黄沙，一行行南飞的大雁，让她撕心裂肺，心绪难平。马嘶雁鸣之际，她居然在坐骑之上，拨动琴弦，奏起悲壮的离别之曲。一首《出塞曲》寄托了她的思乡之愁和对未来的一丝憧憬与怅惘。南飞的大雁望着惊艳的女子，听着凄婉的琴声居然忘记了扇动翅膀，扑落于平沙之上。从此留下了“平沙落雁”的千古绝唱。丽人的这一趟塞外之行，使得这一带出现了“遥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 50年之久的安定局面。她便是丢弃锦衣玉食，绮窗朱户来到塞外和亲的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元初诗人王思廉曾咏诗《昭君出塞图》，“黄沙堆雪暗龙庭，马上琵琶掩泪听。汉室御戎无上策，错教红粉怨丹青。”这首诗鞭挞了汉朝统治者，痛惜国家民族的衰亡，导致妇女成为牺牲品。短短的几句，从国家和民族危亡的角度，道出了昭君出塞的义举。

几千年间，雁门之南是河水埠头，雁北关外是泱泱沙洲和茫茫草原，一代代公主从田园来到牛羊成群的牧区和亲。雁门关下扬起的不只是战马踏起的尘土，还有大红的披帛和锦缎。这里不仅血染千年、泪洒时空，还有儿女情长的畅想和舐犊情深的回望。走出雁门的岂止是王昭君，隋文帝女儿义成公主，唐德宗女儿咸安公主……
    雪越下越大，越积越厚，被银装包裹的山峦和城楼就横亘在我的眼前。惟馀莽莽间，恍惚听到血液深处在嘤嘤作响。一介关隘，风起云涌。雁门往事几许缱绻？浩繁卷帙亦书不尽其历经的沧桑，它用悲壮的岁月捍卫尊严，用雄浑陡峭绘塑威仪。岁岁年年风雪袅袅，雁落依旧有痕，拂不去那记忆的幕帘。红颜颦眉笑，关塞静且宁。阳刚挺俊的雁门关曾经被抹上一径的红颜泪水，娇嫩的身姿背对长安，思念绵绵。昔日的硝烟烽火和儿女柔情早已在岁月的风吹雨打中退去了所有的颜色。放眼望去，北国一片苍茫。
    关山阻隔，遥遥千里。你也许会沉陷在厚重的历史森林中，在历史丛林的枝叶里不知所去，连喘息都会觉得困难。车若龟速，在风雪中缓慢地挪过关隘狭长的空间，一头钻进了隧道，光明，黑暗，黑暗，光明……彷佛在穿越不同的历史天空后终究昂首挺胸扑入了辽阔的雁北大地。那古老的关隘，只在一闪念间，就从前沿变成了身后。仅仅来得及回眸一瞥，“雁门”二字在苍茫间熠熠映眼，渐渐逝去。
    此刻，大雪居然停了。再行驶一会，好像根本没有下雪的迹象。远远的眺望，雁北大地辽阔舒展，已是一首悠扬的抒情长诗在耳边吟哦。
面对眼前这样的情形，司机也放松了许多。他开始侃侃而谈，便告诉我，“相传每年春天来临，南雁北飞时，它们口衔芦叶，在雁门的上空盘旋半晌，直到叶落时方才过关。”司机师傅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中。我不知道大雁为什么以这种方式过关，大雁此举也无从考证。但是，我想大雁的行为是否能够感染今天的每一位穿越雁门的人。对我来说，司机师傅的话语是圣神的，雁门仍然是我心中高不可攀、让我为之动容的雄关，毕竟在它的肩上，背负了太多沉重的岁月。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梁朝诗人庾信的诗句让我想到了那些途径雁门关的历代达官墨客，张衡、杜牧、卢纶、崔颢、李贺、司马光、元好问、李贽、吴重光、顾炎武、郁达夫……是不是他们也像南雁北飞那样，洞察一个合适的时辰，吟诗颂词，留给后人那些关于雁门关的“笔落惊风雨”之精彩绝伦的名句。
    记忆，不会总是处于喧嚣之中的。它只契合于某个落雪或者飘雨的黄昏，品一杯清茗，持一册书卷，悄然凝坐于幽静之中。或临湖或面山，心中会有那嵯峨黛绿的山峦、蓊郁荫翳的树木与湛蓝辽阔的天空，夹杂着几缕缥缈的云，一幅雅趣盎然的水墨画就这样嵌在脑海中。或许，只有在这样的氛围中，当浮雕叠影般的记忆里突然浮现出“雁门关”这三个字时，一种潜藏已久的情愫和心律，才会遁出尘封的历史时空，再来诉说一段悲情的岁月，讴歌一段悲壮的往事。
雁门关，雪虐风饕之中，我曾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