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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晚霞

作者: 千山越 点击:2003 发表:2020-11-03 10:35:22 闪星:1


       无论你怎么有想象力,你也想象不到,当一个美丽华贵的女人,一个名字叫山田幸子的日本女人,突然站到你面前,站到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脏乱、腰间系着一根粗麻绳的我面前,彼时的我正弯腰把几根树枝塞进炉灶里,正要划着一根火柴点燃那几根树枝,却突然发现一个女人站到了我面前。
  那女人说她差不多走遍了千山万水,才终于找到了这个叫驼腰子的大山沟里的小村庄,说她从日本国来到中国,就是为了找我。
  我怎么能不震惊,惊诧得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所以,我特地来找你,就是来告诉你,我要嫁给你。给你这个农民做老婆,和你生活一辈子,永远不再分离。
  山田幸子说这些话时,依然是那样平静,她脱下外套,蹲下身子:来,我帮你烧火。
  我却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
  那一年,我就读于哈尔滨一所大学的文学系,专攻古典文学,对唐诗宋词尤为喜爱。我老舅是邮政局一名邮差,也是抗日救国会的一名秘密成员,他做痔疮手术住进了医院,叫我替他送几天信,以前他有事我也替他送过信。这回我第一天送信的第一家,是炮队大街309号住的一户人家,是一对年轻的日本夫妻,之前舅舅告诉过我,这家常有从日本国邮寄来的信件和包裹,我这一次送的是一封信。
  女主人非常热情,接过信,又鞠躬又连声说谢谢,您辛苦了。还一定要请我到屋里小坐,说她曾听我舅舅说,我是大学里学习古典文学的,要向我请教几个问题。她用那她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盯住我说:我一见到你,就猜到你就是你舅舅常跟我说起的那个大学生,说你在大学读的是古典文学,特别是对唐宋诗词很有研究,我也非常喜欢中国古典文学,也非常喜欢唐诗宋词。只是里面的很多句子,我看不太懂,说着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很精致的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抄写了好几十首唐诗宋词。她指着一首《水调歌头》词说:我非常喜欢苏轼这首词,先生,你能给我讲解讲解吗?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其实我也是苏轼的热爱者和崇拜者,就根据我的理解给她一句一句翻译讲解,也说了我的感受,她又拿出又一个小本本,一边听我讲一边在小本子上记录。
  我讲解完了,她似乎还沉浸在诗词的意境中,自言自语似地吟诵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写得多好呀!真称得上是千古绝唱呢!
  第三天,我到他们家送一个包裹,她又拿出一首诗词,请我给她讲解。她告诉我说,她对中国古典文学非常热爱非常崇拜,她想多学点,日后回国,把这些经典带回日本去传播。
  后来她又向我提出一个请求。她从我舅舅那里得知,我三舅爷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老中医,特别是他手中的一根银针,被传得很神奇,说不管你得了什么病,只要老先生给你扎上几针,针到病除。山田幸子请求我帮她去拜三舅爷为师,跟我三舅爷学习针灸。我没有理由推托,就带她去见了我三舅爷,没想到,她只跟我三舅爷学了几天,我三舅爷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徒弟。山田幸子学习非常刻苦,常常在自己身上练习针法,身上不知扎了多少个针眼,从不叫苦。我三舅爷常常感慨得仰天长叹:我有两双儿女,却没有一个肯吃苦跟我学习针灸,偏偏这个日本女人,肯这么下苦功夫学习。我将来可怎么向祖宗交待呀!
  我就跟三舅爷说:舅爷,医学无国界,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幸子说她将来学好了,免费给底层的老百姓治病。
  有了这一件事,我和山田幸子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些,抗日救国会获得一份重要情报,是关于潜伏进抗联内部的敌特分子,关乎抗联的安危,为了保密和情报的绝对安全,只有救国会的领导人许大姐掌握这个情报,所以只能口头传达传递。
  许大姐装作到市场上卖山蘑菇,和从山上下来的一个秘密联络员接头,两个人对上了暗号,许大姐正要口头向他传达,却发现情况有些异常,远处好像有几个人影晃动,她立即警觉起来,站起身就要离开,却被那个已经叛变了的联络员一把揪住,这时躲在远处的几个警察一呼啦围过来,把许大姐抓到了警察局。许大姐坚称自己就是个卖蘑菇的小贩,敌人不相信,说她要是不招供就把她送去日本宪兵队,叫日本人的狼狗对付她。许大姐正处在极度危险之中。老舅叫我去求山田幸子,跟警察局就说那个女人是他们家的保姆,把许大姐救出来。
  跟山田幸子也只是几面之交,我不知道她肯不肯帮这个忙,她毕竟是日本人哪。我跟山田幸子说,是我的一个表姐,家里十分困难,靠做小买卖挣点油盐酱醋钱,却被警察说成是传送情报的,给误抓了。请她帮忙搭救我表姐。
  到了警察局,幸子叫我在外面等,她向门卫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件,直接去找警察局长,她对局长说,他们抓的那个妇女,是他家的保姆,早晨去市场买菜,被误抓了,请他们放人。局长非常客气,说他问一下下面的人。在这之前,我们的人,警告那个叛徒,叫他说他认错了,否则就要他们全家的小命,那个叛徒只好说他看花眼了。
  局长听了汇报,一个劲点头哈腰向山田幸子赔礼道歉。许大姐终于脱险。我千恩万谢向她表示感谢,她扬了她那两道燕翅般的眉毛,黑亮亮的大眼睛,冲我诡密地一笑,说:你可是欠我一份人情了。以后你得还。
  我忽然发现,其实她什么都知道,知道那个女人不是我表姐,她却依然装作不知道。我心里更是对她十分感激。
  

       二
  后来我老舅出院了,我学校功课紧,我也就再没去过幸子家,有一天在路上碰见舅舅,却听舅舅说了一个令我万分震惊的消息,我顾不得去上课,急冲冲往炮队大街跑。舅舅告诉我说,山田幸子的丈夫在前线阵亡了,山田幸子特别悲痛,按照规定,她可以送丈夫的灵柩回日本,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却作出了一个让人震惊也让人难以接受的决定。所以听了舅舅的话,我急不可奈地就往幸子家跑。
  可能一时失去了理智,顾不得礼节,我门也没敲,就直接闯了进去,一眼看见幸子正在换衣服,把平日穿的衣服,换成了日本女人传统的那种和服,正对着梳妆镜往脸上涂抹着什么,听见有声音,她一回头,我看见的是一张日本艺妓那种涂抹着一层厚厚脂粉的脸,我不由呀地惊叫了一声,她却朝我嫣然一笑,没说什么,又继续妆扮。
  我一下子明白了。舅舅告诉我的话是真的。山田幸子决定不回家送丈夫的灵柩,而是决定要去作日军的慰安妇。日本军队设立慰安妇,已是尽人皆知的事。慰安妇分好几种,有中国韓国女人组成的,也有日本本国女人组成的。中国韓国的慰安妇,大多都是被强征来的,没有人身自由,而日本本国的慰安妇,大多都是自愿的,有的是专职妓女,有的是志愿者。
  幸子!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甚至于有些愤怒地问。
  幸子把脸转过来,面对着我异常平静地说:我丈夫阵亡了。为天皇英勇捐躯了,我没有什么能力,但我总该要做点什么吧,我还有一个年轻身体,我要用我的身体去激励士兵,要他们去勇敢作战。这样我也算贡献了我的一份力量。
  不不不!不是这样……我大声喊叫着,却不知该用什么话反驳她。
  朋友,谢谢!幸子依然是那样平静,谢谢你对我的那么多帮助。也谢谢你对我的感情。我们应该是最好的朋友,你应该理解我,也更应该支持我。对吗?
  不不不!不——我一连声地说着不,却还是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听见门外传来了汽车喇叭声,幸子说:来接我了。我该走了。再见!后会有期。
  看着山田幸子从容地上了来接她的小汽车,又回过头来冲我嫣然一笑,好像她不是去做慰安妇,而是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舞会或是去参加一个亲友的婚礼。
  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小汽车渐渐消失在街道一排排房屋后面,我说不上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更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三
  然而,山田幸子登上来接她的小汽车时回过头来冲我嫣然一笑的面影,像是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时不时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痛楚之感涌上心头,我依然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是她们日本女人,和我们中国女人,观念是那么不一样。自愿主动地要用自己的身体去为士兵服务,是完全不能令人接受和理解的。哪怕她说她要上前线打仗,我都能够理解。
  我说不上来我是一种什么心情,其实我们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因为给他们家送了几次邮件而相识,因为共同爱好中国古典诗词而相熟,她又是一个日军军官的女人,是侵略者是敌人的女人,我本该充满一腔仇恨才对,想到这儿,我就开始进行自我批判,可是,批判完了之后,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嫣然一笑的影子,又会在我脑海里萦绕,怎么也挥之不去。
  所以,当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山田幸子,日本投降了,山田幸子会怎么样?她现在在哪儿?从那以后我开始四处打听日军慰安妇住在什么地方,可是,我跑到好几个日军军营寻找,除了看见日军军营一片狼藉破败的景象,一个人也没看到,更找不见山田幸子的人影。
  我还是不死心,几乎在城里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胡同寻找,就差没有挨家挨户去敲门了。其实我知道我这种大海捞针的找法,很笨拙,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这样瞎猫碰死耗子子地东一头西一头地瞎碰了。因为我心里有一个念头,在这种极其特殊的时期,兵荒马乱,社会动荡,山田幸子的人身安全,就不能不更叫人担心。
  那些日子为了找人方便,我住到了城郊我姥姥家最早先住过的一栋单间小平房里,因为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像幸子这样的日本女人,他们可能觉得城郊人烟稀少,会更安全一些吧。还有一个想法,我倘若真的找到了幸子,我不能把她带回家,叫家里人知道我带回了一个日本女人。所以我就打算,真要找到幸子,就叫她暂时住到这里,不会引人注意,比较安全一些。
  这天我找了一天,傍晚时候才往家里走,走到一片破败荒废的小平房前,我想小解,就走进一个破废的院子里,找了个墙角,站着撒尿,刚系上裤带,就见两个苏联红军士兵,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往外走,两个人眼珠子通红,好像是喝多了酒,只听其中一个高个子说:马达姆,哈拉勺!
    我学过一点俄语,听懂了他们是在说女人,马达姆在俄语里就是指女人,我一下子就猜到了,这两个醉鬼,一定是干坏事了。自从苏联红军进来,强奸妇女的事件,屡有发生,想到这儿,我急步朝那两个士兵走出来的一间破草屋走去,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躺在一堆乱草上,已经失去知觉,昏迷过去了。我再一看,不由惊叫了一声:幸子!山田幸子!
  我脱下身上的衣服,给幸子穿上,把她背到我背上。好在离得不是很远,不一会我就到了家,我赶紧把她放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又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用小勺喂进她嘴里,她突然睁开了眼睛,一眼就认出了是我,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嘴唇抖动了几下,却没能说出话来。我握住她的一只手,也禁不住激动,小声安慰说:没事了,幸子。我找你找得好苦呀!差不多找遍了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胡同。我的眼眶里也潮湿了。我紧紧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把她的手贴到我的脸颊上说: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这天晚上,幸子忽然发起高烧,烧得满脸通红,我用手拭了拭她的额头,烫得吓人,我赶紧又把她背到我背上,又把被子盖在她身上,撒腿就往医院跑。
  我整整在医院陪了三天三夜,幸子才又苏醒过来,才彻底脱离了危险。
  我一口汤一口水地精心照顾着幸子,十几天以后,她的身体彻底恢复了。这些天,我一直睡在外间屋临时搭的一个木板床上,这天晚上,幸子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你不要去外间睡了,就跟我睡一个床吧。
  我一下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本能地挣脱开她的手。
  你是嫌我身子不干净吗?细细的声音颤抖着。
  不不不!我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我又连连说个三个不是。
  幸子,你每次说梦话,都说要回家,我知道你是那么想念你的爸爸妈妈。我如实相告说,我把你的情况跟许大姐说了,许大姐现在是这个城市的副市长,她说市里成立了一个日本遗民归国协助团,专门帮助要回国的日本人办理回国事宜。你离开日本的家也有好些年了,家里的亲人,不知怎么盼着你回去呢。
  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报答你。幸子啜泣着说,我们两人也算上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情投意和。我愿意跟你在一起生活。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
  我紧紧握住幸子的双手,又把她的手贴到我的脸颊上,轻声地说:幸子,你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最纯洁最美丽的女人。我喜欢你,我怎么能不愿意和你在一起?可是,我不能太自私。我不能把你和亲人隔开。你的家人们也一定望眼欲穿,爸妈不知怎么盼望你呢。现在战争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许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这天晚上,我和幸子紧紧相拥着,一直到天明。
  临上火车之前,幸子又紧紧地拥抱了我,我们紧紧拥抱着,直到火车汽笛响了三遍,我们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幸子是乘火车去大连,又从大连乘船回到了日本国的,一到家,她就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却因为当时的混乱情况,信始终没能寄出,以后写的好几封信,也没能寄到我手里。从此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
  
  四
  新中国成立后,我被分配到省报社当记者,写的几篇通讯报导,受到读者的好评和领导的赞赏,工作也更加积极勤奋,经常下乡进行采访,又写了几篇农业和农村题材的长篇通讯,有两篇还被多家报纸转载,受到了更广泛的好评,也成了省内小有名气的记者。可是,我的婚姻大事却一直没能解决,家里人一再催促,甚至于还到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在爹妈的强迫下,也见了好几个女人,也都是有模有样有工作的知识女性,可却一个也引不起我兴趣,一个也不想处,爹妈就说,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这几个女孩在省城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了,你怎么一个也看不中?眼看往三十上奔的人了,你还要等到啥时候呀?
  可是我心里的话,却没法跟父母亲说,因为我心里有那个女人的影子,一直无法抹去,一直无法忘怀,总觉得我见过的女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那个女人,她们激不起我的感情,而每每那个女人的影子又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时,我还会一如既往地兴奋和激动得耳热心跳。其实我知道我的这些想法很荒唐,那个女人在异国他乡,远隔千山万水,早已没有了音信,早已天各一方,她也许早有了自己的生活,我的这些想入非非,纯属胡思乱想,没有一点现实可能性。
    没曾想,舅舅却看穿了我的心事:书林,我知道你还在想着那个女人,是的,我承认,她的气质和美丽,很独特,确实是一个叫任何男人都会心动的女人。走,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你要带我去见什么人?我问舅舅。
  你先别问。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舅舅带我走进一个街心公园,刚走到一个长椅前,一眼看见从长椅上站起来的一个女人。我差点大声惊叫,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就是她,山田幸子!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舅舅指着我说,这就是我外甥张书林,在省报社做记者。又指着女人对我说:这位是王丽荣同志,在第一百货公司做会计工作。
  我依然大瞪着眼睛,没能反应过来:王丽荣?她不是山田幸子?她就是山田幸子呀!身材脸型,眼睛眉毛,鼻子嘴唇,两个浅浅小酒窝里的一丝笑影。黑亮黑亮的一对大眼睛,看你的时候,会突然闪过一道电火光。不过眼前的这个女人,却没有用正眼看我,只是扫了我两眼,又把脸转向我舅舅,所以,我没有看到那黑亮大眼睛里闪过的一道电光。
  我终于从惊愕中清醒了过来,这个女人不是山田幸子,是百货公司的会计王丽荣同志。
  然而,我却觉得我又找回了山田幸子,那个我永远也无法忘怀的女人,那个我不敢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我一直日思夜梦的女人。
  尽管我知道王丽荣不是山田幸子,我还是很快就和她结了婚,新婚蜜月,也一直沉浸在甜蜜幸福之中,只是还没等度完蜜月,领导又交给我一个紧急任务,还给我配了一个助手,是新分配来的一个女大学生,让我带她跟随一个日本参观访问团,去林海县一个叫通天林场的林场去采访,据说访问团中有几个团员,曾在通天林场那一带作过开拓团,报上曾宣传过通天林场的万顷人工造林,所以,他们就更想旧地重游,要去看看当年的那片土地,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和我的助手林小梅,跟随访问团在林场各处转了十几天,收集到了足够的素材,回来又在报社招待所干了两个通霄,完成了一个长篇通讯的任务。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一回到家,一走进家门,新婚妻子王丽荣就瞪起大眼珠,怒目相对地质问我说:你跟那个小骚货睡得挺过瘾吧?从林场睡到招待所,一连睡了十几天,肚子该睡大了吧!
  你你你……你胡说!我忍不住怒吼了一声。
  别以为我啥也不知道,王丽荣跳着脚吼道,你满洲国时候就乱搞女人,跟我结婚没几天,就又搞上女学生了。你是本性难改。在林场没睡够。回到招待所还接着睡。没睡死你俩呀?!
  你你你……你混蛋!气得我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怎么也没料到,这个跟山田幸子长得如此酷似的女人,竟一下变成了泼妇。
  我告诉你张书林,这事没完。我王丽荣别的事能忍,就是这个事不能忍。想往老娘眼里揉沙子,没门。王丽荣瞪着喷着怒火的大眼珠子,又吼叫着,你等着,我非去教训教训那个小骚货不可!
  然而,令我更完全没有想到的是,王丽荣竟然堵到林小梅单身宿舍的大门口,林小梅一走出大门,她就扑上前,抡起手臂就搧了林小梅两个耳光。一边吼叫着:你个小骚蹿子,你听着,想骑到我脖梗上拉屎,你打错了主意!离张书林远点!再叫我抓住,绝饶不了你!
  林小梅一个星期没来上斑,报社领导找我谈话,说你得管管你老婆。有理讲理,怎么能动手打人?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从此再不敢见林小梅的面,林小梅调到城市部,从此也再不理睬我。我也不想再见王丽荣。我回到了我爸妈家住。住了两天我舅舅就找上门来了,当着我爸妈的面对我说;书林,两口子打架不记仇,丽荣的性子是烈了点,可那也是出于对你的爱呀。女人有几个不嫉妒的?回家吧,两个人平心静气好好谈一谈,还得好好过日子呀!
  我一回到家,王丽荣就一头扑进我怀里呜呜大哭起来:书林,我爱你,我是太爱你了。我不能眼看着别人把你从我手里夺走。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不能允许有第二个女人靠近你!你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什么幸子,林小梅,你都从心里给我彻底抹去,不准留一丝一毫,爱情就是自私的。我要你二十四小时,心里就想着我一个。
  然而,我的心却早已凉了大半截,爱的火焰也熄灭贻尽,日子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过着。这年五四青年节,报社举办了一个青年通讯员讲座,叫我给他们讲讲通讯写作的要领和技法。结束那天晚上在我们报社小礼堂举行了一场舞会,舞会散后,我和一个女通讯员同路,一起往回走,女通讯员一边向我请教一些问题,她从挎包里取出她写的一篇通讯稿,非叫我给她指点指点,我们两人坐到街心花园一个长椅上,我打开她的稿子看,她紧靠着我,一只手扶在我肩头上,一只手在稿纸上指点着,叫我重点看看这几处文字妥不妥。
  女青年很有文采,文章也写得很不错,我指出几处需要修改的地方。
  突然听见一声大吼: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到这个倚角旮旯来亲热来了!你个不要脸的小骚货。今天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王丽荣吼叫着扑上来就要去抓女青年的脸,我一把抱住王丽荣,叫她动弹不得,一边扭过头对女青年说:你快走吧。
  我真是气急眼了,一把拉扯她的一只胳膊,又用力一搡,把她搡了好几个趔趄,王丽荣又疯了一样扑向我,我又使劲一推,把她推倒在了地上。
  你打我!你敢打我!王丽荣坐在地上,又哭又嚎,你敢打我!我跟你没完!张书林,你等着!
  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跟王丽荣离婚。爸妈和舅舅知道了这些情况,也说我是不能再和这个女人过了,同意我离婚。
  可是,还没等我向王丽荣提出离婚,王丽荣却抢在我之前,向报社党委和省宣传部把我告了。
  这时候虽然已是庐山会议开过二年以后了,可是批判彭德怀反党集团的热潮,还没有降温。又在全国各地揪出了一批大大小小的彭德怀。庐山会议召开之前,我按照报社年初定的选题,下农村调研采访,撰写了一篇农村现状的长篇报导,内容和彭德怀的万言书很相似,还没等我往上交,得知庐山会议变了调,把批左变成了批右,把彭德怀定成了反党集团,我就没有把这篇稿子上交。却不知什么时候被王丽荣看到了,她把我反右时候写的日记(里面表达了我对反右的不满,把引蛇出洞说成是地地道道的阴谋)和这篇文稿,一起上交给了报社和省委宣传部。
  据说部长看了举报信,拍了桌子:这种漏网右派分子,怎么还能在省报当记者?地地道道就是个小彭德怀!
  报社党组马上召开党组全体会议,一致通过了对我的处分决定,并上报宣传部批准,我被定为漏网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下放到农村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
  
  五
  和王丽荣办理完离婚手续,我便被押送到一个远郊公社幸福公社大山里的一个村子驼腰子村,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改造自己。村里的人对我都很好,生产队长派活的时候,总是派我干最简单最轻的活,我跟社员一起铲地,我总是拉在最后面。总是有人主动地帮我铲一大段,队长也总是说,能干多少干多少,这本来也不是你干的活。我也做好了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的准备,村干部还张罗要重新给我成个家,在临近的三村五屯物色了好几个女人,都觉得配不上我,也就没有领来叫我见面。其实婚姻已经伤透了我的心,多少个女人我都没看中,却偏偏选中了王丽荣,不是我自找苦头又是什么?用咎由自取形容我自己也不过分,非要找一个和山田幸子长得像的女人,却没想到,长得像并不意味就是那个人,而完全是相反的另外一个人,脚上的泡是我自己走出来的,又能怨谁呢?
  然而,尽管我不断地进行着自我批判,批判自己鬼迷了心窍一般,总是忘不掉那个女人的影子,总是想找一个和那个女人相象的女人,岂不知一位哲人曾说过,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不会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女人。山田幸子就是山田幸子,世界上不会再有另一个山田幸子了。
  我不断地批判着自己的异想天开和一厢情愿,好能叫自己从幻梦中及早清醒过来,面对严酷现实,老老实实改造,重新做人。这样我的心态也平和了许多,不再想入非非,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这天我从水利工地干完活回到家,从院子里抱回一捆柴火,蹲到灶坑前,刚要点着火柴,就听见有人推门走了进来,走在前头的是生产队的会计:“老张,有人找你”他指着跟在他后面进来的一个人对我说。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女人,一身浅蓝色西服套裙,外面套一件米色风衣,一头乌黑的短发,一双大而亮的黑眼睛,看着我的时候,竟然有泪珠在眼眶里转动:书林,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山田幸子呀!
  我呼地一下站了起来,直盯盯地盯住站在我面前的女人,仍然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仍然大瞪着眼珠盯着她:你你你……
  一种幻梦感,叫我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
  那女人却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啜泣着说:你叫我找得好苦啊!要不是外事办帮我找到了你舅舅,我还不知道上哪儿能找到你。
  书林,你舅舅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是我害了你,要不你也不会找那样一个女人。你受委屈了,你受苦了。我这回跟随一个日中友好访问参观团来中国,就是来找你的。我请你舅舅找了那位许大姐,她现在已经是一位副省长了,在她的关照下,有关部门批准了我的请求,我可以留在中国,也同意我和你结婚。是许大姐从中作的工作。我要嫁给你,我要做你的妻子,从现在开始,就永远和你生活在一起。
  来,我帮你烧火。山田幸子脱下外衣,从我手里接过火柴,蹲下身,吱啦一下点燃了柴火,被点燃的树枝在灶坑里噼噼啪啪炸响起来。
  我却依旧傻傻地站在地中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由于有上面的关照,我和幸子到公社办理结婚登记,非常顺利,公社一位女副社长还特地走来向我们祝贺,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她。办完结婚登记手续,我们俩手拉着手,沿着抄近的一条田间小路往回走,幸子还顺手采摘了几朵野花戴在头上,还一边哼着一支喜庆的日本小调,却忽然看见对面急慌慌地走过来几个人,一个大汉身上背着一个老太太,两个妇女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其中一个妇女,一边哭喊着:娘呀!你醒醒!你醒醒啊!
  大汉背着的是一个老太太,双目紧闭,头歪在一边,幸子用手拭了拭老太太的鼻息,又用手指尖掐了掐仁中,没有反应,就对大汉说:老人已经休克了,有生命危险,得马上抢救。叫大汉把老太太平放下,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包包,从中取出几根银针,扎进了几个穴位,又在几个关键穴位,用手指尖捻动银针,不一会,老太太睁开了眼睛,老太太的女儿一头扑到老太太身上;娘呀!你醒啦!你醒啦!幸子对大汉说,老太太可能是心脏不太好,你们还是赶紧送医院吧。
  老太太被送到乡卫生院,医生检查了后说,多亏路上你们碰上了那个会针灸的好人,要不然,老太太送到医院也抢救不过来了,是那个人救了你娘一命。
  幸子告诉我,她对中国的中医特别崇拜,自从跟我三舅爷学习以后,回到日本她又找来了一些有关中国中医的书研读,用针灸和中草药治好了不少病人。
  然而,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幸子抢救一个小男孩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十里八村,先是本村,有的人家孩子发高烧,几天几夜高烧不退,来找幸子扎了几针,烧就退了。有人家孩子拉肚子,拉得人都虚脱了,幸子一边扎针,一边给孩子大量补水,也把孩子抢救过来了。很快就有外村的人家来找幸子扎针,有些普通的常见病,几针就能扎好,幸子就治愈了,有些病,经过针灸缓解了以后,幸子就叫他们再到医院进一步彻底治疗。

       我原来住的是一间单间的草屋,来扎针的人一多,我的小屋就人满得没地方呆了,村里就给我们调换了个二居室,东西屋,西屋就专门做了诊室,幸子的名声越传越远,相邻公社的一些村子,听说驼腰子村来了一位女神医,一根银针,针到病除,很多人慕名而来,幸子就会先跟他们说,她不是什么神医,只是学习了一些针灸手法,是中国的针灸有神功。一般能用针灸治疗的病,幸子就用针灸治疗,有的需要上正规医院治疗的,幸子就会给他们讲清病情,叫他们去医院就医。


  六
  自从幸子来了以后,一根银针治好了不少病人,村里和公社都对我们高看一眼,公社干部家里有人生了病,也会请幸子去给扎针。公社卫生院的老院长,三顾茅庐,力请幸子到公社卫生院工作,开辟一个中医针灸诊室,幸子说她虽然在日本国读过医专,可是还没有申请中国的医生执照,等她申请下医师资格再考虑。
  可是,还没等她去申请医生执照,伟大领袖《炮打司令部》一声炮响,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在全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如火如荼铺天盖地地开展起来了。
  轰轰烈烈的革命烈火,也烧到了大山沟里的幸福公社,铺天盖地的大标语大字块,贴满了公社一长溜红砖小平房所有的墙壁,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差不多二十四小时都在广播着震天动地的两报一刊社论和大批判雄文,造反派们把公社所有领导干部,从书记社长到妇女主任供销社主任卫生院院长中心小学校长,全都揪了出来,在临时搭建起来的一个大木台上,叫这些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站成一溜,每个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大纸牌子,上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在名字上打上个大大的红叉。
  我作为陪斗对象,也被挂了大纸牌子,纸牌子上写的是大右派,彭德怀的孝子贤孙,也九十度大弯腰站在最末尾。
  这天的批斗大会,公社的造反派请来了县里的红卫兵,以壮声威,这些红卫兵大都是县里中学的中学生,更是天不怕地不怕敢打敢冲的角色。因为我站在最末位,距离红卫兵最近,两个红卫兵就把我揪到台前,掐住我的脖子,喝令叫我交待罪行。
  对于文革,我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抵触情绪,对造反派和红卫兵很是反感,加之两个红卫兵用手指尖掐住我的脖子,几乎掐进了肉里,令我更加反感和愤怒,就大喊着说:我没有罪!我无罪!
  没等我喊第三声,两条皮带就落到了我头顶上,因为红卫兵小将手里挥动的皮带,皮带的铁扣朝下,每一下落到我头上,就会出现一道血印子,我抱住头翻滚到了地上。又有几个红卫兵冲了上来,五六条皮带一起落到我身上,我没喊也没叫,只是紧紧地抱住头在地上翻滚。就在这时,就见一个女人冲上台来,一头扑到我身上,紧紧地抱住我,遮挡住我的身子,那五六条铁扣朝下的皮带,便噼噼啪啪落到了她身上,她身上单薄的衣服被打开了花,一条条血印子,汩汩地流淌着鲜血。她不喊不叫,只是紧紧地死死地抱住我,不叫皮带落到我身上。
  见此情景,红卫兵们更加急眼了,又上来五六个小将,把手中的五六条皮带,雨点般一起往她身上抽下来……
  就在这时,只听几声怒吼:住手!——随着喊声,二十几个从四村八乡赶来的农民,都是幸子给治过病的家属,每个人手里都挥舞着一把锄头,呼叫着就向几个红卫兵冲了上去,红卫兵小将被打得嗷嗷嚎叫着,抱头鼠蹿,农民们背起山田幸子和我,快步跑出会场。
  我是借了幸子的光,才幸免于难。


  七
  好在动乱的岁月终于过去了。三中全会后,我得到彻底平反,又回到了报社工作,幸子申请到了医师资格,被安排到省立医院做了一名医生。我们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可爱的孩子。中日建交后,我问幸子,想不想回日本?幸子说我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中国人了,还回什么日本?
  一天下班回到家,幸子问我: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王丽荣的女人?和我长得很像的一个女人?
  王丽荣。你是说王丽荣?我说,她是我前妻呀?。
  她几次在监狱自杀未遂。昨天又送到我们医院抢救。幸子告诉我说,幸亏抢救及时,要不然她就回不来了。
  监狱?自杀?为什么?我惊愕万分。
  她本来是省妇联一位处级干部,还是妇联副主任的后备人选,她的丈夫原是省政府一位副秘书长,她跟她这位高干丈夫结了婚后,才从百货商店一个小会计,调入省妇联机关,一步步作到了处级位置。幸子告诉我说,她的丈夫文革时参加了造反派,后来被定为三种人,开除了党籍,撤销了领导职务,她也从处级䧏为一般干部。两个人情绪都很不好,在家里总吵架,一天两个人动了手,王丽荣用木凳砸破了男人的脑袋,因流血过多没抢救过来,被以过失杀人罪,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她几次自杀未遂。唉——
  怎么会是这样!我深感突然又深感震惊,她她,她怎么会这样?
  书林,我们去监狱看看她吧。她现在情绪很不好,她需要走出这种情绪,才能从绝望中走出来,幸子跟我商量说。
  来到市郊的女子监狱,我们说明了来意,监狱领导同意我们和王丽荣会面。
  可是,当王丽荣走进会见室,一眼看见是我,站住脚,低垂下了头,好象要转身往回走。
  丽荣,是我呀,我是张书林哪。我站起来喊住了她。我和幸子是专门来看你的。
  幸子走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说:那天在医院,人们都说我俩长得特别像,也许前世咱们俩真就是亲姐妹呢。那天我就跟你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可宝贵的了。父母亲给了我们生命,我们没有权力剥夺它。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总会遇见这要那样的困难,中国有句古语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和书林愿意和你一起跨过这个火焰山。
  王丽荣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我和幸子每个月都要去女子监狱看望王丽荣,她也终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决定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在探望王丽荣回来的路上,我忽然看见西边天际上的一抹晚霜,火红火红,像一团火焰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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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都说寻找伴侣是找“另一半”,找到了契合的另一半,就找到了完整的自己。缘分天注定,“我”和幸子兜兜转转最终走到一起,期间不论遇到什么艰难困苦,都仿佛有一条线牵着彼此。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爱情,爱跨越了国界,唐诗宋词、治病救人也不分国界。这篇爱情小说感人动人,让我们透过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看历史、看人性。感谢投稿。编辑:格瑞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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