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春天一向姗姗来迟，今年却醒得特别早。春节刚过，门口的腊梅静悄悄开了满树，清雅的芬芳沁人心脾。元宵节时，门前的迎春花枝条已经鼓满了红色的花苞，一朵两朵金黄的小花竟不怕冷，在风中顽强地展露笑脸。正月十六就要离开蓬莱到千里之外的德州平原继续支教，看着眼前刚刚冒出的春意，心里已然有些不舍。

　　从蓬莱到平原这一路上，阳光都明媚温暖。路边的柳树从几乎看不出来的朦胧绿意，到轻轻晕染的清新鹅黄，到可伶可俐的柔丝嫩绿，我心中也不由得春意融融起来。

　　和春天一起醒来的还有我的胃。上班时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下班后却总觉得胃里空虚，急切地想要好好安慰它一番。平原最出名的是肉类食品，德州扒鸡、清真牛羊肉、新鲜驴肉，物美价廉，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只是在回家时买了送给亲朋好友分享。平原县城的海鲜市场却是从来没有逛过，长期生活在渤海湾，只对当地的海鲜情有独钟，偏口鱼、大鸦片鱼、夹板虾、扇贝、海虹……打住，再想就流口水了。

　　海鲜没得吃，肉食吃不动，那些春天的蔬菜就在我眼前闪过来闪过去，越闪越觉得饥饿难忍。劳累的身体不可辜负，大好春光不可辜负，一个人的简单生活没有诗情画意，可也得填饱肚子才对得起自己孤身在外的清寂辛苦，对得起稍纵即逝的美妙时光是吧。于是就满心期待，要是能吃上一碗野生的菠菜鸡蛋面，把春天的颜色下到锅里去，素简、好吃又养眼，该有多惬意和满足啊。

　　就去超市买我心心念念的菠菜。超市里全是大棚菜，傍晚的市场人迹寥寥，也不见有自己种菜的老人摆摊。大棚里长出来的菠菜都是细嫩瘦高的，热水里一焯就绵软无力，吃起来没嚼头。而我想吃的是经历过凛冬锤炼的红根菠菜，它们紧贴地面伸展生长，以获取最大面积的光照，吸收阳光的能量；它们从年前深秋种下到来年初春收获，历经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立春、雨水、惊蛰多个节气，在漫长的生命周期里，汲取大地母亲足够的养分，所以返青后格外硕壮，粗实的红色根部，肥厚的深绿色叶片，呈现出坚韧、蓬勃的生命力量，吃起来有劲道、少涩味而多甘甜。

　　吃菠菜和吃海鲜有相通之处。渤海湾人独爱春天的海鲜，不仅因为吃了一个冬天的速冻食品，味蕾急需刺激，胃口急需充实，更因为在严寒低温的凛水中生长了足足一个冬天的鱼虾贝类都特别鲜美。桃花开的时候乍暖还寒，海水是一年中温度最低的，冰冷刺骨。海里的生物冬季长得很慢，却养精蓄锐，在最冷酷的环境中积蓄了最丰盛的营养。我们当地人都不喜欢吃南方的海鲜，就是因为南方水温高，海鲜生长太快，肥腻有余冷鲜不足。所以，菠菜也一定要吃冬季生长在冰天雪地之中，经历过凛冬锤炼的才行。

　　我对返青的菠菜如此心心念念，说白了其实是对故土乡情的怀恋，是一个人在外地生活需要的一点精神激励。唐宗海的《医易通说》里说菠菜：“此菜色深绿，应三碧震卦；其根红，应震下一阳也。过月朔而月侯成震，是以此菜方生。”极言其震动万物的生命力，而我，太需要这样蓬勃向上的力量来消除自己的疲惫和孤寂。

　　菠菜富含胡萝卜素、维生素和铁等金属元素，营养价值很高。至于菠菜的功效，很多文献都有记载，如《食疗本草》：“利五脏，通胃肠热，解酒毒。”《本草纲目》：“逐血脉，开胸隔，下气调中，止渴润燥。根尤良。”所以年年岁岁蔬菜返青的季节，好种易活、吸取了天地精华的红根菠菜都是百姓饭桌上最受待见的菜品。就连一代才子苏东坡，也对越冬菠菜生命力赞誉有加，他在《春菜》中有对菠菜的描写：“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铁甲。”“菠棱”即菠菜，北方季冬孟春之时天寒地冻没有时鲜蔬菜，菠菜却汲取了一整个冬日的能量，阳气满满，蓄势向上，具有铁甲般顽强的力量。

　　《春菜》全诗如下：“蔓菁宿根已生叶，韭芽戴土拳如蕨。烂烝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宿酒初消春睡起，细履幽畦掇芳辣。茵陈甘菊不负渠，绘缕堆盘纤手抹。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铁甲。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牙寒更茁。久抛菘葛犹细事，苦笋江豚那忍说。明年投劾径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

　　这首诗具体写于哪一年无从考察，但最后一句可以看出，应是因为政治主张不同而自请出京，在北方任职时所作。苏轼在密州和徐州都做过两年知州，他克服自然条件的荒蛮贫瘠，亲力亲为造福百姓，在当地深得百姓爱戴。作为“富冬蔬”的四川人，在北方过冬的困难可想而知。春分时节的诸葛菜刚刚长出新叶，韭菜拱土而出，其叶卷曲如蕨菜，这些都不到吃的时候，就去挖了荠菜回来蒸了条白鱼，采了青蒿摊了凉饼，心满意足地喝上两杯竟然就醉了。第二天再去菜地里，看到甘菊和菠菜生命力顽强旺盛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敬畏不敢小觑。

　　苏轼身为知州父母官，放下身价亲自体验一餐一饭的不易，细致入微而接地气。因为北方冬季菜蔬的单调匮乏，他也很怀念老家眉山的嫩笋肥豚，真想自己犯点小错早早归乡，别等牙齿松动、头发掉光才回去，美味再多也吃不动了。想家的小情绪在诗中写写而已，不见得苏轼就真的想弃官回去，他还有远大抱负没有实现呢。结果徐州任职期满到湖州刚上任三个月，就发生了著名的“乌台诗案”，开启了大起大落的人生。

　　苏轼老家没回却进了监狱，出狱后被贬到黄州，饱尝生活艰辛，曾自己耕地种菜，努力解决温饱问题，创造出很多“东坡式”的独特美食，同他的诗词一起流传下来，备受后人喜爱。苏轼一生命运多舛，但他做官时勤于民政，落魄时自得其乐，经历了官场的是非曲直，见证了民间的疾苦无奈，屡受打击却从不抱怨指责，从不悲切凄楚。再艰苦的环境下也能如此细致入微地观察生活，用心对待一棵蔬菜，这就是苏轼有气有度、有乐有趣又可亲可佩的地方。

　　苏轼的诗词百读不厌，他务实勤政的工作态度、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也给我们带来很多启示。一个人在外工作累了，就到河边清净处走一走，听听他的诗词朗诵，想想他的风雨不惧、磊落淡定，给自己提提气——东坡先生的诗词和境界，竟有了春天的菠菜一样相似的功效了。

　　但是吃不到春天的菠菜，胃口得不到满足，心里还是觉得遗憾啊。在办公室问平原的老师，怎么才能买到当地人自家种的菠菜，才知道需要上午早早去市场逛逛。小城周边的农民不管卖不卖完手里的蔬菜，中午就回家了，下午在市场坚守的都是专门卖菜的生意人。不免有些失落。平时上班紧，真没有逛早市的习惯。

　　没想到下午就收到了办公室小崔老师送的一大兜红根菠菜，她母亲在自己菜园里种的。平原气温回升快，菠菜正是返青的时候，估计种得比较密集，又没有施肥，叶子不是肥厚的深绿色，根也不足够粗壮。但是其叶碧绿鲜嫩，其根紫红雪白，虽不是“雪底波棱如铁甲”般底气十足，却也可爱得很。我拿回家一棵一棵把菠菜择好洗净，水淋淋绿油油的一盆，放进冰箱冷藏，整整吃了一个礼拜。菠菜鸡蛋面，菠菜粉丝汤，菠菜拌海米，吃得津津有味身心舒畅。

　　一盆春天的菠菜，就这样解了我的乡愁，便觉得自己竟比苏轼不知幸福了多少倍。

　　2021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