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足下密密缝

作者: 梅静 点击:1067 发表:2021-01-17 04:02:58 闪星:1

摘要:一缕斜阳透过摊棚,照着面前的布鞋。密密的针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夏末秋初,我在家整理换季衣物。开箱倒柜之时,哗啦,一只鞋盒滑落在地,一双镶着红格子绒面、纳着密匝匝针脚、配着软酥酥衬里的棉鞋掉至手边。

我捧起鞋,一种踏实的温暖从指尖传遍全身,两年前的情景穿过季节,涌至眼前。


我的寻觅

由于天生的体质不强和脚型不纤,每到天凉时节,我的脚就会坠入一年中的难熬时光。那些从市面上买来的鞋,要么鞋底硬得像铁板、鞋型窄得似瓦刀,要么衬里为化纤质地,且又单薄如纸。裹在这样的鞋子里,我的脚不仅冷得像冰,而且仿佛缠了足似的,疼痛不已。

这使我怀念起小时候妈妈亲手做的棉鞋,那么轻软,那么暖和。可是,妈妈已经不在,姨妈、姑妈们也已丢下这桩手艺多年。我曾经去街上的布鞋店寻觅,但那里的鞋已是工业流水线的产物,穿在脚上,怎么也不能让我的血脉变得舒展和通畅。

就在我几乎忘记这个布鞋梦的时候,在红园民间收藏品市场门口,我遇到了一个鞋摊。

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摊子。一辆最小号的电动三轮车上,撑起几根不锈钢杆,就是货架了。数十双纯色或花色的布单鞋、棉鞋,将架子挂得满满当当。架子顶部还覆着一张木板,整齐摆放着小巧精致的童鞋。

我在“货架”上翻拣和端详,只见柔软厚实的鞋底侧面,清晰露出一层层的坯布毛边。每只鞋底上,都深嵌着一圈圈珍珠项链似的、长度不完全均匀的针脚。棉或绒布的鞋帮,被针线牢牢地与鞋底缝合在一起。我挑出一双红格绒面的棉鞋穿上,被皮鞋挤压得紧绷绷的脚趾,竟一下子舒张开来,无比妥帖地安放于鞋中。原本冰冷的双脚,也在软棉的拥围中,回升起了团团暖气。


1610526206106770.jpg                    市场门口的鞋摊(梅静摄)


“这鞋是纯手工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我转过头,三轮车旁的小矮凳上,一位面容粗糙的中年男人一边缝着鞋帮,一边和我说话。

男人的动作熟练却又缓慢。他将鞋帮仔细地对准鞋底,用锥子深深地穿透鞋帮和鞋底,再用锥钩用力拉过棉线,将帮与底缝合。每拉一次线,他的手指就被勒下一道深深的凹痕,两寸长的距离,他几乎缝了十分钟。此时正值初冬,寒风一阵阵吹来,我的手很快就缩进了衣袋,而他,在毫无遮挡的摊子前,手早已冻成了紫褐色。

“你做鞋多久了?”我蹲下身子,轻声问道。

他抬起头,讷讷地看着我。


他的失落

“嗨,你问他等于白问,他做鞋利索,说话却不灵。”一个黑黑的女人拎着一只保温饭盒,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是他老婆,有什么事问我。”女人从三轮车上抽出一张小凳,用手掌使劲抹了两把,让我坐下。

男人打开饭盒,夹起一撮青菜和一团米饭,大口吞了下去。

女人心疼地看了男人一眼,向我絮叨叨地说起了“他们”的故事。

男人叫陈树青,扬州施桥镇人,16岁时进了大集体性质的扬州鞋厂。那会儿,一个农村孩子能进“大集体”,是件很幸运的事,因此,对于在厂里到底是做皮鞋,还是胶鞋、布鞋,他压根没想。就这么着,他被分到布鞋车间,当了一名工人。

上世纪80年代,布鞋是扬州人通常的足下装备。家里有人做的,就穿“家产”布鞋。没人做的,就去商店买“厂产”布鞋。那时的“厂产”与“家产”没什么两样,因为鞋底也是由工人用糨糊将一层层白坯布粘贴而成,上鞋帮、楦鞋型等也均为手工完成,唯一区别的,是纳鞋底的活儿由机器代替了人工。

做鞋是个不需要与人太多交流的工作,在这样的环境里,天性老实的陈树青干得很顺手。每天一进车间,他就换上工作服,不声不响地坐到台子前,低下头,一针针地缝,一只只地粘。一天下来,他常常说不了十句话,做出的鞋却堆得像座小山。

没过两年,陈树青就成了厂里的做鞋能手,无论产量还是质量,都算得上顶呱呱。他的勤劳和朴实,还赢得了同车间女工陈羊珍的芳心。“我没计较过他从农村来、人又老实,我总想,像他这样本本分分,认真干活,啥时也不会没饭吃。”回想起当年,陈羊珍那张与丈夫同样粗糙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计划经济时代,由于生产出来的鞋子都有人包销,因此,厂里的工资、奖金虽然比不上重工企业,但总能到时就发,这让陈树青一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可到了90年代,时尚潮流滚滚而来,人们纷纷丢掉布鞋,换上皮革或材质更加新颖的鞋,以布鞋为主打产品、经营机制也跟不上形势的扬州鞋厂日益走了下坡路,陈树青和妻子常常只能拿到一两百元的工资。到1997年,工厂实在撑不下去,只得破了产。

自从厂子不景气,陈树青上班就不像以前那么忙了,很多时候,一个星期只需干几小时的活,习惯忙碌的他觉得浑身难受。老家的奶奶、婆婆们知道了,便央请他做些老式布鞋,于是,他在家里置了套简单工具,一有空闲,就给亲戚们做鞋。由于他手艺好,做得又认真,亲戚穿上他的老布鞋都啧啧称赞。还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认为,抱在怀里和刚刚学步的孩子足部娇嫩,最好也穿透气柔软的布鞋,便又请他做些童鞋。

别看陈树青闷葫芦一个,可做起孩子的鞋,心思比姑娘还细。由大人抱着的孩子,鞋容易蹭落,他就做成系带的样式。能下地走路的孩子,系了鞋带反而会踩着绊着,他就改做搭扣式。精巧的式样配上缤纷的花色,一双童鞋在他的手里成了一件工艺品。


陈树青1610526287112076.jpg做的童鞋很受母亲们的喜爱(梅静摄)


给亲戚做鞋总是有限的,钱也基本不收,因此,当陈树青完全无班可上时,他的生活一下子就空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经常在家里发呆。更让他觉得空落落的是,厂子一倒,他和妻子总共只拿到11000元的工龄买断金,而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这日子怎么过呢?


夫妻鞋摊

陈羊珍也急,但她明白,天上不会掉下钱来,两人都在家里坐着,只能是死胡同一条。“树青,咱不是会做布鞋嘛,既然有亲戚喜欢,外面也会有人喜欢,咱在家做,然后拿到街上卖。”上街摆摊?陈树青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咱靠手艺吃饭,不丢人。”做了三天思想工作,陈树青终于转过了弯。

鞋子好做,摊位难寻,尤其是传统布鞋,如果摊子不摆在老扬州人爱去的地方,很可能就没有生意。夫妻俩左右寻思后,想到了护城河北侧的红园花鸟市场。那里每逢休息日,人流熙攘,热闹非凡。

1998年4月,在市场东头的河边上,陈树青夫妇的鞋摊开了张。说是摊子,其实就是两根石栏之间拴几条绳,上面红红绿绿地挂着鞋。“像万国国旗呢。”陈羊珍与丈夫打趣。

也许是这“彩旗”招人眼球,出摊第一天,就有不少逛市场的人在摊子前停下了脚步。鞋底一拎,鞋帮一摸,门道就看出来了:“哟,真是手工的呢,做工还着实不丑!”立刻就有人掏出钱来。也有咂嘴的,“样子老,不时尚。”但到傍晚收摊时,一清点,竟卖出了15双。“一家人的吃饭钱够了,这摊能摆。”陈树青与妻子看到了希望。


1610526389630372.jpg           陈树青做的鞋挺括而舒适(孙万刚摄)


手工鞋很费工夫,像陈树青这样的熟手,再加上妻子的帮忙,每天最多也只能做出五六双。为了出摊时有足够的鞋卖,陈树青夫妇每周有五天在家做鞋,只有到了双休和节假日,他们才一块儿来到红园。陈羊珍的嘴巴利索些,便负责招呼顾客,陈树青则带套工具,一边帮着守摊,一边做些绲边、上帮之类的活儿。

护城河边的柳,落了又青,青了又绿。知道陈树青手工鞋的人越来越多,他的生意在稳定中保持着小小的增长。这个夫妻鞋摊,在柳烟中一摆就是15年。


为了那份念想

在陈树青随身携带的人造革包里,有一个皱巴巴的本子,上面记着很多姓名和电话。“这些都是我的老顾客,他们经常找我定做鞋子。”说到这个话题,陈树青的语言明显流畅了许多。

一位姓石的老人从无锡来扬州旅游时,在陈树青的摊子上试了一双黑色布单鞋,便再也不肯脱下来,直接穿回了家。“几十年,我都没穿过这么养脚的鞋!”此后,每隔一段时间,老人就会给陈树青打电话,定做一年四季的鞋子。老人有时还提出特殊要求,比如鞋底再厚一些,鞋帮再高一些等等,陈树青也会一一满足。

去年 8 月,老人又打来电话,但声音十分虚弱。原来,他已诊断出癌症晚期,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他,请陈树青做一双临终鞋,好让自己走得舒服些。那双鞋,陈树青是含着眼泪做的,“人家是信得过我啊!”


1610526469599432.jpg千针万线的手工鞋底(孙万刚摄)


像石先生一样,念想陈树青手工鞋的人还有很多,这让陈树青有些不安,他总想着要报答他们。于是,他更加认真地做鞋。以前,他常用服装厂收来的边角料做鞋底,由于不同布料的厚度均有所不同,鞋底的舒适度就难以完美。为此,他从厂家直接购买整段坯布,专门作为鞋底用料。为赶上自己做鞋的进度,他以每双数十元的价格,约请手巧又耐劳的妇女帮着纳鞋底。为让年轻人也喜欢布鞋,他还选购市面上流行的蓝印花、扎染等布料,作为鞋面用材。


何以安栖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我将红格棉鞋收进包里,并掏出两张百元纸币递给陈树青。

“不用这么多,一百五。”他连连摆手。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很多人都说我们卖得太便宜。”陈羊珍的语气里透着些不满,又透着些无奈。她说,曾经有个会做鞋的老太太路过时,见他俩这么卖鞋,十分惊讶:“这点钱你们就卖了?你们在一双鞋上花的工夫,怎么也不止这个数啊!”

陈树青拦住妻子的话头:“刨去成本,稍赚点儿就成,薄利才能多销,生意也才能长久嘛。”

陈羊珍没再说话,但眼睛已泛了红。这让我起了去他们家看看的念头。

陈树青的家在城北的一个低收入群体安置小区。在他的车库兼作坊里,有一只样子奇特、内置煤球炉的箱子。炉子上方,横架着三层铁片。他说,这是自制的烘鞋机。布鞋做好后,需塞入木楦进行烘干,这样,鞋面才会坚挺,鞋型才会美观。大型鞋厂都有烘干机,自己虽然是个小作坊,但在这方面不能马虎,于是用煤炉改装了一个。他还说,这个箱子每次只能烤20双,一次需要两个半小时。

走进他家的居室,不大的空间里到处堆满了做鞋的材料,阳台上还搁着一张糊鞋底的门板。

在一间卧室里,我看见一张照片,一个女孩在护城河的柳树下灿烂微笑。陈树青说,这是他女儿,小时候陪他们摆摊时拍的,现在上大学了。

提起女儿,陈树青的脸上喜忧参半。“女儿念书,就靠我们这鞋摊撑着,可这摊子,不晓得明天还能不能摆……”

2013年,因市容环境整治,散落在花鸟市场边角地的摊子不允许再摆,需要继续经营的,可以在毗邻的收藏品市场租赁摊位。不少“摊友”都交了租金,有了稳定的新“地盘”,可陈树青犹豫了许久,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

“我们要做多少鞋,才能把租金开支掉啊。”陈羊珍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能进入市场的摊子,等于是“黑户”。陈树青夫妇用三轮车支起的流动鞋摊,成了动不动就被驱赶的对象。每逢市容集中检查,他们更是得待在家里,连门也不敢出。

最近,陈树青又听说,花鸟市场和收藏品市场将在年底全部拆迁,有关部门提供了几处新市场,让商户自行选择。

“这里好歹人气旺,挪到新地方,没个几年时间,生意别想有起色。”陈树青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谁人密密缝

手捧红格棉鞋,回忆往事幕幕,我不禁心生牵挂:做鞋人,你如今可还安好?

一番电话联系,半小时后,我出现在了陈树青的鞋摊旁。

这是位于486街区民间工艺品集市的一个很不起眼的摊位,规模还比不上当年的三轮车“流动店”,摊面上散散落落地陈列着十多双布鞋。

“哦,是你啊。”听到我的招呼,正专心缝着鞋帮的陈树青抬起头。两年不见,他的眉宇间又刻上了几道深深的皱纹。


1610526573651329.jpg      陈树青不知这鞋摊还能支撑多久(孙万刚摄)


我问起他的生意状况,他摇了摇头:“这里的摊位费虽然便宜,但客流太清淡。再加上原来给我纳鞋底的老太太已经80多岁,做不动了,我问遍身边的人,她们没一个愿意干这事。现在,我只能就着家里仅存的一点鞋底做几双鞋。等这些存货做完,我这摊子也就得打烊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样去安慰他。一缕斜阳透过摊棚,照着面前的布鞋。密密的针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身上衣,足下履,结果是物件,过程是工艺。作者寻觅觅,工匠密密缝,老布鞋,新样式,观之精美,足履舒服。小鞋摊,大世界。时代风云世间冷暖,尽显其间。手艺人陈树青历尽艰辛工艺精湛远近闻名。文章记人叙事清晰完整,遣词造句生动形象。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