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年前的春节刚过，北方到处白雪皑皑，上级一纸命令，我所在的陆军第161师开始了紧张的战前动员和战前准备，一切都在为参战而紧张有绪的进行中。

部队紧急机动，要奔赴南疆参加那场自卫还击战。战争来了，军人要去履行国家和人民赋予的使命，我惦记起了家乡身体一直不好的母亲，更惦记十月怀胎的妻子，妻子肚里的孩子可是我们结婚后第五个年头才有的，原来说好的，一个月后我就请假回去伺候妻子坐月子。

按预产期推算，孩子应该是这两天来到人世，男孩、女孩？不知道。他们母子平安吗？更不清楚！

那时候通信还很落后，与家里的联系全靠书信往来。我和大家一样，恪守战前纪律，没有向家里透露部队要去打仗的消息，也没有给家里写信打听情况。军人要去打仗，必然生死未卜，做好随时牺牲准备是每个军人的思想准备。

特殊时期，不可能不牵挂妻子和就要出生的孩子，想到妻子有可能随时失去丈夫，孩子也可能随时会失去没有见过面的爸爸。心里生出一丝心酸，咋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添孩子？妻子在这个时候生产，丈夫不能守在身边，在妻子和孩子面前，将留下一生的遗憾。此时此刻，

只有面朝家乡方向，黙黙地祝福她们母子平安。并把祝福的话语和后事安排，作为简单的遗言写在纸上并揣入怀里，一切思念埋藏在心底，随部队南下征战了。

记得那年战争打响，正是元宵节刚过之时。当时我和大弟弟同在一个部队，那年弟弟还没有结婚，兄弟二人分别随部队去了不同的战区，互无音信，死伤不明。当时的家乡到处议论着战争，议论着伤，议论着死。家里长时间得不到我俩的消息，有人不知是猜测、还是传言，说我们兄弟俩有可能在战场已经阵亡。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议论我们兄弟战场阵亡的消息是真是假，那只是别人顺其自然的猜测。但这传言对于善良的农村母亲和我妻子来说，精神上可是遭受到不小的撞击。

我们兄弟俩分别所属54军的160和161师，两个师分别担任战役机动部队配属友军深入越南的谅山和高平，任务是打穿插，断敌退路，阻敌增援。

我所在的师在越南重镇谅山以西穿插作战，弟弟所在的160师在越南北方重镇高平一带穿插作战。兄弟俩在异国他境，无畏无惧，虽然互无音讯，却都在各自的岗位上自觉履行着军人在战场上应尽的职责。

虽然是十几天的速决之战，战绩辉煌的背后，部队伤亡也很惨重。3月初军委下达撤军命令，这场规模战争告一段落，部队开始回撤。指战员长时间在雨林中穿插，在异国风餐露宿，有的还把生命留在了那片土地。所幸我和弟弟都完好无损地回撤国内。

幸运的指战员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国内方向回撤之时，满身满脸尽是红泥土，有的衣服被挂烂，有的裤子不遮体，有的甚至下身只穿一条秋裤归来，而随身所带的枪支却完好无损。

一群看似极其疲惫的中国军人，当越过两国界碑，踏上祖国土地的那一刻时，一个个扑通扑通地跪倒在地，第一时间去亲吻自己国家的土地，并泪眼汪汪地往回看，再看一眼那些曾经朝夕相处，如今魂留异乡的战友们。

我和众多战友们的心情一样，当踏上祖国土地的那一刻，激动、高兴和亲切交织在一起，眼泪也不自觉地在刷刷流淌。

尤其车队通过我边境城市凭祥市区时，一道道凯旋门是那样的庄重，市民们自发涌向街头或公路两旁，挥泪迎接多年没遇到过战争的这批中国军人。“欢迎子弟兵凯旋归来” 的标语满大街随处可见，“向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学习、致敬” 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左图：本师机关撤军回国时路经凭祥市的影像）

尽管回撤之前上级有“通过市区不准停车” 的命令，但车队走着走着，还是被热心的民众强行拦下，两边市民会一窝蜂般涌来，向车上扔吃扔喝，孩子们慌慌张张跑上前给车头挂红花，给大炮系红领巾，临走还不忘把手中写有自己名字的熟鸡蛋让车上的叔叔们收下。

这一切看似有些慌乱，慌乱中却是那么的动情，回撤车队始终在缓慢前行。离开凭祥市，车队驶近公路旁的一个村庄时，再次被当地自发民众设置的路障拦停，男人们抬着水果和煮熟的鸡鸭蛋往车上扔，大娘大嫂们则提着煮好的茶叶水挨车往战士们的水壶里添，盛情难却，筐子里装满了对子弟兵的爱戴，茶壶里盛满了说不尽的感动……

此情此景，也让我想起了家在北方的母亲，也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刚刚出生还不曾谋面的孩子。

部队到达广西扶绥县驻扎休整，指战员被允许与家里通信，把战前的遗书埋藏心底，第一时间面朝北方，默默地再次祝福家乡的父母、妻子和孩子平安。然后平心静气地写信给家里报平安，并询问妻子和孩子现在怎么样。

不久收到回信，是病愈不久的妻子写来的，一封沉甸甸的长信，看得出，信中通篇泪水涟涟。

那年春节刚过，也就是我随部队岀征之时，我的妻子预产期逼近，听到别人对我和弟弟不幸的传言后，妻子和母亲陷入极度的焦虑和悲痛之中，全家人无心吃饭，整日泪水相伴，黙默地祈祷和盼望我们兄弟俩有个好消息。她们婆媳俩不敢到有人的地方打听，生怕那些可怕传言变成现实，白天在家蒙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晚上她们就到村外没人的地方放声哭。家里没有一点我们兄弟俩的确切消息，全家人悲痛至极，度日如年。

妻子可能是因为悲伤过度，出现了早产征兆，半夜疼痛难忍。我的父母不愿意半夜麻烦别人，就立即用人力车冒雪把妻子送到几里外的乡卫生院。

由于整日陷入悲痛不进饭食，妻子身体极度虚弱。到卫生院后，医生经过一番折腾，说妻子病情严重，小医院条件有限让自行转院。

黑灯瞎火，当时又没有机动车，去县里的60里公路因为大雪天，连白天都不通车，妻子和肚里的孩子危在旦夕，送往本县医院已经不可能，父母二话不说，用板车拉上妻子就往30里外的近邻舞阳县医院赶。

天黑路滑，一路上母亲不停地喊着妻子的名字，生怕她睡了过去，父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跑，跑到后半程时，妻子已经没有力气应声。等赶到医院时，妻子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立刻进入紧急抢救，几天后，妻子的生命保住了，而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却在腹中就夭折了！

从妻子的这封来信中得知：前些天母亲整天为两个生死不明儿子祈祷，媳妇难产、孙辈夭折、自己的手又因伤而感染，拖着病体伺候病床上的儿媳。老人家常常双手合十，喃喃自语“大难临头，上天有眼，保佑我们这个家别散了啊！”

妻子在信中除了为我和弟弟庆幸，一直也在谴责她自己，说孩子的夭折怨她，埋怨只顾自己悲痛而忽略了肚子里的孩子。

想想妻子第一个月子在极度悲伤和痛苦中度过，这种无法弥补的亏歉，必然会伴随终生。

战后不久，我和弟弟同时回家探亲，全家人喜不自禁，母亲和妻子更是喜上眉梢。

妻子忘却了曾经的不幸和烦恼，拿出了沉卧箱底的一封信，严格说那是阴阳对话，是第一次准备坐月子前留给战场上丈夫的话，信中充满了绝望，大致意思如下：假如你战场阵亡，我绝不改嫁，我会尽全力侍候孩子长大成人，以后也会每年让孩子在爸爸祭日这天上香送纸钱……

一年后，妻子再次怀孕有了我们现在的女儿。

（注：题图为本人战后在参加54军功臣代表会时的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