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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作者: 天海蓝蓝 点击:1587 发表:2021-03-14 05:22:30 闪星:4

摘要:我要感谢在老屋居住时与树木和动物亲密生活的生活状态,这种原生态的童年生活培养了我格外淳朴善良的性格;更感谢父亲为家庭任劳任怨、不辞劳苦的生命状态,耳濡目染他的品行,让我不由自主地努力去做一个负责任、敢担当的人。

  老屋与我同龄。

  那一年父亲虚岁四十,他带着母亲以及我那五个年龄在八岁到十九岁之间排列的哥哥姐姐们,一石一木、一砖一瓦地亲手盖起了老屋。我那时候只有三个月大,母亲因为也要参加劳动,就安排大家轮流看护我,想以此让劳累的哥哥姐姐在逗我玩耍的时候轮换着休息一下。可我总是扯着男孩子一样的大嗓门哭个不停,直哭得大家头晕脑大、虚汗淋漓、心里发毛,于是都宁肯去推石头、扛木头,也坚决不肯来受我折磨。

  母亲只好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大姐。大姐倍受煎熬,哄不好我就随我一起哭。因此,老屋是除我之外全家人的骄傲。我不仅没有参加老屋的建设,还给建设者们增添了难以言说的麻烦。每当一家人围坐在老屋的火炕上剥玉米、把花生或是拣豆子的时候,老屋和我便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一)

  老屋的院子里养了数不清的鸡鸭鹅,它们都是我的伙伴兼玩具,尤其是鹅,有五六只吧。有个风吹草动的,这几只鹅能叫得开天辟地——我那时真的觉得它们像开天辟地的大神,那么恣意地叫,不管不顾,如果是在屋子里肯定能把屋顶掀翻。它们把老屋看护得紧紧的,一有动静就伸长脖子高声叫嚣,看到陌生的来访者还会用扁而宽的嘴去拧人家的裤脚,一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模样。

  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出它们那叫声背后藏着的惶恐不安,是它们的翅膀出卖了它们的内心。它们的翅膀,紧张地张开,护住它们的身体免受伤害,所以我一点不怕它们。我把他们当成我的保护神,经常跨到它们身上,两手握住它们长长的脖子,嘴里喊着“驾,驾……”

  绝顶厉害的鹅大神被我欺负,在院子里团团转,“嘎——嘎——”地叫着找不到人诉苦。哈,真好玩。要是我骑鹅的时候被母亲看见就惨了,暴脾气的母亲会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拽下来,我要是跑慢了屁股上准会挨两巴掌。长大后看到瑞典女作家塞尔玛·拉格洛芙的童话小说《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不由得笑出了声,小时候的自己多么像淘气的尼尔斯,骑着鹅跟随大雁旅行回来的尼尔斯变得勇于舍己、助人为乐,又多么像长大后的我啊!

  鸭子不好玩。走起路摇摆摇摆像喝醉酒的男人,叫起来也不霸气,慌里慌张的没个胆儿,还赶不上树上的知了叫得有劲儿。我当然不会去骑鸭子,我去拔公鸡的毛。公鸡的毛的确漂亮,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可它们嘚嘚瑟瑟的样子我又看不上。你不下蛋给我吃,还大清早站在墙头上“鸡呴呴——”地叫,吵得我睡不好觉,我不拔你的毛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我是谁。因此,我们家的公鸡经常被我追得满院子飞来跳去,鹅们就高声唱和着一边往后退一边看热闹。

  母亲向父亲告状,说我太淘气该好好收拾收拾,父亲只乐呵呵地看着我笑,然后对母亲说:我看谁敢收拾我这个老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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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老屋的猪圈里还有两头猪,一大一小,过年杀一头,来年春天杀一头,杀了再补,永远循环。笨笨的猪有全身乌黑的,有黑白花斑的,它们不睡觉的时候就用长长的猪嘴在圈里拱啊拱啊找吃的,饿极了就“咴儿——咴儿——”地叫。

  上学之前,父亲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给我买几盒小鞭让我过过瘾。哥哥们有一挂挂红色的鞭炮可以放,却从不让我靠前,我就很委屈。父亲笑着说:“你看谁家丫头有放鞭炮的?”说归说,赶集回来他却递给我几盒比火柴盒大些的小盒子。他指挥我把盒子里的小鞭一个一个摆在猪圈上,鞭芯露在石头外,然后交给我一根点燃的香。我拿着香一个一个点燃小鞭的“导火索”,小鞭清脆地次第“爆炸”,“啪”“啪”的响声引得我开心地笑起来,父亲看着我也嘿嘿地笑。

  上小学之后我就从哥哥的手里接过拔草的大篓子,除了冬天,每天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田间地头拔篓子野草野菜回家喂猪。我人小篓子大,细嫩的胳膊经常被篓子压出深深的紫红色印痕,回家后用水洗洗又痛又痒,也没有药可擦,睡一宿觉第二天让风吹吹、让太阳晒晒就好了。那么小,却从来没觉得委屈,因为父亲对我说,不喂猪把猪饿瘦了,过年就没有猪肉吃了。所以小小年纪我就懂得,劳动创造了生活,人不可偷懒耍滑,否则没有好日子过。

  年前杀猪以后,最好的日子就来了。父亲真是个万能的人,他能把猪血煮得又鲜又嫩,猪血要是煮老了全是蜂窝眼,吃起来像豆腐渣。他把乳白色的一大坨猪板油切成块,大锅里放半锅清水,加进猪板油大火烧开后慢火熬,水慢慢熬干,锅里就剩下半锅油,白色的板油也变成焦黄喷香的肉滋(有些地方叫油渣)了。

  父亲炼出来的猪油总是又白又净又香,肉滋也格外好吃,咬一口又酥又脆又香,还带着点甜味儿,真让人回味无穷。现在市场上常年有人卖肉滋,我也曾买了来吃,却不是父亲炼出来的味道。

  父亲煮的猪下货是我这辈子吃的味道最美的东西,他的耐心真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其实现在想想,任何美味之所以能让人回味无穷,绝对是在制作美味的过程中有足够的耐心而没有偷工减料。猪下货可以一锅煮,但绝不可以一锅出,猪肝经不得大火,猪头火少了不烂,父亲手里拿根筷子,一会儿掀开锅盖戳戳这个,一会儿又戳戳那个,忙乎半夜直到把最后一样煮熟捞出,再把锅灶收拾干净才算结束。

  猪肝出锅之后我就坐上炕头,和母亲哥姐围坐一起开始品尝美味。我们每人碗里倒一点酱油,父亲煮好一样下货,就给我们每人分一两块,蘸着酱油趁热吃,他也倒上二两白酒,放在灶台上就着煮好的下货喝上点。贫穷的日子寡淡寡淡的,过年能吃上父亲煮的这顿猪下货,简直幸福得忘乎所以。

  三十多年后的某个冬天,我家先生忽然心血来潮,去买了一套猪下货回家煮。那时还住在平房里,先生招呼他的二姐夫帮忙拾掇好下货就在大锅里煮上了。傍晚俩人搬个小桌在热炕头上就着先煮好的美味对饮,你有故事我有酒,猪下货引发了海边人的豪情,喝着喝着尽兴了,俩人各自在炕头上呼呼大睡,早把心啊肝啊忘到九霄云外。第二天揭锅一看,大锅下铁锈,煮熟的美味全变了颜色。


  (三)

  老屋的院子里还有一只大黑狗,大黑狗活了十四年,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

  大黑狗初到我家的时候是小黑狗,那天我在街上玩了半下午披头散发地回家的时候,二姐正在烧火做饭。父亲对我说快来看,给你找了个伴儿,我就看见了乖乖站在风匣子旁边的小黑狗。

  小黑狗没有成为我的伴,因为我太没耐心陪它玩,我喜欢和小伙伴到处探险,上树捉知了下地挖蚯蚓,去草丛里捉蚂蚱,只有大人想不到的,没有我们小孩子做不到的。而小黑狗也因为第一个抱它的人是父亲而对他百般依恋,父亲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父亲去赶集它跟不了,就在家门口安静地等啊等,直到父亲疲惫地回来,它远远地迎上去摇着尾巴亲个不够。

  小黑狗长成大黑狗以后特别成熟稳重,它成了父亲的伙伴和保镖。我经常想把它变成一匹黑骏马骑在胯下,把院子当成疆场扬鞭驰骋,都被父亲像拎小鸡一样从温顺可亲的大黑狗身上提溜下来,几次不得逞以后我也就断了这份念想。

  大黑狗陪伴了父亲十四个年头之后变成了一只走路慢腾腾、身上褪毛的老狗,父亲格外疼惜它,常常去抚摸它。有一天它悄悄地走出家门,在村外我们家自留地的沟壑里躺下再也没有起来。父亲赶集回来出门找到了它,把它埋在了那个沟里。沟旁边的那块麦地,大黑狗曾经陪伴父亲耕作了十四年,大黑狗自己选择那里做自己的墓地,让我饱经风霜的父亲在埋葬它的时候老泪纵横,从此以后不再养狗。


  (四)

  老屋的炕上还常常躺着一只懒猫,黄色的,有时候也会多了几只小猫,特招人喜欢。大黄猫不懒的时候挺能干,偶尔会见它神气地从外面叼回一只老鼠回家,在院子里找个角落专心致志地吃。

  春天来了,房檐下又有燕子安了家,很快燕子生儿育女,一家人叽叽喳喳喂食好不欢畅。父亲劳作一天回家,一定要坐在房檐下抽两袋烟,看小燕子的眼神跟平时看我的眼神一样一样的。大黄猫经常跳到窗台上仰头望着燕窝里的动静,不动声色、城府很深的样子让我很生气。我拽它的胡子,揪它的尾巴,掐它的脚趾头,警告它离小燕子远点,引得它一声声怪叫,让人毛骨悚然。

  有那么一天,母亲去厢房拿柴草烧火,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呦,大黄猫抱小猫了!”我跑过去一看,大黄猫温顺地躺在柴草边上,怀里拱着四五只小猫崽。许是母亲对她没有威胁,所以并不理会母亲的喊叫,任由小猫崽闭着眼睛拱啊拱的找奶吃。我这时候忽然对大黄猫有了深深的敬佩,原来这等厉害的角色当了妈妈也变得这么温顺。从此以后,我便不好意思再跟大黄猫作对了。


  (五)

  老屋的院子里种了三棵果树,门口栽了两棵高大的梧桐树,再往外是一棵挺拔的白杨树、一棵遒劲弯曲的大槐树。三棵果树是苹果树、杏树和李树,因为从不给果树打药,记忆中没吃到过多少美味的果子,倒是留下了许多有趣的笑话。梧桐树开的花像一串串紫色的铃铛,又香又甜,下雨的时候花落下来,我和小伙伴们捡了吃花蕊,味道像鲜蜜。夏天梧桐树下凉风习习,母亲、姐姐和邻居姑嫂们都在树下织棒槌花边,二姐出嫁的时候父亲把一棵梧桐树砍了给她打了箱子当嫁妆。父亲说另一棵给我留着。

  杨树和槐树一白一黑、一高一矮、一直一曲、一左一右,像极了哼哈二将时刻守护着我们的老屋。

  白杨树笔直笔直的,青白色的树干上镶嵌着无数黑色的眼睛。每到春天白杨树上就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毛毛虫,开始嫩嫩的软软的,很快毛毛虫越长越胖,春风一吹一堆儿一堆儿的聚在一起怪吓人。我和小伙伴们找来针线,捡漂亮的毛毛虫穿成球形或者穿一长串当玩具,也经常用来吓唬别的小朋友。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些毛毛虫就是杨树的花儿,也没人教我背什么“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那样的古诗,只是天真烂漫地纯粹觉得好玩。小学四年级时学了韩愈的《晚春》,我才知道杨树是开花的,诗句中的“杨花”应该就是满地飘落的毛毛虫了。但我又百思不得其解,这毛毛虫怎么可能像雪一样漫天飞舞呢?

  后来读书多了才慢慢弄明白,古人称柳树为“杨柳”,诗中的“杨花”其实是柳树的花。再精确一点说,漫天“作雪飞”的其实是我们熟悉的柳絮和榆钱儿,里面藏着柳树和榆树的种子,当然,白杨树的毛毛虫里也藏着种子,它们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杨絮”。聪明的树妈妈靠风传播种子,是一种朴拙无华的大爱。所以韩愈这两句诗真是回味无穷,“无才思”“惟解”和前句的“斗芳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杨树、柳树、榆树花开得早,根本不屑于和其他草木明争暗斗,它们更在意自己的孩子,待种子成熟就借助春风成功地给孩子们安家落户,既随意自然,又给春天增加了几分浪漫。多么有智慧的植物,真不枉我那么喜欢它们!

  大槐树低矮粗壮,树枝条盘曲遒劲,长势相当旺盛。我最喜欢的还是槐树的花。槐花的可爱不仅仅在于花开得纯洁美丽、香飘十里,更在于槐花的美味,经济匮乏的年代,过完年饭桌上的食物就单调寡淡了,春天槐花开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飘着各种槐花做的美食,槐花包子、饺子、面团子,怎么做都好吃,怎么吃都是一种享受。

  父亲带我们摘槐花的过程更令人向往,他用长钩子勾住槐树的细枝,用巧力把树枝往怀里一拉,细枝便折断落到地上。母亲这时候总要招呼街坊邻居也过来摘槐花,母亲和婶子大妈们或蹲或坐,说笑间小心地把半开的槐花撸到篮子里,家门口就热闹起来了。

  最开心的当然还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尽挑嫩的、香的、好看的槐花往鼻子上闻、往嘴巴里塞,直嚼得口舌生津、唇齿留香,加上肠胃舒畅、心满意足,仿佛整个人都变成香的了。


老屋2.jpg

  (六)

  老屋的东面有一块空地,父亲种上了一片梧桐树。小梧桐树干油绿油绿的,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小白点,叶片很大,像绿色的手掌。劳累了一天的父亲经常在饭后到小树林里抽袋烟,站在小梧桐树下一棵一棵地看,仿佛这些小树就是他的儿女。父亲喜欢栽梧桐树,他说有了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那时候笑他迷信,这世上哪有凤凰鸟?后来读诗经中这样的句子“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々萋萋,雍雍喈喈”这样的句子,眼睛顿时就湿润了。

  父亲从二十岁开始担负起这个家的重任,儿女年龄相差大,他付出的艰辛更多更苦。四十年间,两个姐姐先后出嫁,大哥、二哥相继去部队当兵又各自成家,我心疼操劳过度的父亲,放弃就读重点高中考取了师范。父亲肩上的担子逐渐轻松了,人却越来越衰老。

  三哥从小有哮喘病,不仅当不了兵,27岁了还没娶上媳妇。父亲把老屋东面的小梧桐树全砍了,在空地上盖起了四间红瓦房,做我三哥结婚后的新家,为此还拆掉了老屋最东面的那一间,因为空地的面积不够。我当时已经在师范学校读书了,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心疼和对老屋的不舍,我感觉父亲是在卸掉自己的一只肩膀给三哥助力。

  新房盖起来之后不久,三哥顺利结婚生女,去了父亲这辈子最大的一块心病,父亲自己却和剩下的三间老屋一样,更加苍老了。低矮、陈旧的老屋在新盖的四间红瓦房旁边显得了无生气,父亲也越来越清瘦,不到六十就头发花白稀稀朗朗,人也越来越沉默。我毕业之后没几年父亲就得了脑梗,两年之后旧病复发,我的女儿出生之后不久就永远离开了我们。至此,父亲为六个儿女操劳一生,圆满完成了他为人父的全部使命。

  

  我要感谢在老屋居住时与树木和动物亲密生活的生活状态,这种原生态的童年生活培养了我格外淳朴善良的性格;更感谢父亲为家庭任劳任怨、不辞劳苦的生命状态,耳濡目染他的品行,让我不由自主地努力去做一个负责任、敢担当的人。

  如今老屋也跟我一样年过半百,几十年光阴流逝,老屋却时刻魂牵梦饶在我的记忆里,挥不去,抹不掉。它是我的摇篮,是为我遮风挡雨的港湾,养育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它是一条小溪,在我生命的长河里静静流淌,融入我的血脉;它是一条柔软的旧羊毛围巾,在无数个飘雪的冬日,温暖着我的身体和灵魂。

  魂牵梦绕的老屋,心心念念的父亲啊,我怎敢把你们忘记。


  2021年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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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悠悠岁月,斗转星移。泥草老屋,难离难弃。老屋记录了作者童年的欢乐,见证了作者少年的无邪。同时,也充满了父亲的慈爱,保留了父亲的勤俭。都说母慈父严,究其实,父亲的仁厚慈爱,一直在那憨憨的微笑中,一直在那一包包的小鞭里。如今,老屋老矣,老父去矣,物是人非,乡情尤甚,亲情尤深。想起老屋,想到父亲,缀笔成文,令人动情动容。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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