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走出电梯，就看到小姨站在门口等着我们，看到我俩，她急切的问道：“就你们两人？后面还有人吗？”她的视线越过我俩头顶望向身后，那眼神里有殷切的渴望。现在想来，她一定希望我们带着一大群兄弟姐妹出现在她的眼前，在她看来，人数越多越能说明，娘家的亲人没有忘记她，娘家下一代还记着她是潘家一员。

这是大年初五我和表姐一起去看小姨时发生的一幕。

大年初一，母亲就叮嘱我，记着去看你小姨，她情况特殊。

说小姨情况特殊，是她小时候被送人了，她是在别人家长大的。姥姥有八个儿女，小姨是老七，今年79岁。听母亲说，小姨四岁时，她姨就是我姥姥的亲妹子建议把小姨送人，理由是“你太累了！你已经有三儿三女了。”

那时我小，尽管许多道理还不明白，可有自己对事情的模糊看法：被送走的孩子肯定在原生家庭不被重视，小姨养父母待她不会很好。此刻，还隐约记得那时暗暗给小姨捏着一把汗。

母亲没说姥姥是否马上同意，也没说姥爷是何态度。但我愿意在小姨送人这个事上，姥姥一定不愿意，一定伤心。姥姥出身大家，就是我们常说的地主家里，自小到大从没有为衣食发愁过。可有一样：她家孩子少，只有姐弟三人。在偌大的院子里，好多游戏因人少是玩不成的。农耕社会里，生活富足人口却稀少的人家，自然希望宅院宽阔、人丁兴旺。这是一代又一代乡下人的小康目标。想必姥姥的父母也不会免俗，也希望有一大群儿孙满院打闹嬉耍，想必姥姥也会潜移默化受到他们的影响，也希望自己儿女成群吧。这样，姥姥就不会嫌小姨多余，不会把女儿送走。

那姥爷是什么态度？我愿意他也舍不得送走小姨。姥爷家有许多田产，有人常年帮忙耕作，不存在吃不饱饭这一说。可姥爷家人口多，先不说需要做好每一个人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鞋袜，单是每天做饭一项就得姥姥忙乎整整一天，她常常天不亮就起床做早饭，半夜了还在忙碌着收拾厨房。许是姥爷看姥姥太辛苦了，才同意小姨送人吧。对，应该是姥爷做主才把小姨送走的，那么，送走小姨的黑锅就让姥爷背上吧！

母亲与小姨相差三岁，不上学的日子里，她的任务就是照看小姨。小姨送走的那天，放学回家没有发现那个缠人的小妹，母亲有点狐疑“谁看着她呢？大概是睡觉了吧？”当得知妹妹已经送人时，她不顾一切的跑出家门，独自一人向着她姨姨家的方向奔跑。那时的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一定要把妹妹要回来。

让我们想象一下：春天的乡村小路上，一个孤独瘦小的身影向前奔跑着，扎起的辫子已经被风吹得有点凌乱，脸上是一道又一道汗水印子，她的眼睛执着而坚定。那是母亲，那个一心想要追回妹妹的姐姐。当然，母亲没有赶上抱走小姨的亲戚，她灰溜溜的被大人抓了回来。此后，她有没有与父母争吵，有没有央求父母要回妹妹，有没有继续寻找妹妹，母亲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小姨此后成了别人的女儿。

是的，在那个艳阳高照的春天里，小姨被抱走了，她成了别人家的女儿。

                                         二

小姨家住１８层，暖融融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洒满客厅，阳光照射着几盆开得正艳的长寿花，黄的红的灿烂极了。坐在沙发上，沐浴着初春的阳光，我和表姐听小姨讲述她与养父的故事。　

抱养小姨的人家没有生养过孩子，小姨去后受到了公主一样的待遇。

“养父母没有孩子，他们特别疼爱我。他们叫我宽心。养父家有四个堂兄，他们都喜欢我，谁有好吃的都会分给我。七岁时养母去世了，就剩我跟养父两人，很大的院子显得空荡。那时养父还年轻，看着笨手笨脚做饭做衣服的养父，别人给他出了好多主意。有热心邻居跑来给养父介绍对象，是一个带孩子的利索小寡妇，养父摇摇头，‘不见。人家肯定跟自己的孩子亲，她不会对我娃亲的’。也有没孩子的离异女人，养父仍然摇摇头，‘不见。人家没有孩子，结婚后肯定还要生孩子，我不能让女儿受后妈虐待’。　

“看到他这么固执的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子不再娶妻，家人恼火，亲戚生气，朋友也很不理解。有人说‘把她送回原来的家吧，人家父母就养着了，她姐姐不是还跑来要呢。这下正好，可以让她回去了’。养父坚决地说：‘那可不行。当初是我没孩子才抱来的。我不能反悔’！有人说：‘你不是给她找了娃娃亲吗？那就送到她婆家，让她做童养媳妇’！一听这话，养父的头摇成拨浪鼓了，他决绝的回应：‘不行！这绝对不行。万一婆家待她不好呢！你没听过那些童养媳妇在婆家受罪的事吗？我可不能让施梅受那份罪’！”

施梅是小姨的大名，寓意上天施舍的一朵梅花。她的小名叫“算儿”，许是养父母认为，他们也有孩子了，也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儿了，以前寻医问药的日子就算过去了，以前左邻右舍的冷言热讽就算过去了。给女儿起小名儿“算儿”，兴许蕴含着养父母“算了，旧事不再提起，生活重新开始”之意。　

母亲说“你小姨有很多小名呢，有时候她爸妈叫她‘宽心’，　有时候叫她算儿，有时候叫她ｐｉｅｚｈｅ。”ｐｉｅｚｈｅ是心满意足、身心具佳的意思，晋南人常用这个词语表达理想实现之后的愉悦之情。作为中文教师，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普通话中，有哪个词语的内涵可以与它无缝对接。现在看来，无论哪个小名，都有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包含着养父母对小姨浓浓的爱意。

小姨的叙述把我的思绪拉会客厅。

“任凭那劝他续弦的人说破嘴皮，养父依然坚持自己的主见：不再娶妻。任凭家人朋友怎样出谋划策，养父始终一个态度‘不！我养’”。

“以后，家里的客人越来越少。以后，我开始了与养父相依为命的日子。那时生活艰苦，穿的吃的都得自己做，不像现在衣服鞋袜都可以在网上买到。9岁，我学会了做饭；10岁，我学会了纺线；11岁，我学会了织布；12岁，学会了做鞋；13岁，我就会做棉衣服了。虽然饭菜简单，但不至于饿着；虽然女红不精，但不至于冻着。”

说到这里，小姨眼里泛出泪花，她感慨道：“养父对我是真好，担心我受委屈，一直单身，一直陪我，直到去世。”　　

“上学的日子很快乐，上学的时间过的也很快。才刚上课，不一会就到放学时间了。每次小学放学，校长总会列队讲话，他说当天早操出勤，说某班上课纪律，还说哪个学生表现好或不好，总之，校长训话时间会有很大一块。每到这时候，班主任老师就会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你先回家做饭吧。要不你爸收工回来没饭吃’。每次老师还会让一个女同学跟我一起回家。我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和面，那个小女伴就立马蹲在炉子边烧火。班主任老师总是允许我不站队就回家做饭，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老师对我真好。

“我上中学了，养父年龄也越来越大了。我慢慢意识到：养父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了，我不能让他下地回家还得做饭做家务，可不能累着他。我得分担一下了。怎么减轻养父的压力呢？想了许久，我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第二天，我郑重其事走到校长办公室，告诉校长‘老师，我不上学了。’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校长的表情：眼睛睁得老大，一副无法理解不能接受的神情。愣了半天，他才问我‘为什么要退学呢？再有两个月就毕业了，有了毕业证，你找工作会容易些。况且，你学习那么好，老师们还指望你上高中考大学呢。’见校长不答应我的请求，我改变策略，请他允许我提前毕业。”

“满以为校长会答应我退学，满以为校长会同意我提前毕业，没想到他都不同意。无论我有什么理由，他始终不松口。我软磨硬泡，终于，他说需要跟家长商量一下。两天后，校长通知我：‘我知道你的情况了，也跟你父亲商量了，你不用退学，学校决定你有事可以随时请假，每周末的义务劳动可以不参加。’不用退学还能解决我的实际问题，这是我压根没有想到的结局，我自然是非常高兴。到底校长如何跟养父沟通，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对话，校长办公室何时召开教师会议，又是如何破例做了这决定，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此后学校每周末的集体劳动我从没参加过。”

“那别的学生会妒忌吗？他们会疏远孤立你吗？”听着小姨说过去的故事，我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没有，没有。那时候学生单纯，他们还经常帮我干活呢。”

窗外阳光正好，一朵白云闲闲的荡在天上；室内谈兴正浓，三个有血亲关系的女人，细说那过去的故事。

“我不明白，那时候竟然能提前毕业？”“你为什么不想上学了？”“你养父同意你不上学吗？”

有许多疑惑等待小姨解答，有许多问题想求证小姨。最终我很幼稚的发问：“都没参加升学考试，你后悔过吗？”

小姨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话，她继续说：“你姨父在世时，说我傻，如果不辍学也许能考上大学呢。大学毕业了国家还分配工作，还愁你父亲没饭吃！”那时候我没想那么长远，只想赶快毕业，好给我爸做饭，减轻他的负担。他白天地里干活，晚上灯下做针线，还要又当爹又当妈照顾我，真的很不容易。”　

小姨始终没有讲述养父晚年她如何赡养他，但我知道小姨是孝顺的，是不会让养父晚景凄凉的。是的，我知道，母亲说过。

                              三

小姨是幸福的，潘家姐妹时刻惦念着她。每逢过年过节，母亲、大姨和各位舅舅，就会吩咐我们这些小辈：“去看看你小姨去”，“去看看你小姑去”。　我们也从没有忘记过小姨，每年春节，除了无法给远在贵阳的二姨、济南的二舅拜年，我们表姐妹、表兄弟们都会前去看望小姨。

尤其是母亲，她更是把这个送出去的妹妹挂在心上。

那个只有我和母亲知道的“金奖白兰地”故事，此时忽然浮出脑海。那是大约二十年前，二舅从济南回家过年，家宴过后，大家围坐一起听二舅谈他去莫斯科参加建筑大会的趣闻轶事。之后，二舅一一分配给姐妹兄弟带回的主要礼物：俄国金奖白兰地。“这瓶是大哥的，这瓶是大姐的，这是三妹的，这是三弟的。”众人拿着属于自己的洋酒，好奇的鉴赏着品评着。谁也没注意到二舅忘记小姨了。

许是姊妹多酒少，许是顽皮的孩子偷拿一瓶，当然，也许是二舅把小姨的那份给了别人，总之，二舅的金奖白兰地没有小姨的份儿。母亲发现了跟姥姥聊天的小姨，此时，她与姥姥沉浸在往事的追叙中，压根儿不知道二哥的俄罗斯行和他派发的洋酒。母亲悄悄的从自己包中拿出那瓶已经装好的洋酒，来到小姨身边，告诉她“这是二哥专门给你的金奖白兰地。”看着小姨开心惊喜的表情，母亲笑了，她用不显山不露水的做法，弥补了二哥的粗心，避免了小姨可能出现的伤感。而这件事，母亲谁都没有告诉，它成了我和母亲之间的秘密。

小姨是被兄长们细心呵护着的人。按照左邻右舍的经验，被送人的孩子即使养父母爱她，其他人也不会喜欢她。然而这经验在小姨这里失效了。母亲告诉我，她养父弟弟的四个儿子，看到大伯家抱回个可爱的妹妹，兴奋极了，兄弟们决定一定要保护好妹妹，不能让别人欺负她。在学校，一下课就会有哥哥跑到妹妹所在的教室，查看妹妹高兴不高兴；在家里，谁有好吃的先给妹妹吃，有好玩的先给妹妹玩。所以，被送人的小姨，虽然失去了生身父母的疼爱，却得到了养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得到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们无处不在的关心。小姨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

小姨是被姨父儿女细心关爱的人。60年代初，小姨娃娃亲的丈夫从山西大学数学系毕业了，为了照顾小姨和她的养父，他要求回家乡工作。此后，他一直在这所小城中学担任数学老师。几十年来对小姨关爱有加，夫妻之间从没有因为生活琐事闹过矛盾。姨父去世后，小姨独住，儿女们担心她孤独，专门把房子买在同一单元，她和儿女之间实现了一碗饭的距离。

小姨是快乐充实的。从药厂退休后，小姨没有向其他老人那样，把时间花费在闲聊、闲逛上，她的日常安排丰富且充实：八点锻炼一小时，十点弹琴一小时，下午一点唱歌一小时，之后写字画画三小时。一听小姨的日常工作，感觉比我这个大学老师丰富多了，对知识的渴求强烈多了。“我一天到晚还挺忙呢。根本没时间无聊发呆。”说着，小姨起身到书房为我姐俩弹奏了一曲《常回家看看》，听着舒心的旋律暖心的歌词，翻看着小姨由动物、花鸟构成的练习图册，我和表姐由衷地感叹着，赞美着，为她多姿多彩的生活，为她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诗人说，生活中除了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年近八十的小姨，弹琴、唱歌、作画、写毛笔字，这悠闲诗意的日子，是无数人向往和追求的。我和表姐陶醉在小姨浪漫的生活里。

原本还想问问小姨，有没有埋怨过姥姥姥爷，但看到她满怀深情的讲述故去养父的故事，讲述童年、青年时期与养父相依为命的经历，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想：等明年拜年时，我会率领兄弟姐妹一起，给小姨前来拜年。我要让她知道不论何时，她都是潘家一员。无论何时，我们不会忘记被送人的小姨。毕竟血浓于水。

小姨今年79岁，忽然想起了小城习俗：为逢九的老人过寿可以使他们健康长寿。于是，我与小姨、表姐约定，到农历二月二十二小姨生日那天，我们这些小辈人会前来给她祝寿。

电视中，新年联欢会正在重播，窗户外，初春的阳光正在朗照。我和表姐沉浸在小姨的故事里，忘记了此时何时，此处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